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逐
这本书(1)让人着迷,因为汤普逊就让人着迷,他笔下人物让人痴迷的程度更是达到了极致。汤普逊1859年出生于阿什顿安德莱恩,父亲是改信天主教的医生。他的童年很幸福——实际上是过于幸福:相比摆满了各色奇幻布偶和玩具剧院的育儿室,他的成年生活可谓急转直下。他尝试踏入神职人员的行列,却在伍绍的圣卡斯伯特神学院(2)那些眼光犀利的神父们面前遭遇挫败,旋即又被送往欧文斯学院学医。为了取悦父亲,他每天都乘坐火车去曼彻斯特。可是只要一下火车,他就四处闲逛,或是到曼彻斯特公共图书馆里读书睡觉,看板球比赛,用自己的方式娱乐自我,或至少是自寻烦恼。考试挂科是三天两头就有的事。不可思议的是,他就这样读了六年书。如果不是他父亲最终失去耐心,并要求儿子回来上班的话,他无疑很乐意在余生光阴里继续来回搭车,继续维持着这种误解。父亲的决定来得太晚。汤普逊已经自行寻找到了成长的答案:鸦片酊。
他工作没多久,就离开阿什顿来到伦敦。这是他毕生之中唯一采取的果断行动。无论它只是一种逃避,或是以悲惨畸零者的方式表明独立姿态,后果都同样可怕。在1885年至1888年间,汤普逊的生活境遇就像往昔和将来的英国诗人一样凄凉。乞讨,卖报纸卖火柴,替一位好心的靴匠跑腿,手头只要有点钱就去买鸦片酊,同时还到考文特花园里捡烂菜帮子,在泰晤士河岸堤坝上睡觉。这种情况令人难以置信:一个人如果还没有麻木不仁,怎么能自愿忍受这一切——说自愿,是因为他父亲每周都给他寄出七先令零花钱到河岸街的一间阅览室。但领取这笔钱的条件,是需要有意识地锻炼意志力,能够认清现实,还需要一定程度的约束自律。汤普逊宁肯忍饥挨饿。
没有迹象表明,他曾经听从某些更激进的同行建议而系统地实施了各种滋事行为。他只想逃避那些不堪承受的重任,例如清早起床。尽管他在家乡时曾经简单讨论过文学职业的可能性,却没有写过一行字——肯定也没写过诗——直到他尝试给《快乐英格兰》(Merry England)投稿,并且在很长时间内被弃置不顾,最后才引起编辑威尔菲尔德·梅奈尔的兴趣与同情;直到汤普逊听人劝告住进一家私人医院,并戒除了毒瘾,“这位仅仅发表过两篇平庸诗歌的三十岁男子,他的诗作如同井喷泉涌。”1893年艾尔金·马修斯与约翰·莱恩出版社发表了他的第一部著作《诗集》(Poems)。从那时起,他余生都在梅奈尔的仁爱关照下度过——其实也只剩十四年的时间了。他的工作效率并没有提高,也没有变得更幸福,但至少他食宿无虞。鸦片酊瘾卷土重来,可能是为了缓解肺结核的痛楚。他死于1907年,死前喃喃自语道:“我枯萎的梦想啊,我的枯萎梦想。”
汤普逊从未谈论到自己的过失,除非是批评谴责他人的相同过失。但他准确界定了自己的诗歌缺陷:
有人品尝文字佳酿,有人喝的是文字潲水。不幸的是,两种人都甚为困惑……这些[文字品尝者]都是文字鉴赏家。其他人则是文字宴席的醉汉。他们就像酒量不高的人,一杯杯地吞咽语言,直到味蕾丧失所有区分能力,只剩下粗糙的刺激。它酒劲大不大?喝到嘴里辣不辣?它是不是最好、最恰当的词?他们却浑不介意,以至于舌头被烧灼出水泡。里德先生并没有在这方面替汤普逊辩护,而是承认他的诗歌具有冷酷、缺乏人性、繁复花哨、过分孩子气、语言诡怪等特征。至于那些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匹配他声名的诗歌,里德先生提到了《天堂猎犬》《幻象夫人》《皆为血肉》及其他几首。所有这些都涉及宗教体验,因为汤普逊对教会的虔敬之心从未消退。
读完里德先生的这本书,我们几乎会对汤普逊顿生好感。虽说他一味地逃避工作,却准备为之付出代价;在那个年代,这就意味着忍饥挨饿和无家可归,而不是依靠国家资助的经济保障网,以学术奖励为起步基础,逐步开始美妙的上升过程。他并不是斯金波(3)。读到下面这些诗行,谁的心灵不会变得柔软呢?
末日审判的号角吹响时你将及时起身! 起来吧;因为你如果不愿这样,很快就将长眠不醒。 蛆虫此时正为你的躯体编织睡衣。 爱不曾沉睡是为了拯救你。爱在呼唤你。 起来呀,及早去追寻他。请求,然后被接纳。汤普逊的企图,是想让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可是这个办法并不管用。
1960
(1)原注:J.C.里德著,《弗朗西斯·汤普逊:其人其诗》(Francis Thompson:Man and Poet),伦敦:劳特里奇出版社,1959年。
(2)位于英国杜伦郡,1808年建立,1968年并入杜伦大学,是英格兰北部培养天主教神职人员的主要场所,2011年由于职位短缺而关闭。
(3)狄更斯小说《荒凉山庄》里的一位擅长假扮简单天真,并以此坑蒙拐骗的虚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