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的椅子
喜剧诗很少获得成功——其实，任何一种诗歌都很少获得成功，只不过正规类型的成功率稍高而已——个中原因在于，当生活滑稽可笑，而诗人专注于短暂易逝、可以纵逸行乐、无足轻重的时日，却浑然不顾那些漫长、无计可逃、意义重大的严肃时段，终究会显得（有时直接等同于）品位庸常。所以，当人们听说奥格登·纳什拥有“美国引用率最高的诗人”这令人敬畏的头衔时，着实会大吃一惊。还有一点，他是全靠作品养活自己。显然，他所说的许多东西，是许多人愿意花钱看到他说出来的话。这卷诗集让人们对他的才华产生了更长久的期待，这一点他实至名归。(1)
多数读者将领略到他别具一格的特色标记：前一句结尾处的半谐韵仍然余音未歇，而两行长短不一的诗句就已经像不对称的胡桃夹子那样突然钳合：
噢，有时我独自闲坐胡思乱想，不知你将如何反应，如果行走在一条漆黑的街巷而凯撒·博吉亚突然间 手持火炬出现在你身旁 (2)……有时第二行诗更长，而我们则心存悬疑地眼瞅着诗歌韵律就像弹子球沿斜坡缓慢地磕磕绊绊，在坠入洞口抵达两万米深处之前与每一个阻碍物发生撞击：
他的主人说，噢是的，你跟参议员谈话时要避开教育话题，
因为有人说他十七岁的外甥宁肯一把火烧掉学校也要从高三班脱身
而这外甥偷听到他们谈话后真的一把火烧掉了学校，包括
音乐老师和宿舍楼看门人……可是，当类似诗文的阅读达到一定数量时，这种本质荒唐的描写手法就可以积聚力量。因为人们开始感觉到它和纳什的常用主题之间存在着某种平行对应。“什么是生活？”他问道，
生活就是迈下台阶或坐进椅子时
那里并没有椅子或台阶。
生活不是事先得知有人刚给地板打蜡，
而是拉开标明“推”的门扉再推开标明“拉”的门同时
不予理睬 “此门已坏，请使用侧门”的指示提醒……从文体风格而言，纳什这种丧气十足的韵律和“坐以待毙”的音步，完美地对应着组合构成文明化男性生存状态的那些缺失座椅和缓慢怒火：等候女人，对孩子忍气吞声，无聊的社交和屈辱感，被动工作，良知刺痛。(3)其实，如果你想在诗句结尾看到漫长而无计可逃的“等等等”，那么纳什的这种倾泻方式确实再直接不过了：
哀哉，哀哉，哀哉，人生来就要汗流满面才得以糊口，(4)
即使昨天前天汗水都未曾濡湿你的脸颊，那么也没有任何
不同，因为你的脸颊很快还是会湿润，你心底里清楚，自己只能继续汗水涔涔
直到男性俱乐部里有人说，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参加
那个谁谁谁的葬礼了？他在鲍依赛马场 (5)拿过第五。这是必须面对的丑陋景象。
但这是你属于人类而获得的结果。
其实，他和那些幽默作家并无二致：他们让你对有些事情发笑，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多滑稽，而是因为笑出来以后，再去忍受它们时会变得轻松些——我想，归根结底，这种说法相当于用某种严肃作家的荣誉头衔来称呼他了。
他写的诗并不总是这样好。每当他偏离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时候，文笔未必能超过撰写日历诗的无名作者或是写滑稽诗的商人。还有，这部诗集采用了美国人的方式进行编撰，它似乎害怕说出这些诗出自哪些书籍，以及它们的初版时间。然而，对于年届不惑、受人尊敬、勤劳肯干的为夫为父者——其实是你们大家，它终究还是一件理想的礼物。读完这些诗歌，你可以回到家里依序朗读每首诗的标题（《未老先衰的男性艺术家肖像》《问你爹，他才不会明白》《我要在错层住宅的通风过道里吃火鸡》《来吧，老态龙钟也挺不错》《痴呆让人乐意买单，就像广告该有的效果》）。这本身就是一首诗了。
1961
(1)原注：奥格登·纳什著，《1929年以后的诗歌集》（Collected Verse from 1929 On），伦敦：丹特出版社，1961年。
(2)凯撒·博吉亚（Cesare Borgia，1475—1507），西班牙裔意大利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私生子，后成为罗曼那公爵和教皇国军队统领。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里认为他是新型“君主”的理想典范。原诗第一句的结尾Borgia（博吉亚）与第二句结尾处的torgia（torchia，火炬）押韵。
(3)原文为agenbite of inwit，亦写作ayenbite of inwyt，字面意思为“内在智识的再次啮咬”（“again-bite of inner wit”），出自中古英语时期用肯特郡方言书写的一部忏悔类型著作标题。
(4)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3：19，“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和合本）。
(5)鲍依赛马场（Bowie Race Track）位于马里兰州鲍依市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