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人生总要有一种执念,去撑起岁月

王安石:人生总要有一种执念,去撑起岁月

01

1062年,42岁的王安石已然人到中年。每天下班后,同僚们嘻嘻哈哈地走向勾栏瓦肆[28],他却默默收拾好破旧的公文包,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庭院深深的家中,守着人老珠黄的糟糠之妻。

王安石身为封建官吏,逛青楼、喝花酒、养小妾都是很正常的,可在女人的问题上,他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一夫一妻制好啊!当同僚们讨论春香和秋雅谁的腿长时,他一句话都插不上,与身边人格格不入。

王安石倒是无所谓,可他老婆急了。吴夫人悄悄用三年的积蓄给他买了个小妾,打算给老公一个惊喜,结果老公却给了她一个惊喜。王安石原封不动地把小妾退了回去。一切办妥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我老婆能写诗,‘待得明年重把酒,携手,那知无风又无雨’,这才情哪是花瓶能比的?”

当人人都沉醉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时,只有王安石执拗地在自己的领地里洁身自好。“执拗”成了他一生的标签,就像一把利刃,劈开布满荆棘的人生。

02

时间回到20年前。22岁的王安石伸长了脖子看着皇榜,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第四名。今日金榜题名,终不负多年寒窗苦读。

去吏部报到之后,他转身就离开了繁华的京城,走向大宋的地方州县。20年中,他走遍淮南、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舒州、常州,历任判官、知县、通判、知州,实打实地从基层做起,由政绩提拔。

其实他一直都有机会入朝为官,在淮南节度判官的任职期满后他就可以通过朝廷的考试进入朝中,然后慢慢熬资历,慢慢接近领导,一旦有机会就可以获得大力提拔。可他偏偏不去,而是执拗地去了浙江的鄞县做知县,在这里,他一干又是五年。

所有人都在想:“这人是脑子有病吧?”王安石知道自己没病,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历来的官员都在走捷径,拉关系、送礼、找靠山,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当官是为了什么?老百姓的需求、官府的职责、朝廷的利益才是官员应该恪守的本分,而不是个人的俸禄和前程。

他执拗地在地方基层历练,从最小的职位起步,一级一级地往上爬。20年来,他修过水利,开过荒田,治过洪涝,斗过豪强,提拔学子,为民做主。

大宋朝中像他这样阅历丰富的官员屈指可数,而能忍着贫穷坚守信念的,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

03

1050年,王安石在鄞县任满后回乡探亲,途经杭州时他游览了城外的飞来峰,当他跨过灌木丛和奇潭怪石后终于到达了山顶。抬眼望去,涌动的浮云下是壮丽的大好山河,这样的美景不经历艰苦卓绝的攀援怎么能看到?一首《登飞来峰》脱口而出: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对王安石来说,为了看到人生最美的风景,他愿付出毕生心血。

在鄞县他就施行了公粮借贷。春夏青黄不接时,农民的生活是最艰难的,去年的粮食已经吃完,今年的新粮还没有收获,于是王安石就把官府粮仓里的存粮借给农民,让他们在秋收之后归还,并保证只按市场最低的利息计算。这样一来,农民有了救济的口粮,官府也增加了收入,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地主、豪强。这种方法后来被推广到了全国,并被称为“青苗法”。

1061年,王安石出任工部郎中。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他就提议:官府亲自下海做茶叶生意,吃相太难看,不如让茶商去经营,官府收税就好。从此以后,茶农得实惠,茶商得利润,官府得税收,皆大欢喜。

王安石被称为“拗相公”,可谓恰如其分。他执拗地洁身自好,执拗地行走天下,执拗地打破陈规,只是为了执拗地成就更大的目标——变法。

04

都说大宋朝富可敌国,可王安石却只看到了一个字:穷。那么有钱的大宋朝,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要笼络天下的读书人,就得扩大科举和官僚队伍,这要花钱吧?要防止灾年时农民造反,就要把他们招到军队里来,这要花钱吧?还有给辽、西夏的岁币,官员的高薪,大手笔的赏赐,黄灿灿的铜钱就像水一样被花出去了。直到宋神宗接班以后,他拿到的账本上只写着一句话:“百年之积,唯存空簿。”一百年来,基本是月月光、年年光,没什么存款。宋神宗欲哭无泪,合上账本嘟囔一句:“这帮败家祖宗!”

1068年,宋神宗召见王安石。20多年来的地方经历和改革政绩让王安石名满天下,宋神宗对这次会面有着别样的期待。屁股还没坐热乎王安石就“开炮”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为平定五代十国乱世的祖宗之法早已不适应经济发达的时代,必须重新制定规矩。年轻气盛的宋神宗一拍大腿:“好啊,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干!”

两年后王安石出任宰相,开启变法的大幕。一项又一项法令从开封发出,在全国的州县里铺开。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农田水利法、保甲法、保马法、置将法,甚至还有改革科举的法令,以后高考不用写诗,改成读经典、写文章啦。

王安石变法主要是加强政府对市场经济的干预,用“看得见的手”来支配经济运行。几百年后,这套方法有了一个响亮的名称——凯恩斯主义。

比如,“市易法”就是朝廷出钱收购暂时卖不出去的东西,在市场需要时再卖出去。比如,“青苗法”就是朝廷对农民的小额贷款。至于“保甲法”,就是民兵组织,直到民国时还在使用呢。

变法是王安石向世界发出的一封战书,等待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其中有官场宿敌、昔日好友、顶头上司、亲信战友。王安石就像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里孤独飘摇,守着他的执拗一往无前。

05

“王安石变法”的本质就是劫富济贫,用“看得见的手”掠夺地主豪强的财富,再分配给朝廷和贫民,闯过去轻装前进,退回来大限可期。变法就是向所有既得利益者动刀子,没人反对才是真的有鬼了。

1070年,司马光写了三封《与王介甫书》,并要求王安石废除新法,回到祖宗之法的正确道路上来。王安石一封《答司马谏议书》把司马光逼到洛阳去修《资治通鉴》。还有言官、御史骂王安石,说变法成了主要工作,“大奸似忠,祸国殃民”的高帽子也被送了出去,他不戴还不行。

1074年,在新法施行四年后王安石迎来了沉重一击。那年天下大旱,灾民流离失所,灾情被“有心人”绘制成《流民图》送给宋神宗。看到这幅画,年轻的皇帝一下就懵了:“说好的国富民强呢?说好的天下晏然呢?这就是朕的江山,朕的子民?”

王安石错了吗?没有。变法有错吗?也没有。可老百姓非但没能受到实惠,反而被基层官员强制摊派完成任务,生活得更加艰难,又赶上大旱灾,遍布天下的流民走向城市、乡村,发出无声的抗议。宋神宗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壮观”场面,只好废除新法,罢免王安石。

如果说来自官场的打击还可以称“胜败乃常事”,那么来自亲信、战友吕惠卿的背叛就是在王安石的心窝子上插刀子。

在离开京城之前,他奏请吕惠卿和韩绛代替自己。可他刚到江宁没多久,自己亲手提拔的吕惠卿为了保住权位,就借“郑侠案”“李士宁案”来打击王安石。心酸、痛苦都不足以形容王安石此刻的心情,此时的他心如死灰。

虽然第二年王安石又被召回朝廷做宰相,可满腔热血已不再。由变法引起的新旧党争、皇帝的动摇、亲信的背叛,无一不让这个执拗的汉子心力交瘁。在从江宁去京城的路上,他就萌生了退意: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千年来世人都说这首《夜泊瓜洲》写得好,尤其是“绿”字用得传神。可他们哪里知道,这点睛的“绿”字也是王安石用执拗换来的,他足足改了十几次。

诗词可以用执拗来换,变法却不能用执拗来换,王安石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06

1076年,王安石第二次被罢相,离开毕生为之奋斗的变法事业,他把家搬到了金陵,领着一份俸禄却不工作,实际上处于养老状态。他吃着金陵的鸭血粉丝和盐水鸭,心里想的却还是变法的事情。

人在心在,人不在,心也在。

1085年,宋神宗去世,司马光执政后尽废新法。不论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只要是新法,全部作废。当听到效果十分明显的“免役法”也被废除后,王安石喃喃自语:“亦罢至此乎?”第二年,心如死灰的王安石也随变法去了。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是王安石在金陵闲居时填的一首《桂枝香》,意思就是:宋朝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

时隔整整50年,北宋灭亡。

07

千年来,人们对王安石的评价毁誉参半。变法时被人骂得狗血喷头,死后更有人把他和王莽、贾似道相提并论:“惟王莽、王安石、贾似道三人历任未必可行,而皆以扰民致乱。”“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

变法打乱了北宋百年来的安稳局面,更重要的是,变法得罪了所有的既得利益者,要想保住自己的利益,他们必须把变法踩到狗屎堆里,再贴上一张告示:此路不通。

虽然变法有弊端,比如官员为求政绩考核而强制摊派,比如宋神宗的支持不坚定,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安石变法的年代是两宋最辉煌的岁月。

天下32个粮仓被填得满满当当,在西北战场一扫疲态,有了“熙河开边”,积累的财富一直用到宋徽宗时期。

北宋灭亡,却把亡国的罪名推给去世几十年的王安石,这是什么道理?按照这个逻辑,北宋国力孱弱是不是要推给石敬瑭,谁叫他把燕云十六州卖给契丹的?

这就是不思自己努力,偏要找外部原因。所以我更倾向梁启超、曾公亮和黄庭坚对王安石的评价:“荆公之时,国家全盛,熙河之捷,扩地数千里,开国百年以来所未有者。”“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余尝熟观其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

在浮华的世道中,有人选择醉生梦死,有人选择现世安稳,而真正伟大的人,往往选择把自己化为利刃,刺破泡沫。哪怕最终失败又如何?

人的一辈子会遇到无数的挫折和诱惑,但仍要执拗地选择正确的方向,不回头地一路走下去,用自己的善念推着灵魂向前走,去做一些对得起光阴和岁月的事情。

千载之下再读王安石,我能感受到的是来自光阴深处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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