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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一根烟,我站起来,抬头看着夜空。这星光下的废墟早已脱尽了肉身,骨骼林立。所有过往留下的残垣断壁,与这原始森林交错生长在一起,在荒野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美。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就是那种一切变成废墟之后奇异而无法言说的美。

最初的焦虑在山林的星移斗转中渐渐消失。每次当我在月光或星空下驻足,悄悄打量这座废墟,都会觉得,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留下这样一处梦境般的废墟,也许并不是全无意义。我好像暗暗捡到了一个被遗留在深山中的谜语,却无法告诉任何人。

大山与夜空的交界处闪过一颗流星,拖着大尾巴,转瞬即逝,脚下的大戟和青蒿散发着冷香。在这样寂静的山林里能听见时间层层剥落之后,掉在地上的扑簌声,如落叶一般。

听泉山庄里面包裹着的是曾经的阳关山木材厂。1956年建成,1998年消失。

我就是在那座木材厂里出生长大的,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小的时候,我和厂里的发小周龙,在春天的时候去山里捡柴挖野菜,卷耳、鹅肠菜、小苜蓿、歪头菜、野葵都是可以吃的,金露梅和银露梅的嫩叶采了可以当茶喝。野杏花折几枝,插在罐头瓶子里可以开好几天。春天的大山里,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每到中午,厂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广播评书,家家户户听着评书吃午饭,就着野葱和腊八蒜。然后在花香里小睡片刻。

夏天的时候,我们去山里采木耳、挖草药。我熟悉这山中的每一种药材,蛇苔可以治蛇毒,木贼止血明目,翠雀可以治牙痛,蝇子草治肠胃炎,小花草玉梅可治肝炎,梅花草清热退烧。黄昏的时候,我和周龙经常躲在木材厂对面河里的大石头上偷偷观察别人,我们对厂里每个人下班后做了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竟慢慢掌握了每个人的生活规律。那时候全厂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信号还不好,到了晚上,便有人抱着电视,有人拖着电线,有人裹着床单,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抱到山顶上去看。我和周龙则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躺在尚有余温的大石头上,沐着月光,听着身下哗哗的流水声。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星星点点的,有时候还会落在我们额头上,胳膊上。

秋天我们去山里捡蘑菇采野果。蛇莓、山桃、覆盆子都熟了,毛榛的种子可以做肥皂,野酒花可以酿啤酒,刺梨和毛樱桃可以酿果酒,五铃花的根可以熬糖,野玫瑰可以做玫瑰酱。工人们把砍下的树木放到窑里熏干,再把干木料垛成一堆一堆的四方形,一眼看过去,简直无边无际,如兵营扎寨。那时候人们盖房子都得用木料,为买到木料还得走后门,所以木材厂的工人们都以自己的这份工作为骄傲。

冬天的时候我们进山打猎。大雪足有半腿深,山腰上挂着雪白的冰瀑,晶莹剔透,往返的时光都凝固下来,文谷河已结成冰河,在冰面上滑着冰就可以一直滑出山去。山中冬夜漫漫,工人们没有什么娱乐,有时候便以听房为乐。有人在熄灯之后,裹着大衣穿着棉鞋,蹑手蹑脚走到人家门口,坐下来,把耳朵趴在门上听房。有时候听着听着就靠在门上睡着了,结果早晨人家一开门,他扑通一声摔到了人家家里的地上。还有的时候,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却什么都听不到,忽然有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都还没回家呢你听什么?快回去洗洗睡吧。

我十二岁那年才第一次出山,第一次见到了坐落在平原上的县城。那天晚上我坐着厂里的运木料的卡车,跟随父亲进了趟县城。我正在车厢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叫醒,猛然看到前面跳出一大片灯火。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灯光,那么多商店,街上有那么多人。有些被吓住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跟着父亲进了一个商店,我吓得连头都不敢抬,里面摆的好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我却根本不敢多看一眼,就一直低着头。没想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好东西,简直像来到了天上的街市。

我是1997年参加的高考。高考完之后我就已经有预感,可能要与心仪已久的大学失之交臂了。高考完的那个傍晚,我一个人在山里溜达,不觉走进了八道沟。这种大沟的两面都是高山耸立,沟中间一条河川,河川的名字多简单粗暴,依顺序分别叫做头道川、二道川、三道川。出沟后都汇入文谷河,随河水出山。高山之间的一道天空渐渐暗下去了,有住在山顶的苍鹰偶尔从头顶滑过,姿态静谧悠远。

我不想回厂里,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巨大虚空,于是就那么沿着河川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着走着天就黑透了,高山和夜空之间生出一道柔和的界线,再走,半轮明月就爬上来了。月光照着山谷,河流闪着银光,我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像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在这个晚上想完了,却又像是什么都不敢去想。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沿着河流往前走,泉水叮咚,微云淡月,晚风里尽是草木的清香,走夜路的野兽也会躲开我,它们都怕人。我就那么走啊走,后来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天已经开始亮了,月落乌啼,东方出现了青白色的天光。我竟然在山谷里走了整整一夜。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果然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又因为四年的学费问题,我最终做出了决定,放弃上大学,去城里打工。那时候我便暗暗发誓,即使是打工,有一天我也要让所有的人都看看。

在我离开厂里的第二年,因为木材逐渐被钢筋水泥代替,商品房开始代替自建房,木材已难有销路,木材厂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大部分工人只好下山,到平原的县城里租间房子,自谋生路。还有的工人去了更远的河北、山东打工。我的父母也跟着工人们去了平原上的县城里,开始了四处打零工的生活。

1999年的秋天,我独自一人进了阳关山,回了一趟深山里的木材厂。让我惊讶的是,已经停电停水的厂里居然还住着十来个工人,他们已经在废弃的工厂里住了一年多了,其中居然还有周龙和他的母亲。

秋天是山里最美的季节,层林尽染,秋阳点亮了山中的每一片树叶,好像每一片树叶上都站着一支蜡烛。松树下的银盘巨大如伞,大片橙色的沙棘如火焰燃烧,山鹛争相啄食刺李,松鼠用石头打磨着橡果。我和周龙在山里慢慢转了一天,我问他这一年多是怎么生活的。他说,其实也好办,喝山里的泉水,吃山里的野果蘑菇,砍柴生火,自己再种点土豆,也就够吃了,在山里哪有活不下去的?我说,晚上没电你们做什么。他说,晚上就点着蜡烛聊天。我说,就你们十来个人天天在一起,还有什么可聊的?他嘴角微微一笑,目光很柔软地亮了一下,可聊的多着呢,我们想说的话说都说不完。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不下山去?他的目光垂下去,看着脚下的一株草芍药,说,觉得在山里自由,也不知道出去了能干什么。

晚上,我们在他破败的宿舍里,点着蜡烛,喝着用地榆嫩叶泡的茶继续聊天,过了十二点了,我们还在聊,过了半夜两点了,我们还在聊。我们坐在昏暗的烛光里,守着彼此巨大的影子,都毫无睡意,似乎真的有说不完的话,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就这样,我们一直相守着坐到了天亮。东方既白,他吹灭烛头,在一缕青烟里对我微微笑着说,你看,有没有可聊的?

又过了几年,我父亲去世,我按他的临终交代把他葬在了大山里。山里的坟墓就像山里的人家一样,都孤零零地游荡在大山的褶皱里,很少有墓碑的,无名无姓,只是每座坟墓上都种着一棵柳树。有的柳树已经很老很老了,得两个人才能抱得过来,树皮漆黑皲裂,像是真的来自于阴森的地下。柳树下的坟墓则小如馒头,几乎要缩回到地底下去了,这必定是座年龄很老的野坟。

埋葬好父亲之后,我又回了趟厂里。走到厂门口的时候吓了一跳,原来的木材厂和厂里一望无际的木料垛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修了一半的度假山庄。门口镇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了四个字,用红油漆描了:听泉山庄。

这山庄好像是从天外飞过来的,铁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我在门口往里张望了半天,正准备翻墙进去,忽觉得背上有些异样,一扭头,正好和一个坐在树下的老头四目相对。那老头坐在大树的阴影里,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向他走过去,他戴着草帽,指缝里别着一根筷子那么长的手卷纸烟,放在嘴角品了一口,眯着眼睛,有些高兴地对我说,翻啊,继续翻啊,额看着你翻,怎么不翻了?

额,是山民们独有的一个发音,一到了十几里之外的平原上就会自行消失。很多年里,我走在城市的街上,在人群里偶尔听到这个发音,都会觉得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下,连忙在人群里到处寻找。那个代词却已经同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了人海里。

我忙说,老伯,木材厂呢?你知道这里原来有个木材厂不?

老头坐在树下,把一条腿抬到另一条腿上,抖着腿说,兀来大(那么大)个厂子,额能不晓得?小子,你是来买木料的还是来耍游乐园的?

我一愣,说,老伯,我家就是这厂里的啊。

老头也愣了一下,继续抖着腿说,你看着兀来小,衣裳穿得时兴,也是这厂里头的人?你不晓得?木材厂倒塌以后,有个老板看中了这个地方,真是个偶人(坏人),看见有山有水风景好,就把厂子租下来,还租了额们四百亩地,一亩地一年给四百块钱,说是要盖个度假村搞旅游开发。说现在种几亩地又挣不了钱,让额们都给他打工,他给额们发工资。不少人家的小子在外头打工,都给叫回来了,说家门口就有钱挣。现在彩礼要得太重,不少小子都吃(娶)不起婆姨,就都回山里来了。结果那偶人盖度假村盖了一半就跑了,估计是没钱了。把额们都耍笑了一遍,真是个偶人,租下的地也毁了,庄稼都不能长了。跟前的两个村,苍儿会和岭底,因为抢度假村的工程还打了起来。

我问,那老板后来去哪了?

老头站起来,顶着大草帽,拍了拍屁股上的两片土,上下打量着我说,早跑了,不晓得去哪里了。有人说他为了盖度假村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起钱躲起来了,有人说他跑到南方做买卖去了,又挣了大钱。反正是找不见了,听说这偶人也是从阳关山里出去的,不晓得是哪条沟里生出来的。原先日捣(骗)额们说,要搞旅游开发,旅游能带动跟前几条沟致富,村里几家靠路的都赶紧借钱开了农家乐,俺行(家)也开了,结果呢,连个鬼都不上门吃饭。

我使劲朝铁门里张望着,说,那厂里留下的十来个工人去哪了?

老头把烟叼在嘴角,从身上摸出一把青铜色的大钥匙,走过去把铁门哗啦啦打开,说,那就不晓得了,额守在这里本来是要收门票的,里头有恐龙嘛,好看着呢,不过你原先就是厂里头的人,就不收你的钱了。

我在废墟一般的度假山庄里游荡了半日,仿佛在梦游。我曾经熟悉的宿舍、厂房、熏窑、食堂,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好像它们只是我的一个梦境,从来就不曾真实存在过。但分明地,我每踩下去一脚,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好像踩在了它们的尸骨上面,我走得步履蹒跚,像一场战争之后唯一剩下的幸存者。

我在宾馆后面忽然看到了那片荒芜破败的江南景致,它们出现在这北方的深山里,看起来有一点侵略性,有一点胆怯,还有一点滑稽。因为长期无人打理,那一点江南的情致早已变形,疯长成一种自暴自弃的匪气。继续往前,我来到世界园里,看到了那些侏儒般的小型建筑,有的只建了一半,我感觉自己像个误闯进来的巨人,它们个头矮小,拥挤而诡异地站在一起,又像是正在卖力地服役,拼命要告诉人们,这就是世界,世界其实就是这个样子的。然后,继续往前,我看到了那些用水泥做成的恐龙和怪兽,很是魔幻。风吹日晒,恐龙身上涂的颜料已经褪掉大半,露出了里面的水泥。我错愕地从一个微缩世界里一步跨进了史前,看着这个马戏班一样笨拙的史前园,竟觉得有些心酸,不忍多看。以为这就该走到头了,没料到,一个五颜六色的游乐园猛地蹿了出来,立在我面前。设备已经生锈,盘旋的过山车看上去摇摇欲坠,木马呆呆立在眼前。

更令我惊奇的是,就在这游乐园里,竟然还有一块整齐干净的莜麦地,边缘清晰,像一块突然飞过来的绿毯子铺在那里。莜麦地里连棵杂草都看不见,说明这地是有人经常来照料的。

我在这片废墟里站立了很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林拖着自己巨大的阴影静立在四周,腕龙伸出的长脖子变成了一道蛇形的黑影,似在空中拼命探寻什么。那些矮小建筑的屋顶在昏暗中看过去,像一片阴森的墓碑。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修建这山庄的人根本不是来赚钱的,他像是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搞一场盛大的行为艺术。他用这种魔幻而天真的组合方式把这些建筑叠加起来,最后竟让它们在深山里叠加成了一种梦境,古怪而神秘。他更像一个艺术家。

我走出山庄大门的时候,那个老头还等在那里。看见我出来了,便又把铁门锁上。我说,老伯,你们村不是开了农家乐么,太晚了,我今晚不下山了,要不去你们村住一晚?他攥着那把大钥匙,似乎在黑暗中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点点头,对我说,俺行就有,跟额走吧。

老头姓井。去他家的路上,我问,农家乐平时有生意吗?他摇头晃脑地说,不是和你说了嘛,平日连个鬼都不上门。当初要是不给人们念想,人们也不会想着甚开农家乐挣钱,靠甚旅游挣钱,额们在山里本来也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就是钱少点。跑回来的小子们后来又下山打工去了,得挣钱吃婆姨啊,不然这辈子就等着打光棍吧。现今村里的光棍汉是越来越多了,女子们如今都不愿留在山里,都想嫁到城里,要楼房要小汽车。额们是老了,不想动了。

我说,那个开发度假村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见过吗?

他说,怎么能没见过?烧成灰也认得他。那个偶人,个头中不溜丢,平常人长相,横看竖看都不像个兔头(厉害)。

我笑笑,说,这人其实挺有意思。

他忽然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们在黑暗中短暂地四目相对了一下,他说,你认识这人?

我在黑暗中都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一愣,说,没有没有,就是随便说说。

黑暗的森林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我能听见森林里传出的白骨顶苍老的叫声。老井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模糊一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透明的魂魄在我前面游荡。走着走着,前面的密林里忽然渗出一点灯光。是一个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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