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巴恩斯的诗

威廉·巴恩斯的诗

我们居然要在七十五年过后才等来威廉·巴恩斯的诗歌全集,(1)这实在有些令人吃惊。他在1886年去世,年龄几乎跨越了整个十九世纪。那些知晓并景仰他作品的人,则包括丁尼生、帕特莫尔、哈代、阿林厄姆、戈斯、帕尔格雷夫和奎勒-库奇。当布里奇斯(2)以他一贯的态度讥笑“那种所谓的农人情感”时,杰拉德·曼尼·霍普金斯在回信中犀利地答复道:“我认为你对他的轻蔑看法是一种不幸的谬误:[巴恩斯]是一位完美的艺术家,他拥有最本能的灵感。”能够感受到他魅力的人并不局限于文人雅士:“一位老年女仆”在1869年给他写信,说她在给几本书清理灰尘时发现了他的诗:“先生,我在自己内心里跟您握手,我读得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时间也未曾削弱这些致敬之辞的价值。巴恩斯的作品目前仍然被认为是构成十九世纪英国诗歌丰富多样性的特殊部分。他眼中的自然清晰、细致、熠熠闪光,充满了奇异生动的细密绘像:他对人类生活的观览,则体察入微、充满同情与悲悯。但如何将他视为一名英国诗人而不是多塞特地方诗人,这一天却姗姗来迟——如果说这一天确实已经来临的话。

当然,诗里的多塞特方言形成了障碍。但巴恩斯尝试的方言发音表达形式,还不至于导致过多的视觉停顿(“孤独的林地!晴朗的林地!”)而且,一旦掌握了某些简单规则,他的诗读起来也不是很困难(即使真的难懂,但考虑到当今之人已经决意要将诗歌阅读变成一件艰难之事,这点难度并不算什么);毋宁说,我们现在对方言已经没有足够耐心,而且还认为永久保留方言的做法是一种矫情,是试图否认方言用法之历史必然规律的徒劳做法,而真正的艺术家则可以让这种规律服务于自身目的。我们无法理解,巴恩斯究竟出于怎样的动机和目的,才会刻意让自己的诗作不易阅读:用乔弗里·格里戈森(3)的话说,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博学者的刚愎自负”。

巴恩斯毕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担任中学教师,他肯定博学多闻:根据威里斯·D.雅各布斯的说法(《语言学家威廉·巴恩斯》,阿尔布克基:新墨西哥州立大学出版社,1952年),他掌握的语言多达六十种:“从印度斯坦语、波斯语、俄语,到古撒克逊语、威尔士语和希伯来语。”就像许多精通多国外语的人一样,他还是一位语文学家。像他这样的语文学家,就会强烈反对在英语里使用希腊和拉丁外来语,以免导致“语言腐败”;并且提倡使用类似于“释意牴牾”(two-horned rede-ship,即两难困境)和“推运车”(pushwainling,即测距仪)这样的新造词汇。(4)他对多塞特方言充满了强烈而真挚的热爱:他视之为多利安式的英语(5),“直白而弘阔”。尽管哈代在1908年为他出版诗歌选集时,他自己就已经意识到这种优胜地位是彻底无法实现的事业目标,但方言在巴恩斯早年生涯里似乎仍然具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它的重要程度超过了半便士报纸、1870年的教育法案,甚至超过了铁路建设等议题。

但他对方言的使用却不只是身为中学教师的一时狂热。巴恩斯是众人里的佼佼者,类似于成功的裘德·法雷(6)。他出生在小农场主家庭,从村办学校一路读书读到镇上的学校,再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拿到学士学位,后来住在多切斯特附近的温特波恩凯姆。他如果想去伦敦打拼也很容易——即使是没有什么宏大志愿的哈代也都去了,可他似乎并不想去那里。他所受的教育也没有让他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喜爱家人、邻居,还有四周环绕的风景。他在创作题为《文法课A:跛足》和《叔叔婶婶》这样的诗歌时,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据基尔维特称,他说过这样的话:“没有哪一行诗不是源于对笔下事物与人群的热爱和体贴同情。”既然如此,那么他发觉这些事物与人都跟各自的表述语言密不可分,也就自然而然了。如果他书写快乐与悲伤,这就是他们的快乐悲伤;如果是他自己的快乐悲伤,则更容易体现在他们的说话口音里:

因为我不再看见你的容颜 无论是上楼还是去楼下, 我将坐在孤独的地方, 那里生长着枝条扁平的山毛榉; 在榉树的枝条下,我的爱人, 你始终不曾到来的地方, 此时我无法指望再遇见你, 当我回望家园的时候。

简而言之,巴恩斯选择用方言写作,是因为从情感层面而言,方言与他心生感触并为之书写的那些主题密不可分。方言并不是他唯一使用的语言。在目前这部诗集里,大概有四百页左右的诗使用了英国“国语”,另外五百页是用多塞特方言写成。在很多情况下同一首诗有两个版本。它们对照起来很有意思,因为可以从中看到,虽然方言可能让我们觉得格格不入,却带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现代诗的优点——浑然天成,按照自然顺序排列的自然语词:

我们的心灵从来都无法同时为我们 所有的岁月挪出空间;但上帝总那么慈爱…… 我们的心灵从来都没有足够空间来召唤 所有甜蜜的岁月立刻回返,但上帝慈爱……

这两段诗用方言表述起来不仅更流畅,而且意义也更清晰。巴恩斯喜爱使用俗语,但他用雕琢的语言与之配套:他选择把自己的生活设定在有限范围内,却从威尔士语和希伯来语里广泛寻找精巧的诗节形式,以及韵脚和头韵的安排技巧。结果产生出自然与艺术的奇特混合:

啊,那时我们出生还没有多久, 我们的肢体依然细小,却不断成长; 那时这美好的世界多么新颖, 而生命充满了希望和快乐; 那枝叶孳萌的时光, 那让人脸颊发烫的四季运转, 成捆的赤色麦穗, 都是欢乐的怡人季节。 那时房屋看起来很高,现在却矮小, 那时溪流显得宽阔,现在又细又窄, 而时光,如今在迅速飞逝,那时却缓慢流过, 此时虚弱无力的情感,那时却无比浓郁……

这个例证充分体现出巴恩斯最具代表性的情态。因为,正如琼斯先生所指出的,他对乡村的衰败境况既非全无知觉(如《寻常对答》),也并非全无幽默感,但是他由于时光悄悄流逝而体验到的感伤,却几乎与哈代一样真切,并且更超过他。确实,他在那些诗歌概念里体现的精巧想象(《橡树岭》)有时远胜于哈代。当然,如果要说他的作品还有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它缺少哈代那种充满愤懑与反讽的绝望:巴恩斯几乎过于温和,过于顺从,过于宽厚。

这个版本的诗集被编辑描述为“巴恩斯生平与著作研究的第一卷”。巴恩斯的所有诗歌,已出版与未出版的,首次被汇编到一起。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它需要对十九世纪新闻出版的相关资料内容进行逐卷搜寻。我们应当祝贺琼斯先生终于完成这项众人期待已久的艰辛任务。我们每读几页就会发现一些妙趣横生的新鲜文字,而文中注释也增加了不少有价值的背景信息。不过,从琼斯先生的序言里,却不容易看出格里戈森先生在他那套“缪斯文库”选集里体现的敏感与热忱。因为即使是普通读者也希望有一份诗歌标题的索引。从更学术的角度来说,编辑者并没有清楚标明他手稿资料里的准确页码和位置,这一点应该批评。同样需要批评的,是把这些诗篇来源笼统归于《多塞特郡编年纪事》,却没有相应的发行日期。由于它可能在将来一段时间内成为学者和普通读者的主要资料来源,所以说,没有多费点精力让它成为权威定本,似乎有些可惜。最后一点,对于这部定价不菲的书籍来说,它的排版印刷实在乏善可陈,让人沮丧。

1962

(1)原注:《威廉·巴恩斯诗集》(The Poems of William Barnes),伯纳德·琼斯辑,两卷本,伦敦:马人出版社,1962年。

(2)即罗伯特·布里奇斯(Robert Bridges,1844—1930),1913年至1930年间的英国桂冠诗人。

(3)指英国诗人乔弗里·格里戈森(Geoffrey Grigson,1905—1985),他主编的“缪斯文库”里有《威廉·巴恩斯诗选:1800—1886》(Selected Poems of William Barnes 1800—1886),并且为之撰写了序言。

(4)巴恩斯意图用生造的新词来取代dilemma(两难困境)和perambulator(测距仪)这两个外来词源的单词。

(5)多利安语是古希腊时期的四种主要民族语言之一。

(6)托马斯·哈代小说《无名的裘德》里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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