山中岁月虚静,一日便长于千年。我骑着那辆二手摩托车漫山遍野地溜达,从一道沟到另一道沟,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地找人喝酒。一来是为了打发孤独,二来是为了打听一些关于田利生的消息。
找人喝酒之前,我一般要先去岭底村买点酒肉。岭底村的村口有棵大槐树,一千多岁了,快老成了妖精。树下有个小卖部,极矮小的一间房,门窗都不过巴掌大,黑乎乎的,像只螺蛳壳蹲在那里。门上终年挂着门帘,夏天是竹帘,冬天是棉布帘,棉布帘是用五颜六色的布头拼起来的,喜气洋洋的,在冬天尤其是下雪天十分扎眼。
这么小一间店,一掀帘子进去,就会被里面凶悍的香气迎头一击,像大棍袭来一般。这家小卖部常年卖自家煮的猪头肉,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煮的,皮肉通红烂熟,异香扑鼻。有时候去得早些,便能看到一只金红色的猪头完整地摆在案上微笑,鼻子、耳朵都完好无损。他家也卖猪尾巴和猪蹄,但口感上稍逊于猪头肉。
这天,我掀帘子进去,店主戴着两只油腻的蓝套袖,正坐在猪头后面抽烟。见我进来,叼着烟挥起刀,在案板上哗哗刮两下,拍拍猪头问,要哪边?我略一端详,说,要鼻子,再要一只耳朵。话音刚落就见刀光一闪,猪鼻子和猪耳朵给我砍下装了袋。我又要了一瓶八两醉,付了钱,还递给店主一根烟。在山里,见人就递烟是一种礼仪。
我拎着酒肉,骑着摩托车晃到了葫芦村。听说这村里有个人和田利生比较熟。我知道老井和那些债主可能也在寻找田利生。与他们相比,我像一个潜在水底的人,在水波的光影里,在明暗的交替中蛰伏着,我抬起头就可以看到他们从水面上游过去的影子。斜射的阳光落入水中,穿过波纹,忽然照亮了水底的某个秘密。
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寻找这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显然,我和老井和那些债主们找他的目的是完全不同的,老井是想让他把山庄建完,债主们是为了问他要钱。可是对于我来说,每次在月光下去看望那片废墟的时候,总觉得那坟墓般的废墟里面埋葬着一种奇特的生机。天真而骄傲,像一个少年写在日记本里的稚拙理想。
但我和老井有一点认识倒是不谋而合,那就是,这个人很有可能还在这山里。
走进葫芦村,我刚想问人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刘天龙的人,忽然就见一面墙上用石灰赫然刷了三个大字,天龙街。气势轩昂,大字后面还有一个箭头朝里指示方向。一种沙漠客栈里才有的杀气从这三个大字里溢出来。我沿着这条天龙街往里走,却不知道哪家是刘天龙的家。有锣鼓声在街上欢天喜地地穿梭回荡,好像大夏天就在准备过年一样。我循着锣鼓声来到一个敞开的院子门口,只见院子里有一圈人围着一只大鼓,大鼓很大,像个小房子,里面能住好几个人。三条壮汉裸着上身,正扎着马步,围成三角形隆隆打鼓。其中一个像是怕裤子掉了,不时空出一只手来提提裤子。
旁边还围着两个拍大镲的壮汉,金黄的大镲上系着红绳,在阳光下鲜艳夺目,大镲一开一合,状如闪电。两个壮汉如雷神一般威风。外围还围着几个妇女,一边嗑瓜子,一边盯着大鼓微笑着,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还有一个圆鼓鼓的女人坐在地上看打鼓,一边看一边拍手,她看起来怎么也有五十多岁了,居然还扎着两只羊角辫,像个大号的儿童,但目光呆滞,看起来多半是个傻子。因为近亲结婚多,山村里经常能见到各种傻子,倒也不稀奇。
终于热火朝天地敲完一个段落,几个人满头大汗地歇下来喝水,一边喝一边用鼓槌敲对方的脑袋玩。我凑过去问,现在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们怎么想起来大夏天敲鼓?那个提裤子的打量了我一眼,喝了两口水才说,歇着没事情做嘛,种地本来就不挣钱,现在地也没了,被田利生租走搞旅游开发了。在外头打工一个月挣两千块钱,还不包吃住,没意思,还不如回山里舒坦,反正也饿不死,给人打什么工嘛。额们几个凑钱买了个鼓,没事就打鼓玩嘛,清早打,晚夕打,自家给自家寻点高兴事。
山里人喜欢打鼓倒是真的,他们对鼓有各种打法,丰收鼓、花庆鼓、牙鼓、求雨鼓。我摸摸那口大鼓,像一只温顺沉默的大动物,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的那个田利生,现在跑哪去了?一个女人灵巧地吐出两片瓜子皮,差点吐到我脸上去,只听她说了一句,鬼晓得那狗日的躲到哪去了。我只好又问,你们村有没有一个叫刘天龙的,他家住哪?一个长着一口黄牙的男人笑了,一个指头朝街上比划了一下,往里头走,要一直往里,最后一家,看仔细,就那独门独户的一家啊,就是他家。
我只好顺着天龙街一直往里走。很快一条街就走到头了,房子一家挨着一家,并没有见到黄牙男人所说的独门独户。我正在街尽头来回打转,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孤零零地坐着三间砖头房子。那三间房看起来又瘦又小,游民一般孤单又羡慕地望着村庄。我知道黄牙男人说的谜底了,最后一家啊,就是这家。
走到房前,只见屋檐下挂着一条横幅,红底白字“农民大学”,横幅在风中猎猎飘摇。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在旧脸盆和破瓦罐里种着几株指甲花和鸡冠花,还把空鸡蛋壳扣在上面,以增加花的营养。我正猫着腰看花,竹帘一挑,从中间屋里出来一个矮个子男人。因为个子矮,看人的时候习惯性地仰着脸,好像时刻在寻找太阳的方位,向日葵一般。他问我,你寻谁?我说,我找刘天龙。他很干脆很自豪地说,额就是。我晃了晃手里的猪头肉和八两醉,说,过来找你喝酒。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用很聪明的口气说,怕是找额有什么事吧。然后他反手挑起帘子,另一只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屋里坐下再说。
屋里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张土炕,炕上卷着两卷寒瘦的被褥。一张木桌,两把木椅,一只破板凳,墙角还卧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我忍不住好奇还是问了一句,这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他朗声说,猪饲料。
他去给我倒水切猪头肉,我在屋子里到处闲逛。屋里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破书架,书架上摆着几本满是灰尘的书,有《论语》《奇门遁甲》《黄帝内经》《处世谋略》《孙子兵法》《中毒与急救》《丰田车》。一只水泥板柜像棺材一样一声不吭地蹲着,大概是用来装粮食的。板柜上摆着一张照片,他和一个女人的合影,刘天龙站着,那女人坐着,女人看起来年龄比他大好多,像是他妈。再仔细一看,我忽然发现,照片里的女人正是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看打鼓的傻子。
我一边思忖一边抬起头,正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纸,最上面用挺拔的钢笔字写着“天龙报第十期”,下面的标题是“您我共同走一起,脱贫定会大风起”,再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四字真经,我看到最后一句“谦虚互友,百川乃大”,再下面还有落款“一个想和大家一起走上精神与经济共同脱贫的农民”。还盖了一个红色的大印章“农民大学”。
这时,刘天龙把切好的猪头肉端上来了,酒杯也取来了,还在一只古董般的陶瓷茶缸里给我沏了一杯银露梅茶。我说,你自己还办了一份天龙报?厉害呀。他把两只手搭在胸前,像个导游一样向我介绍道,办农民大学总得有份自家的报纸嘛,天龙报额已经办了十期了,内容都是额一个人编一个人写,额相信再多办几期,效果就会出来,你看这句,肚中无食,身上无力,心无理念,如人无心。还是能说到点子上吧?
我点点头,编得不错。
他又移步到书架前,拿起那本《丰田车》,用手掸掸灰,拍着书对我说,额把这本书研究了最少十几遍,人家丰田车的理念是什么?就是先造人再造车,掌握丰田的生产方式,必须懂得丰田怎么培养人才,怎么造就丰田文化,你看看人才在这社会里多重要?额和村里人说,他们不听,不听额也没办法嘛,额和他们本来就没法子交流。
我指着那本《奇门遁甲》说,你还研究这个?里面是不是有穿墙术和隐身术?你学会了没?他像没听见,伸出手把那几本书上的灰尘挨个掸了掸,一一摆放整齐,有些倨傲地向我介绍道,你看额还研究中医和哲学。额得了病从来不去看医生,都是自家给自家治病,山里头什么草药都能采到,额还能给额老婆治病,还给额二叔治好过肺结核。你有没有肺结核?额可是知道一个治肺结核的秘方,还是悄悄告诉你吧,捉一只癞蛤蟆,活的,往蛤蟆嘴里塞三个生鸡蛋,用泥把蛤蟆糊住,放到灶洞里烤熟,再把蛤蟆肚里的熟鸡蛋取出来吃下去,吃了几次就把他的肺结核给治好了。额也喜欢看哲学,额认为农民脱贫是需要有哲学思想的,不然能脱了个贫?额说什么他们都不信。你看看这《孙子兵法》,额认为农民养猪一定要先看看孙子兵法,养猪靠什么?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将,五是法,阴阳、寒暑、远近、死生都决定了你能不能养得好猪。
说到这里他又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我参观他的另一间屋子。门上也挂着门帘,我一挑门帘进去,猛地看到屋里正卧着三头大白猪,不知是什么品种,身材魁梧,鼻子很长,头很小。原来这间屋子是专门用来养猪的。我说,你在屋里养猪啊,猪的待遇不错。他微微点点头,垂下的一只手翘着兰花指,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忽然有几分奇怪的轻盈。他说,外面风吹日晒,冬天把人都冻成活鬼,猪也能冻死,三间房额和额老婆又住不过来,就让出一间给猪住嘛,谁住不一样?
我说,给猪住也挺好,挺好。
这时门帘一挑,忽然飘进来一个人,说是飘进来的,是因为此人居然没有脚步声,忽然就出现在了我们身后。我扭头一看,吓了一跳,是个圆滚滚的女人。再一看,这不是刚才看打鼓的那个傻子嘛。她体形笨重肥大,但走起路来居然没有任何声音,影子一般就飘了过来。她扎着两只羊角辫,头发上刚插了几支蒲公英花,盯着我呆呆看了几秒钟,忽然咧开嘴,无声地对我笑了笑。然后又拉住了刘天龙的一只手不放。
刘天龙拍拍她的头,你这是又耍得饿了吧?然后转头向我介绍道,这是额老婆。我想起他俩那张母子般的合照,心里不免暗暗吃惊。只见刘天龙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好像很快就下了什么大决心,他抬起一只手拍着女人的肩膀,那只手上的兰花指还翘着,他的眼睛躲开我,看着我身后的三头猪,郑重地对猪说,额老婆叫花花,是额从山里头捡回来的,她一个人在山里转悠迷了路,额碰见她的时候,她都快要饿死了。和你说实话吧,她脑子有点问题,还是个哑巴,也不知道是从哪道沟跑过来的,她也讲不出来。额就把她领回家里来了,额也是一个人过,她也是一个人,俩人一起搭伴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好吧。别看她有点傻,可是会认人,也能认下回家的路,每天跑出去耍,耍累了就自己找回来了,都丢不了。
我摸出两根烟,递给他一根,他说,出去抽,这里有猪,别呛着它们。我们走出去,就那么站在房前抽了会儿烟,一根烟抽完,他不似刚才那么郑重紧张,我们都仰起脸来看着天上快步奔跑的云。大山里的天空经常是一种剔透的蓝色,像一面汪洋大湖悬在我们头顶。我找话道,确实,两个人过怎么也比一个人要好,一个人还是太孤单了。
他继续仰脸看云,我注意到他那只翘起的兰花指始终没有放下。认真看了半天云,像是累了,他终于垂下头,说,你这人不赖,走,伙计,回屋喝酒去。
我俩围着桌子开始一杯一杯地喝酒,那女人抱着一只塑料碗坐在我们前面的那只小板凳上,碗里放了几块猪头肉。她拿勺子吃肉,每吃一块,就抬起头对着我使劲地笑。刘天龙起身给她碗里倒了点醋,说,晓得吧,蘸着醋吃肉不腻。又坐下,眯着眼睛,把一杯酒哗啦倒进嘴里。几杯酒连着下去,自己并不吃肉,却又忙着给女人碗里添了几块肉。
他忽然一声叹息,你算说对了,两个人怎么也比一个人要好,就是和一个傻子一起过,也比一个人要好。她怎么也是个人啊,她是个伴儿啊,大黑夜里,只要身边躺的是个活人,心里头就觉得踏实。你看额这老婆,是个傻子,还不会说话,只会哭和笑,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有时候额去山里采草药采木耳,她就四处找额,额要是晚上住在山里没回来,她能哭一个晚上。你看她心里明白不明白,谁对她好,她都明白着呢,就是说不出来。额每天给她扎辫子给她做饭,还给她看病给她洗衣服,都是额伺候她,没人伺候额,可是能有个伴儿额就知足了。
我说,人是得有个伴,起码心里头就不空了。我们又干了一杯,我把烟盒放在桌上,他假装看不见,直到我递给他一根,他迟疑了一下,才默默接住。抽了一口烟,他徐徐喷出一缕青烟,拿烟的那只手还是翘着兰花指。他忽然有些伤感地说,额无儿无女,一个人过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额要是死了,也只有额这傻老婆会哭额,会到处去找额。额也算有点头脑的人,就是生错了地方,这个没办法,额认命。额现在就想给村民们办个农民大学,额当校长,带领全村人致富,从物质到精神上的致富。脚踏大地,手撑春天。怎么样?也是额写出来的。
我像忽然想起来什么,随口说了一句,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叫田利生,你认识这人不?我觉得你俩不知道什么地方有点像。
刘天龙放下杯子使劲一拍大腿,说,额要是不认识他谁还认识他,额在他那里打工的时候,他觉得额能写会画,很赏识额,就让额给他写山庄的宣传语,深山明珠,华北宝藏,这句宣传语听过没?就是额写的啊。
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就是你写的啊。
他神情变得肃穆庄严,个头好像忽然间也膨大了一倍,他郑重点点头,的确是额写的,盖度假山庄的时候,额可帮他写过不少东西。他还请额喝过酒,就额们两个喝,一直喝一直喝一直喝到半夜。
他指了指我的杯子,又指了指他的杯子,有些焦灼地来回比划着,试图给我解释,就是这样坐着喝,喝了两瓶好酒,就着腌狍子肉和麻油拌苦菜。他能看得起额,他是真能看得起额呀。
说到这里他忽然哽住,说不出话来,便又独自喝下去一杯酒,之后用手指抹了抹两只嘴角,定了定神才说,额知道,村里人都看不起额,额也不在乎他们看不起额,额活得很知足,有吃有穿有老婆,还有书看,还想怎样?人一辈子还不就是这样,到终了人人都一样。额知道田利生的不少事,喝了点酒,就告诉你吧,其实田利生和额一模一样,也是山沟里长大的穷小子,要甚没甚,可是人家比额有本事,挣了钱,又回山里盖度假山庄,钱不够,还能把别人的钱借来用。后来他就跑了,孙子兵法里的瞒天过海嘛。
他忽然吊起两只醉眼看着我,额早先问过他,你打包票这度假山庄能挣了钱?你猜怎么?他光是笑了笑,甚也没说,你说他这是甚意思?
我默默不语地抽着烟。
他这时候伸出一根指头慢慢朝我晃了晃,又使劲指着自己,那根指头在微微发抖,指了自己好半天才说出话来,额刘天龙一辈子就这样了,额认了。可有的人就不像额这样认命,你晓得田利生的本事有多大,他喝多了自己告诉额的,他当年下山的时候,身上就装着几块钱,晚上就睡在桥洞下面,在城里给人到处打工,什么营生都干过,连死人都抬过,后来赚了点钱还被人骗过,可是他后来还是挣到了大钱。他可是有本事的人哪。
这时候傻女人端着空碗蹭到了刘天龙身边,一边对我怯怯地傻笑一边看着盘子里的肉,见我看她便躲到了刘天龙身后,又探出一角脑袋来偷偷看我。刘天龙夹了两块肉放到她碗里,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坐回板凳上去吃起来。我给他和我各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我说,连你老婆的辫子都是你给她扎的,不容易啊。
他拍着胸脯说,自己的老婆嘛,刚来了额家的时候,她瘦得像只毛猴,你看这会儿,吃胖了最少也有五六十斤。额就盼着额能比她多活几天,要是额先死了,怕她一天也活不了啊。
我想起了我的妻子,但我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我只愿把她埋在自己心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刚去省城打工不久。我在城中村里租了间最便宜的房子,我开始四处找工作,一边找工作一边去大学里蹭课。城中村藏污纳垢,楼下是烟雾缭绕的麻将馆和粉色灯光的小发廊,还有肮脏的小诊所,门口挂着灰扑扑的白帘子,帘子上印着个红十字。栖息在城中村的除了村民,就是落魄的本地人和刚进城的外地人。
那晚,我一个人在楼下的小面馆里要了一碗面,一个女孩坐到了我对面。长头发长脖子,小眼睛,高颧骨,穿条短裤,光脚穿着拖鞋。她的右胳膊上有青色的文身。她也要了一碗面,然后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老练地抽了一口,朝我喷出两个烟圈,嘴角半笑不笑,说,老见你在这吃面,外地人吧?我停下吃面,看着她,说,是。她说,在外面混不容易吧?我忽然就无来由地愤怒起来,说,你管我。她撇了撇嘴角,说了句,傻╳。然后朝昏昏欲睡的服务员打了个响指,给我来四个啤酒。
两瓶啤酒喝完,我问她,你是做什么的?她握着瓶脖子说,我是本地人。我说,本地人怎么了,了不起?她把酒瓶往桌上使劲一蹾,用一个手指指着我的鼻子,说,傻╳,你敢再说一遍。我扔下筷子,手中握了一个空瓶子,看着她说,你到底想干吗?她呆了片刻,小眼睛里忽然泛着光,半笑着对我说,操,你知道不,你和别人真不大一样,我早就注意到你了,我看你快连碗面都吃不起了吧。我倒喜欢看你在那想事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哎,你说说,你倒是想出什么来了?
我手里还抓着酒瓶子,我很想告诉她,其实我考上了大学,只是我没去上,录取通知书就在我身上。但我什么都没说。
只听她又说,哎,要不咱俩处对象吧,在一起租房子能省下一个人的房租,还能一起做做饭,一个人的饭,妈的,真是不好做,剩个饭还得再买个电冰箱?再说了,这里的房租马上又要涨了,还不能月付,最少押一付三。
我说,你为什么不回家?她撇撇嘴,我自己跑出来的。我久久看着她胳膊上青色的文身,说,你多大岁数就跑出来了?她又招手要来两瓶啤酒,我们一人一瓶,瓶盖飞出去,她咣咣猛灌几口,嘴角挂着白沫,她也不擦一下,只咧开嘴,笑着说,十六,下雪天穿着秋裤光脚跑出来的,牛╳不?
我们在城中村合租了一间出租屋,她有台旧电视机,还有炒瓢电饭锅碗筷等一套现成家什。她在出租屋的电灯开关上,门把手上,窗户上,都贴上了彩色的纸蝴蝶,还在桌子上摆了两个坐在一起的木偶人。在一起住了半年她都没回过一次家,也从没有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
住了半年之后我提出要离开。那个晚上,她洗了头发,换了件干净睡衣,关好门窗,悄悄打开了煤气阀才在我身边睡下。我半夜被尿憋醒,只觉得头晕恶心,想喊人,却已经说不出话来,浑身像团棉花,我滚下床,挣扎着爬到门口把门打开,我俩才勉强捡回两条命来。此后她便没收了我的钥匙,把我关在出租屋里看电视,每天下班带饭菜回来给我吃,无论我去哪里她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她说,你别想走,你就在家里躺着看电视,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也能挣到钱,我养你。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周末,她让我陪她一起去逛街。那天她特意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辫,显得人很精神,中指上戴着一个几十块钱给自己买的戒指,她说戴戒指就表示自己快要结婚了。她一路上都拉着我的手。逛街的时候,我借口到公共厕所里上厕所,然后,赤手空拳地从她身边逃走了。
我对坐在板凳上的胖女人笑了笑,她像一个稚童一样盯着我,然后也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我转移了话题,我说,田利生这么赏识你,也没告诉你一声他去了哪?
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下,并没有聚焦起来,又很快移到了猪头肉上。他看着那半盘肉问,他也借了你的钱?
我一惊,忙说,没,我根本不认识他,我就是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他忽然语速很快地说,怎么个有意思了?甚就叫有意思?实话告诉你吧,你想找他,额比你还想找他呢,他跑了,额的工作也没了,额那工作成天写写画画,多好。
我说,那你去找过他吗?
他点点头,说,额倒是去山水卷找过他,前几年的事,当时山水卷的村民把他藏起来了,怕他被那些要债的人收拾了。他要是死了,他们的地也没了,旅游开发的事也泡汤了,他们肯定要保护他。结果额去了也没找到他。估计是他后来又从山水卷跑了。
我说,他自己跑了?为什么?
他说,山庄盖了一半,他不得想办法弄钱?不知道跑哪去了,后来也没见他再回来,估计是没弄到钱。
我说,现在地也不能种了,度假山庄又成了个烂摊子,说句实话,像他这样的人,你们恨不恨?
他看着我慢慢地笑了,露出了一嘴炫目的黄牙,他说,说句实话吧,一亩地四百块钱,人们还是愿意把地承包给田利生,为甚呢?因为现在种地根本不挣钱,不如包给别人还有两个租金。你说下山打工吧,额就不愿意去,租个人家的破房子,山下的人也看不起你,在自己家起码心里舒坦。现在这社会,人人都想着怎么致富,额村里的人本来还等着靠他的旅游开发挣钱呢,他倒跑了。不过田利生这个人其实并不爱钱,你是不知道,他平时连件好衣裳都不舍得给自己买,抽的也尽是赖烟,吃饭就吃一碗面,你说他要钱有甚用?所以嘛,他把挣下的钱都投到度假山庄里打水漂了。依额看,钱对他来说就是过过手,他自己都不留,恨他做甚?
我忽然就有些失态,刚倒的一杯酒居然就洒出去一半,我连声说,对,钱其实就是过过手,还不知道最后流到哪里。
我们又一连喝了好几杯,直到把一瓶酒都喝光。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发出一串轻微的鼾声。坐在板凳上的女人捧着那只空空的塑料碗,像小女孩一样看着我,我朝她看的时候,她便使劲对我笑。我指了指趴在桌上的刘天龙,试着对她说,他睡着了。她像是没有听懂,还是咧嘴对着我笑,嘴角垂下一道口水,一直滴到了手上。我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出去。走到屋门口忽然听到后面有呜呜的声音,回头一看,却见她已经不在凳子上了,她过去抱住刘天龙,嘴里正发出呜呜的哭声。她又胖又大,刘天龙又瘦又小,看起来她像只柜子一样,能把刘天龙整个装进去。我想过去帮忙,又一想,终究还是没进去。
我离开卧在这山坡上的三间小屋,朝着自己的摩托车走去。在这山林里,即使醉酒摔倒也无妨,大不了就地在路边的草丛里睡一觉。这是我在山外渴望了多年的自在。
晚上,我举着一支蜡烛站在那张巨大的地图前。上高中的时候,我最喜欢学地理,尤其喜欢背那些花花绿绿的地图。再长的河流,落到地图上也不过是一条细细的蓝线,就像被施了魔法的龙,一直变小变小,直到最后变成了一只虫子。那时候看地图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我会觉得自己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如大鸟一般,可以随意在那些高山大川之间往返。
事实上,在离开大山之后,我也确实流浪过很多地方,我每到一个地方,都遇到过自称是从洪洞大槐树迁徙出来的移民后代。我在广州做服装批发生意的时候,曾在一个村里见过一座王氏祠堂,祠堂里详细记载着这户王姓家族的迁徙过程,他们的祖宗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迁徙过来的。
我在成都时曾经认识了一个女人,东北口音,她却说她家祖上是清朝时候从山西移民到东北的。她说她还是山西人,又问我打听关于山西的种种,说她一直想去趟山西,尤其想去五台山烧香许愿,她特别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听说五台山许愿很灵。又说她们那个地方的人,不是移民就是流民,要么就是被派过去戍边的,没有几个是本地人。她在成都开一家按摩店,手里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她自己四十大几了还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后来她认了个十八九岁的干女儿,认亲的时候隆重摆了酒席,还邀请我去参加。那干女儿当场叫了声妈,领了一个六万块的红包。她对她干女儿说,只要你听话,肯为我养老送终,我死了以后财产都是你的。酒席上她喝醉了,抱着她的干女儿痛哭,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以后你把我当亲妈,我把你当亲闺女,你把我当亲妈,我把你当亲闺女。
过了没多久,她的干女儿就偷了她的全部积蓄逃走了。她反倒一滴泪都没有了,她笑着对我说,怕什么,当初老娘出来闯荡的时候也就这样,手里一分钱没有,晚上直接睡马路,不就是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地球还是圆的呢。再后来,她就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还曾在开封的一条老街上见到过一个卖馄饨的人,他长着一张外国人的脸,深目高鼻,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河南话。我问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用围裙擦擦手,说,师傅,俺就是河南人,俺爷爷就是在这开封长大的,他的爷爷是北宋时候就来到开封的犹太人,来了就再没走。我说,你真不觉得自己是犹太人?他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像鸟一样扑闪着,我发现他的眼珠是蓝色的,但他还是认真透顶地说,俺就是河南人,以前有人也回去过,后来又回来了,犹太人根本不认我们。
流浪的地方越来越多之后,我从大山里带出来的口音渐渐消失了,没人能听得出我到底是哪里人。我有时候会说自己是东北人,有时候说自己是山东人,还有时候会说自己是湖北人。我孤独地北伐、南征,事实上,我已无法向别人讲述我究竟来自哪里。在我看来,我出生的大山与任何地理上的划定都没有关系,它是隐藏在空间里的空间,是存在之外的存在,古老、坚固、缥缈。有时候我远远想起它的时候,都忍不住会怀疑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它并不是真的存在,那我便也不是一种真正的存在。那我所有的欲望和不甘也只不过是一种幻象。
夜已经很深了,还是睡不着。我披衣出门,沿着山路慢慢往前溜达。黑串在不远处发出甜润的叫声,dear,dear。一大片山林在晚风中摇摆,发出低低的呼啸声。满天都是星星,夜空就在头顶,那些星星似乎随时都能掉下来。我借着星光,不觉走到了听泉山庄的门口。那片废墟在黑暗中静默着,我隐约还能听到它的呼吸声,它看起来像极了我在城市里反复做过的那些梦境。
我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抽了根烟。山庄的梦幻感让我再次想到了那个叫田利生的男人。我能感觉得到,他一定还在这大山里,甚至,他可能就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边抽烟一边默默地观察着我。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起身朝四下里看去,只有寂静黢黑的山林,我却仿佛看到这无边的山林里浮出一张人脸来,这人脸越来越清晰,发着光亮,像灯笼一般飘到了我面前。他似有千言万语要和我说,却只和我默默对视片刻,便又消失了。
我打听到了,听泉山庄里那块霸气的莜麦地是属于兄弟俩的。这对兄弟都是老光棍,住在几里地之外的杏坛村,相依为命。我买了一块猪头肉,买了一壶八两醉,看那家店里卖的五香豆腐干也不错,便又称了二斤豆腐干,一起拎着上了摩托车。
据说这兄弟俩住的院子是全杏坛村最破的院子,所以很好找,我一进村就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这个院子。土坯墙塌了一半,院门是用细树枝扎起来的,我刚一进去,忽然有一只皮球那么大的小狗滚到我脚下,细声细气地冲着我叫起来,一边叫一边不停往后退。院子里有两间正房坐北朝南,西面搭了一间小棚子做厨房,房前种了几棵树,还种了一排黄瓜,有只黄瓜很老了也没人摘,大头朝下耷拉着。有个老人正抡着镐头在树下刨坑。听见狗叫便停下来,一手拄着镐头,一手搭起凉棚朝我这边张望。
我有些看不出他的年龄,只见他一头白发,脸上有一只很大的红鼻子,十分夺目,大概是因为酒糟鼻的缘故,鼻头通红,在阳光下看上去像只草莓。两只小眼睛因为害了眼病,不停流泪,只是很勉强地睁着一条缝。他驼着背,穿着一条很长的灰色涤纶裤,裤腰提得极高极高,一直提到了胳肢窝那里,又用红裤带使劲绑上,这使他看起来只有下半身没有上半身,好像两条腿直接就和脑袋连在了一起。
我心想,不知道这是哥哥还是弟弟。一边想一边朝他走去,那只小狗划着四只小短腿,一边倒退一边还不忘朝我叫几声,叫得有点敷衍,它看起来简直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我走到老人面前,他两只手紧紧扶住镐头,小眼睛十分警惕地盯着我。我对他晃了晃手里的酒肉,说,老伯,我也是这山里的,就是过来坐坐,找你们喝酒。在大山里,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串门喝酒是常事。他还是用两只手牢牢抓着镐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就语速极快极暴躁地冲我嚷了一句,额不认得你,回你行(家)去。
我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右边那间黑洞洞的正房里忽然吐出一个人来。又是一个老人。这个老人看起来更高更瘦,拄着一支拐杖立在门口。他身上穿着一件很古老的旧军装,把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箍着皱巴巴的细脖子。他眯起眼睛打量了我好半天,然后朝我招手道,进锅舍(屋子里)坐坐来。
院子里刨坑的老人跳着脚喊道,你认得这人?瘸腿老人不耐烦地朝他做了个赶鸡的动作,不认得就不能说话了?快做你的活吧,管得真宽。说着,拄着拐杖把我带进了他屋子里。一进屋我感觉像掉进了山洞,周围黑咕隆咚,需要呆立片刻,眼睛慢慢适应了这黑暗,才大致看到了屋里的陈设。地上凹凸不平,有一张土炕,炕上连着冷灶,一只板柜和一只立柜一胖一瘦地站在一起,地上还有张破木桌,一高一矮两只凳子。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屋里光线暗主要是因为窗户外面罩着一层牛皮纸,大概是冬天的时候怕冷,起保温作用,结果到夏天也懒得拆了,反正到了冬天还要用。
我把酒和肉放在小木桌上,说,老伯,能喝点酒不?他先看了我一眼,又盯着酒肉看了半天,好像在辨别它们的真假,然后冲着门外喊了一声,燕红啊。不一会儿,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姑娘走了进来,借着屋外的光线,我看到这姑娘长得倒眉清目秀,烫着卷发,穿一条绷得紧紧的牛仔裤。她进来看了我一眼,叫了一声,爸,咋了?他指指猪头肉,说,把肉切了,额们喝点酒。她有点不高兴地说,说不喝了不喝了又喝。但还是拿着肉去了厨房。
他坐在高凳子上,让我坐在矮凳子上,这样使他看起来有点居高临下。他指了指自己的腿,意思是那条腿不能打弯,只能坐得高高的。我说,是你闺女?他很得意地说,是额当年从垃圾堆上捡回来的,她刚生下几天就被爹妈扔到垃圾堆上了,额把她捡回来把她养大成人,还供她念完了初中,你晓得她现今在哪不?在广东,可挣钱了。
这时候我听见那姑娘对院子里刨坑的老人说,爸,你快歇歇吧,日头这么大。我心想,原来她管两个老人都叫爸爸,看来是被这兄弟俩一起养大的。别的小孩从小都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她倒好,从小两个爸爸。这么想着,心里忽然就一阵难过。只听院子里的老人高声吼道,干不完歇什么歇?去哪儿歇荫凉?歇下来怎么活?歇下来吃甚?
过了一会儿,她把切好的猪头肉端了进来,切得薄薄的,拌了黄瓜丝,浇了醋,拿来两双筷子。我招呼她一起吃,她对我笑了笑,我给你们做面去。说罢又出去了,两条细长的腿挺好看,我心想,这姑娘在广东不知道干什么工作。
这时候地上忽然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只大老鼠,并不怕人,好像是按时出来散步的,倒把我吓了一跳。他却很镇定地说,额当是什么,一只毛姑姑嘛,家养的毛姑,和家里人一样。这时候我发现那筷子上面都是一层厚厚的油腻,好像几百年没有洗过的样子。他倒了两杯酒,催促我,吃嘛。我畏惧地看着那筷子,迟迟不敢动手。他慢悠悠地自己先喝了一杯,又往嘴里送了块猪头肉,嚼了,斜着眼睛看着我说,你不吃是嫌额脏,怕额下毒毒死你吧?
我忙说,怎么可能,我是不饿,早饭吃多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像蜜蜂一样凑过去闻了闻,又小口喝了半杯,咂咂嘴,说,你不用和额犟,人总得动脑子吧,人不用脑子能行?人不用脑子那就是猪。你真不用和额犟,额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人,参加过敌后武工队,额能不晓得?
我心里正想着他的年龄不大可能参加过长征,忽听见他使劲敲着筷子又说,你不用和额犟,怕额下毒毒死你是吧?你动个筷子不行?死不了,吃吧。我只好横下心来,拿起油腻腻的筷子夹了一块猪头肉送进嘴里。我俩碰了一杯酒,他有些高兴地说,你看,没把你毒死吧,你怕个甚?你真不用和额犟,额甚没见过?毛主席,周总理,额保证完成任务,额是民兵队长,小分队,跟额走,拿绳子捆了狗日的,这阵子就去村西头集合,快跟上额。
他脸上出现了一层梦幻般的迷狂色彩,他好像迷路了,又好像急于要靠近某种沉睡,一种古怪的沉睡绑架了他。在那么一两个瞬间里,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真的浮现出了几缕四十年前才有的光华,那种年轻璀璨的光华从很深的皱纹里忽然浮了出来,又在瞬间凋敝、消失。我明白了,这人可能脑子已经有点不清楚了,他已经分不清四十年之前和四十年之后的时间了。这些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如雨林里的藤萝交缠,永远地共生为一体。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二十岁还是六十岁。
我给他满上酒,敬了他一杯,他神情恍惚地喝掉酒,嘴里又开始咕哝,你真不用和额犟,额什么都知道。
我说,我不和你犟,给我讲讲,你这腿是怎么瘸的?
他审视地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犹疑地说,你是上面来的干部?
我说,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有些微微的失望,但还是开口道,这腿,拐了好多年了,额在街上本来走得好好的,就被一辆车撞倒了,额可不是那种讹人的赖皮,额对那司机说,没你的事,走吧。那车就走了,结果额的腿就落了个残废。残废是残废了,不过一年能有一万块钱的残疾补贴,额和额大大(哥哥)就靠这一年的一万块钱过生活。你想想,一万块钱啊,这么多的钱还不够额和额大大花?额俩花都花不完。所以告诉你吧,不要以为额没有钱,额的钱多的是,额满足得很,一个正常人一年也挣不下一万块钱吧。额可是民兵队长,村里的民兵都得听额的,一个民兵跑过来告诉额,鬼子又进村了,额得拿枪,枪放哪了?你等着,额去问问额妈,她就躺在那张炕上,她老是病着,下不了炕,就一直在那炕上躺着,等一下,额要给她去送饭。
我下意识地扭过脸朝那张炕上看了看,炕上铺着一张墨绿色的油毡,油毡上面只有一卷油乎乎的被褥和一卷卫生纸。并没有一个人影。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