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狂欢节

威尼斯狂欢节

艺术生活(有别于艺术家的生活)似乎再次回归到我们身边。这次它并不是来自(法国)巴黎,而是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威尼斯。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从来未曾远离。总有那么一批人,他们以无法摆脱艺术为托辞而选择某种生活方式,目的是为了震撼其他社会人士,显得后者理应受到谴责。不过他们时常也会突然迸发出好战精神,并暴跳如雷地冲出巴黎街区,开始大肆诋毁挞伐,从而晓谕世人:既然艺术家是唯一与宇宙同频和谐之人,所以他有理由跟人通奸,有理由饭后不洗碗,然后让全世界其他成员,那些侍奉人间财神的卑劣蠢货们普遍感到震惊。我们直到上世纪末还能从法国人那里体会到这一点,而现在我们似乎要从美国人那里去体会了。李普顿先生这部犀利的著作(1),简明扼要地列举出了这份起诉名单。

“垮掉的一代”(他在标题里称为“神圣的野蛮人”)作为一种美国类型的波希米亚潮流,成名于五十年代。它在普通教学大纲要求(艺术、不劳动、性)之外,还以禅宗、爵士乐、抽大麻和新俚语为特征。出版商在这本书的腰封简介里将其追随者谨慎描述为“一群不愿循规蹈矩的人,过着完全不同于普通美国人的生活”。李普顿先生的定义范围则更开阔:“这不只是另一场自我疏离的运动。这是一次影响深远的变化,一场深入骨髓的革命……目前这一代人已经发展到了彻底拒绝整个社会的程度。在当代美国,这意味着拒绝整个商业文明。”李普顿先生本人就是老牌的垮掉派,他将西威尼斯(他在洛杉矶居住的一个棚户区)作为自己探讨的文本,向我们介绍他的邻居及其生活起居,继而解释他们所代表的价值和社会意义。这不是一部历史,而是灵光启示之作。查克·贝尼逊、克里斯·纳尔逊、塔尼亚·布洛姆勃格(“我见到它们[海洛因和大麻]就像鸭子下水那样开心”),还有安吉尔·丹·戴维斯(“对于他来说,什么事都不会成为笑料,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事”),这些人以自己在生活中的本来面目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们拍着手鼓,听着鸟哥(2)的爵士乐,一边飞着叶子(=抽大麻),心里盘算着怎样坑一回房东,再躲过兵役局的调查,拿个(花环)戒指抛进海里宣告结婚(这当然完全不必合法),而旁边还要有人在口若悬河地念诗(新人整整三个月都待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两个人需要互相解释,自己如何近乎发癫,这为何是他俩的宿命,就像狄伦·托马斯的情况,而这种疯癫状况又如何表明他俩无论如何都确实不同凡响。李普顿追溯他们的过往历史,他们在斯奎尔斯维尔(3)的各种忧烦和崩溃经历,他们的同性恋母亲和乱伦父亲,直到某一天意识到自己已经“跟某个姑娘同居在临街店面的窝角,成天用临时架设在包装盒顶的打字机敲敲打打”。当然,还要蓄上胡子。用他们当中某个人的话说:“直到我来西威尼斯以后,才能够认清并成为我自己。”

现在我们必须清除自己脑海里的虚伪言辞,而且首先承认:只要社会允许,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第二,除了安吉尔·丹·戴维斯以外,其他人都喜爱诗歌、爵士乐和性;第三,当“痒痒挠”戴夫·葛尔登进屋后“感到坐立不安,伸手抓挠自己的裤裆”时(“我说,在做什么好吃的?要不,咱们喷几句诗怎么样?”),这种情形虽然会让人感到震惊,但未必就比皇家卫队的中尉喋喋不休地吹嘘白金汉宫,或是你岳父告诉你说他花冤枉钱买的新高尔夫球棒质量还不如旧球棒的时候更糟糕。他人即是地狱(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萨特把这句老生常谈的话颠倒一下顺序,再加以曲解,(4)就能被世人称道)。威尼斯那批自视甚高白吃白拿的人,也并不比其他地方的人更糟糕。但李普顿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们的糟糕程度要低得多。只要他将目光从洛杉矶移往别处,那么他所界定的人群范围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到了最后,就连许多正常类别,例如社会主义者、同性恋者、反种族隔离者、本科生、创意艺术家,还有读书读得满脑子糨糊的孩子们都包括进来了。这样一来,嬉皮模仿者反而更像是来自奥尔德马斯顿、让人感觉踏实的人——实际上,只要是满心厌恶美国商业文明制造的鼠族(李普顿先生在使用这类词汇时很随意),准备在贫穷生活状态下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保持独立,就能被称为垮掉派,由此而集神圣与野蛮于一身。李普顿先生表示,这种逃避做法将会“拯救”美国,而且很可能会拯救全世界。在世界极度鄙俗化的情况下,人们可以捕捉到黯淡微弱的希望。这种希望在D.H.劳伦斯的后期作品里反复出现:只要有一部分人愿意在某些地方、以某种方式“舍弃社会的谎言”,机器文化就会自行消亡。

因此,成为垮掉派既是一种社会状态,也是一种艺术状态。但李普顿先生的著作却通过各种简单化的方式,显得如此喜兴、如此耸人听闻、如此头脑简单。对于英国书评者来说,几乎无法看懂他是真的有话要说,还是只想写一篇成功的波希米亚人气宣传稿。尽管他屡次声辩,但垮掉的一代除了在艺术层面上显现出某种创新程度的歇斯底里,以及生活层面的另一种不负责任以外,似乎并没有多少新意。他描述的诸多角色也并不具备足够的诱惑力,让人心甘情愿将他们奉为人生导师。如果能采取不甚偏袒的眼光,某种公允的眼光,对这场运动的历史和资料进行记录,可能会更有意思。但相比而言,李普顿先生笔下的百灵鸟个个都会学猫叫(5),从这一点来看,这本书也应该得到热烈推荐。

1960

(1)原注:劳伦斯·李普顿著,《神圣的野蛮人》(The Holy Barbarians),伦敦:W.H.艾伦出版社,1960。

(2)这里可能是指绰号为“新兵菜鸟”(Yardbird)或“鸟哥”(Bird)的美国爵士乐手和作曲家小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 Jr.,1920—1955)。

(3)斯奎尔斯维尔(Squaresville)位于洛杉矶北佛蒙特大街,西邻好莱坞,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是传统守旧、不合时尚的代名词。

(4)萨特原话是“L’enfer,c’est les autres”,直译为“地狱,即是他人”。

(5)原文为“Mr Lipton’s cats would make a cat laugh”,直译意思是“李普顿先生的那些猫能够让猫都笑出声来”,比喻某些想法或说法荒腔走板。百灵鸟学猫叫源于老北京驯鸟习俗里的“百灵十三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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