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们的声音

大师们的声音

假如技术史与文学史的交织方式略有不同,现在的我或许就能够毕恭毕敬地在自家唱机转盘上放一张厚厚的每分钟78转黑胶唱片,上面有环球唱片公司的商标,写着《威尔·莎氏珀亚:十四行杂诗》(监制人:维鲁拉姆男爵阁下)(1)。在咔啦咔啦一段令人晕眩的空白间歇过后,我将听到勉强能够理解的伊丽莎白时代英语:“我们希望最美好的生灵持续繁衍,/好让美的玫瑰不再凋亡……”(2)如果真的能够这样,我会有什么收获?首先要立刻承认它的纪念价值:它的迷人程度堪比一张珍贵照片,或J.P.摩根收藏的那一绺济慈的头发。然而在这类事情上(一旦等到我的激动情绪消退),威尔的沃里克郡,或华兹华斯的威斯特摩兰,对于我阅读这两位作家的诗歌来说,真比丁尼生的林肯郡与《北方农夫》之间的关联意义更大吗?(丁尼生的情况倒确实如此。)(3)

也许这个故事要从中间部分谈起。不过只要一提到念诗,我就会对人们处理古旧之物的方式感到怒火中烧,因为我想我们已经保存过成千上万名1928年前的男高音和女高音唱片,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录制诸如哈代或劳伦斯的声音。但其他人跟我的感觉看法不一样。去年夏天指导编辑《美人鱼诗篇》的约翰·韦恩先生(4)曾在它的简介里指出:“当今诗人给自己的作品录制唱片时,就像出版印刷品一样自然。这是否意味着纸页印刷会把首席位置拱手让给鲜活的声音?”难道可以说,诗歌是必须通过表演而被赋予生命的“乐谱”吗?或者说我们是否必须和狄伦·托马斯一样满怀疑虑地看待整个事情?“走上二百英里的路,只是为了用我这疯疯癫癫的嗓音去朗读几首没人欣赏、拿起书来也一样能看的诗。”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需要区分清楚一两件事情。首先,无论是在弥漫着大麻叶子香味的礼堂里演唱民谣,还是让荷马意气激昂地弹奏他的铿锵竖琴,不管此时声音媒介显得多么合适,它怎样让具有沉思气质、非集体性的现代诗歌应用于公众场合,它对我的影响,就像是一千名童子军组成的合唱团在朗诵《茵尼斯弗里湖心岛》(5)时对叶芝的影响。重新采用这种读诗方式,在我看来就是倒退,就像是安安静静读书时还要动嘴唇一样。我说这种话,并不指望能获得所有人的赞同:许多诗人就是有迫害妄想症的啰嗦鬼。那些以读诗会的名义出现、实际却并不纯粹的集合人群,是他们在迫害妄想状态下叨扰别人的绝妙新方法。然而我应该自己设定的第一公理却是,现代诗歌唯一可行的口语表现形式,是用高保真音响在某个角度(或几个角落,现在已经能办到)播放的低语声音。

第二,谁来读它?让诗歌在它孕育产生的氛围里获得再创造(他们的说法),这样做的代价,是在我与诗作之间硬塞了一位新成员:读者。读者并不会按照我强调的标准来念诗,而这样会让我恼火。或者,他的声音让我联想起那个棕眼睛的小伙儿弗兰克。或者,如果读者是位女士,她可能会使用她们同类之间很普遍的腔调。按照这种腔调提示,在刚才清晰可闻的发音过程中,她已经察觉诗歌里有一处令人难以置信的猥亵藏头诗。哪一种情况都对我没啥好处。但是假如让作者本人朗读呢?这又要引发一番新的争论:我们能否合理合法地跟作者吵架,说他在哪里哪里把自己的诗给念坏了?难道他不是在提供某种明确、权威的解读,好让人们从今往后只要一出现偏离就算“犯错”吗?

既对也不对。如果我真要跟那种批评家达成一致,我会讨厌我自己。这些人拒不承认诗人对自己的作品拥有无上权威——比如说,他们从诗人对某首诗的解释里得不到任何启发,而只看到他在试图约束诗歌的暗示程度——出于这个原因我要争辩两句:如果某位作者曾经以犀利、反讽、幽默、悲伤的态度朗读某一段诗,后来又总是以轻柔、空想、严肃或欢快的方法来朗读,这多少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像是穿上太空服表演《哈姆雷特》。不过我们围绕作者本人朗读诗歌而产生的争议,通常却不是这种表现形式。关于这个问题,过度频繁地回答“对”,会让我们今后再读诗的时候,就像是在朗读1943年《家禽售卖运输法》的某项条文。实际上,诗人们在多数情况下并没有公正对待自己的作品。那么,思想灵活、表达能力强、相关训练充分的读者们,为什么不去自行展现这冰冷印刷字体下隐藏的音乐呢?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合情合理之事。

然而,我们现在正看到越来越多的作者朗读自家作品的事例。所以我怀疑,作者的朗读水平到底有没有人们普遍以为的那样差。比如,我记得有一次给某位意大利来访者播放艾略特先生朗读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好让他听听艾略特是怎样的嗓音。虽然我原本打算在三十秒钟左右就停下来,可最后我却不知不觉地把它放完了,而艾略特还不算是人们心目中的出色朗读者。再举个例子:格雷夫斯先生可以把艾略特的诗轻蔑而干脆利落地扔到一边,这一点没有谁能比得过他。(6)可是我们就应该用更性感撩人的语调来朗诵这些诗吗?我觉得不该这样。以往的年代里有人说:“风格即人。”我们或许要添一句:“而声音则是风格。”

让我略微有些吃惊的是,我发现弗朗西斯·贝瑞在他的新书里(7)已经预先提出了“风格即声音”的全面论述:

“某种风格”由此已成为“某种私密习语”的同义词。但是一种真实语言的“风格”,在使用任何口语表述形式的时候,既受到说话人择词用句和个人思维感受模式的限定,也同样受到他声音的限定。确实,声音可以控制他对语言的选择、他的思维方式,他的节奏韵律……

贝瑞先生将丁尼生爱用的“oes”和“aes”与雪莱尖利刺耳的声音进行对比(“我从来都无法忍受他的声音——简直能要我的命”——霍格):“雪莱的诗歌在言说(和聆听)时,需要使用雪莱本人拥有的某种声音;而丁尼生的诗歌在言说(和聆听)时,则需要丁尼生本人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声音。”如果某个人的文字风格发生变化,那么可能是因为他的声音发生了变化:“所谓弥尔顿的晚期风格,与他的早期风格进行对照,就是他真实嗓音的变化记录。这声音变得浑厚起来……”这是因为诗人总在想象用自己的嗓音来朗读自己的诗篇——也就是说,除非他是莎士比亚这样的戏剧诗人,因为当时他所想象的是整个剧团成员的说话声音。莎士比亚主角的“声音”年纪逐步变老的事实(从罗密欧到哈姆雷特和李尔王),或许只是反映出伯比奇的年龄增长。(8)

贝瑞先生就像我一样,对于我们未能及早获得合适的录音方式而感到懊恼:“只要能够用留声机录下华兹华斯的声音……或是让济慈吟咏他那些颂诗,或是让霍普金斯口若悬河地朗读《德意志号的沉没》,我们还有什么不肯做的?”但这些想法其实毫无必要。对于贝瑞来说,“等到一个人在放下文本后仍能听到那个声音,当书页上的符号不再是中间媒介而是即刻抵达的通道,这时他与诗人的相识就到了终极阶段。”主观吗?一点儿也不。诗歌的元音、气氛、音高和其他,都“有助于形成,并且推动形成某种音色与系列和声。只有某种单独的声音才能产生这些东西”。

如果说我还在犹豫是否该称之为胡说八道,部分原因在于我无法否认它(就像贝瑞也无法证明它一样)。另一部分原因在于,我自己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确实,如果凭借直觉,至少还能在部分程度上与贝瑞先生的意见相同,这比罗列出任何真实证据要容易得多。不过,读他这本书的时候应该意识到,我们对诗歌形成诸多设想的原因,在于我们经常以印刷形式遇见它,而不是通过作者的声音。

但是问题仍然存在:念出来的诗——作者通过某种让我们专注聆听的方式而朗读的诗歌——它是不是一种好东西?它比阅读更好吗?我至今仍然不觉得它更好。没错,我们确实听到了元音、辅音和其他诸如此类的质朴口头音乐。然而,无法自行想象这种声音的人,终究还是糟糕的读者。或许,它能够防止人们省略某些内容,但同样也会让你走神。如果是不熟悉的诗,在看不到它的断句、诗节外观,不知道还有多久结束的时候,要想去把握它会有多么困难!对于那些难以逃脱落后阅读技术奴役的人来说,这或许就是他们反对朗读方式的原因吧。如果我们能够重新获得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聆听能力,也许就不会倒退。这种能力让当时的人能听懂《麦克白》,就像我们能看懂麦克雷探案集一样。(9)但在我看来,它最终会变成某种无法排遣的愤恨:因为有人想从我手里把书夺走,而我只想要自己读。

那么,把诗歌念出来是一件坏事吗?是刚从美国归来的教授耍弄的花招?是疲惫不堪的中小学教师的玩具?还是跟女孩子交往的方式?它不是坏事,这一点同样很明确。尽管我至今仍然深信,读者与诗歌的首次邂逅,必然是一段沉默而活跃的体验经历,在接纳可以逐字解释的意义、纠正历史知识的同时,也是吸纳语词拼写与诗节安排形式的过程,但是另一个时刻已经到来:只要我们真心喜欢哪首诗,就想听到作者本人的朗读。我们想证明自己确信的东西:他应该在这里加快语速,应该在那里放弃反讽。或许只是好奇,想看看他的声音究竟能够增添些什么,某种我们只有亲耳听到才可以确定的东西。好吧,对于我们今后的世代来说,他们可能会用这种方式来了解1930年以后进行创作的诗人,而关于他们的知识最终将更加丰富。

近期在这个领域里最有意思的成果,是唐纳德·戴维的《弗朗西斯·帕克曼系列》(10)。出版商乔治·哈特雷先生采纳韦恩先生的看法,制作了一种新型书籍:他用传统印刷形式,推出了戴维先生七首新诗的系列读本,但是在后勒口套袋里附赠了一张作者朗读版的七英寸密纹唱片(是的,每分钟33又1/3转)。据我所知,以前从来没人做过这种事,因此我要向出版史上的这件里程碑事件致敬。它作为新诗出版介质的唯一弊端,是目前似乎只送到了制作唱片的杂务人员手里,而不是关注诗歌的杰出批评家那里。

也许,发行一套系列专辑是有些矫情:无论是唱片封套,还是戴维先生刻意仿古的旁注内容,都让我无从得知帕克曼到底是谁:也许是他的一位美国朋友,因为这些诗都涉及早期殖民时代——英国人和法国人在北美洲的那段时期。虽然作者本人还没怎么摆脱他批评的那种“咂摸名称”的做法,但至少针对某些反讽名称的设计,例如将某个打算火烧底特律的渥太华人命名为庞蒂亚克(11),进行了严厉批评。他读诗的方法也挺到位,也许略微带一点刻意痕迹:在有些地方,又好像是你的导师在给你读一篇随笔文章。据说这个系列的下一部有声书将由金斯利·艾米斯朗读,估计应该不同凡响。

《路易斯·麦克尼斯诗选》(阿尔戈出版社)共包含了二十四首由作者朗读的诗作,再加上《秋天日记》里的选段。这里的作者声音就不等于风格了——至少,如果你跟我一样,觉得麦克尼斯先生通过字面表现的诗意是一种世故老练、仿佛披件睡袍出来说话的形象,而且还能够轻松随意又精准地将各种修饰词汇丢放在合适位置,那么你就不会认同这个道理。他声音严厉,有时显得粗糙刺耳,隐约带有北爱尔兰的口音(这种夸张程度正好合适念《卡里克弗格斯》(12))。他可以把《花园里的日光》和《五月坚果》读得比人们印象中的任何版本都更加跌宕起伏、更有气势。《秋天日记》(误标为《秋日系列》)的节选内容相当好,你听完以后会盼望着能有全诗的朗读版。

为什么不录制全本呢?因为,如果说约翰·贝杰曼的《钟声召唤》(阿尔戈出版社)同样也没有录制全篇,至少它的剪裁手法如此巧妙,让人几乎毫无知觉。我知道,贝杰曼就像彼得·辛普、奥奈特·科尔曼(13)和身穿带褶边晚礼服的人们一样,会让有些人生一肚子闷气、脸色发青:如果你原先就不喜欢这本书,那么你很可能会更讨厌它的录音版。但不管怎样,它都是诗歌朗读的佳作:语调平稳,从容不迫,时而显得有些故作虔敬,时而又展开自责;音质也极清晰;念到重音位置时经常掠过一丝妥帖的顽黠意味。可惜的是,这部专辑并未收录他在BBC三台朗读时添加的真实钟声配音。以下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评论内容:它以恬静的方式,成为了一场技艺精湛的表演。狄伦·托马斯的《某天清晨》(卡德蒙出版社)以更加喧闹和亲切的形式,达到了同等效果。声音与风格在此已难分难解,其中四首重要的散文篇章:《童年忆昔》《看望祖父家》《假日记忆》。还有初具雏形的《牛奶树下》(14),确定了这张专辑的标题。就像许多威尔士人一样,托马斯的声音带有极大的欺骗性。你还没听清他念出的奇妙形容词组合,就会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也许我应该说,即使听完后你还是会笑。有些人认为他这种“房客速写”(15)的手法,是他对后代诗人影响最深的地方。当然,贝杰曼和托马斯还具有各种舞台艺人般的声音,这是戴维和麦克尼斯所不具备的。这一切旨在产生异彩纷呈的感觉。

可以确定的是,不管这件事自身的美学意义如何,各家公司都会继续发行诗人的朗读录音和诗集唱片。我作为其中的成员之一,也不准备再唠叨什么。举个例子来说,《自动创作诗歌No.1——英国篇》(诗人产业出版社)让克里斯多弗·洛格、托马斯·布莱克伯恩、约恩·希尔金、查尔斯·考斯利和罗伊·麦克格莱格-哈斯蒂分别朗读自己的几首诗作。这盘录音带的制作水平挺高(只是从套封上看不见任何有关朗读内容的细节),设计规划到位。买还是不买它,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如何判断这些诗人所代表的价值。但不管怎样,我是很喜欢洛格先生念的《魔王》。设想一下,如果它是在1598年制作的呢——托马斯·丘奇亚德、罗伯特·塞斯韦尔、托马斯·华生、安东尼·蒙迪,还有——那个人名字叫什么来着?那会不会……?(16)

1962

(1)威尔即莎士比亚名字“威廉”的昵称。第一代维鲁拉姆男爵即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著名哲学家、科学家与随笔作家,曾经被认为是莎士比亚作品的真正作者。

(2)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一首。

(3)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福镇位于沃里克郡。华兹华斯死后安葬在格拉斯米尔的圣奥斯瓦尔德教堂墓地。格拉斯米尔在1974年前属于威斯特摩兰郡,目前是坎布里亚郡的一部分。

(4)约翰·韦恩(John Wain,1925—1994),英国小说家、诗人与剧作家。

(5)《茵尼斯弗里湖心岛》(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是叶芝在1888年完成、1890年出版的作品。

(6)应该是指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1895—1985),英国诗人、历史小说家、古典学家。在艾略特拒绝帮助格雷夫斯出版《拿撒勒福音复归》(The Nazarene Gospel Restored)后,两人关系交恶。此后格雷夫斯对艾略特的诗作颇有微辞。格雷夫斯在批评同时代其他诗人时经常采用激烈的清教式言辞。

(7)原注:《诗歌与真实声音》(Poetry and the Physical Voice),伦敦:劳特里奇出版社,1962年。

(8)理查德·伯比奇(Richard Burbage,1561—1619),莎士比亚的朋友与剧团同事,主演过多部莎剧。

(9)麦克雷(Jules Maigret)是比利时作家乔治·西默农(George Simone,1903—1989)系列侦探小说的主角。

(10)原注:《听书1》(Listenbooks 1),赫斯勒:马韦尔出版社,1961年。

(11)通用汽车的一款品牌名称。以此命名某个想要焚烧汽车城底特律的人物,显然具有反讽性。

(12)卡里克弗格斯是北爱尔兰安特里姆郡的一个城镇,位于贝尔法斯特湖畔,风景优美。

(13)彼得·辛普(Peter Simple,1913—2006)本名迈克尔·华顿,是英国《每日电讯报》的专栏作家,因在种族问题上的极端保守立场而备受批评。奥奈特·科尔曼(Ornette Coleman,1930—2015)是美国杰出的爵士乐演奏家和作曲家。

(14)狄伦·托马斯在1954年为BBC撰写的广播剧。

(15)典出狄更斯短篇集《房客速写小像》(Sketches by Boz,又译《博兹特写集》),Boz是提供食宿的租屋(“boarding house”)的简称。

(16)上述人物都是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诗人。拉金原文里的最后一句话“Will...?”也是暗示威廉·莎士比亚的双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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