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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渡河

野猪渡河

七月,大旱降临,野果落尽,新蕊不发,泥土热燥,落叶纷飞。 饥渴暴躁的婆罗洲杂食野猪遥想北部比丘陵地带早到的河川流域花序果季,从西加里曼丹热带雨林跋涉北上穿越婆罗洲千山万壑,沿途吸纳猪群,汇聚成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跨过马、印两国漫长崎岖的疆壤,进入富庶莽荡的砂拉越雨林,横渡河川流域,无惧人类猛兽,寻找食物遍被的饕餐和交配福地。

经过波澜壮阔的变故后,猪芭人抹去有形无形的创伤,重温没有硝烟烽火的日子,此时猪芭村鸦片严重断货。之前,财大气粗的华商缙绅经过公开招标后,垄断鸦片、烟酒和博弈三大行业,一九二四年殖民政府成立衙门“烟酒公卖局”,取消招标制,独揽经营权,促使鸦片烟酒走私猖獗。一九四一年,鬼子接管经营三年八个月,战败后,百废待举,邱茂兴夫妇成了猪芭村战后第一个开始走私鸦片的船贩。邱老头一九二一年返回中国娶亲,带着妻子南下过番,夫妻靠着四条腿,肩扛箩筐上山下海收购稻米和树脂,和华商以物易物,交换烟草、糖、盐、饼干、布料和罐头食品,以微薄利益转售猪芭华人,十年后买了一艘十吨货船沿着猪芭河兜揽土洋杂货。鬼子入村后,夫妻和独生女避难猪芭河上游,三年八个月后重返猪芭村,开始走私鸦片。邱老头的鸦片走私生涯只维持了一个多月。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三日,邱老头和妻子驾着棕榈叶船篷下屯满鸦片膏的货船,突然一声枪响,伫立船艄的邱老头妻子额头绽开一朵血花,噗咚落水。一簇子弹咻咻掠过船艉的邱老头,邱老头扔下船桨,潜入冰冷黑魆的河水,浮出水面时看见一个蒙面盗匪占据了货船。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雨季将临。猪芭孩子把一个铁皮桶吊挂树干上,用弹弓把石弹射到铁皮桶中,最后戴上妖怪面具射击养了一只红面公番鸭的邱茂兴老头高脚屋。孩子估计了一下东北季候风力道,娴熟地拉开橡皮条。邱老头刚抽完私藏的一小块鸦片膏,蹲在阳台上抽手卷烟,凝视着从天而降的十二颗石弹。根据邱老头经验,三天不吸鸦片,石弹可以大得像八月十五的月亮,砸得高脚屋灰飞烟灭,猪芭河巨浪滔天淹汩猪芭村,树梢挂满野猪、鳄鱼和村人尸体。老头今天吸食的鸦片虽少,半颗脑袋仍清醒着,十二颗石弹像十二个锅镬,砰砰匐匐砸在锌铁皮屋顶上。老头吐了一口唾沫,走下阳台,踢开篱笆门,一只黄狗窜过正在鸡棚捡鸡蛋的女儿胯下,停在老头身边,朝野地看了看,疑惑地抬起啃过虫蛹淌着口水的大嘴看着老头。老头踢了一下狗屁股,指着流散茅草丛中的小孩。十一月的茅草丛还在初来的东北季候风中酣睡,腐坏的天穹游窜着虫蠹似的灰云,天地溢满夕暮。孩子打完石弹后正要离去,看见老头驱着大黄狗走出篱笆门,吓了一跳。一个胆大的孩子拉开橡皮条,射出一颗石弹,打中狗腿,激起了黄狗敌意,咆哮着追向孩子。

大黄狗踩碎了烧蔫的茅草棱刺,越过一个又一个炮弹坑,追上了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

一个精瘦黝黑、须发银白的大人从茅草丛岔出来,用手上的帕朗刀刀鞘挥向狗头。黄狗痛哭一声,弓腰曲尾退到主人身后。

“老邱,今天还没吃鸦片?”那个大人捏住了嘴里叼着的手卷烟,把刀鞘扛在肩上,“发这么大脾气。”

“死仔包!”老头瞪了一眼小孩,踢了两下狗屁股,“死狗!”

精瘦黝黑的大人走到邱老头身边,递了一支手卷烟给他。老头迟疑了一下,接过手卷烟和对方扔过来的火柴盒,点燃了烟,把火柴盒扔还对方。一只大鸟低空掠过,屙下一大坨黯灰色的酽屎,叭哒一声落在两人脚下。精瘦黝黑的大人穿着邋遢的猎装和卡其裤,腰上挂一支入鞘的长刀,手里拿一支入鞘的帕朗刀,半白的须发遮住了半张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邱老头,脸庞漾着一股疲色。邱老头吐了一口烟,陡然看见对方手臂上的马来短剑和野猪刺青:“老朱!是你!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才以为你死了呢。”大帝用拳头擂了一下老头肩膀,觑着散乱猪芭村果实累累或正在酝酿花期的果树、在东北风酣睡的肥美菜畦,又看了一眼被栖落的野鸟染黑的灌木丛和大乔木、空中猎旋的苍鹰,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嗯,快了,快了。”

“老朱,什么快了?”老头又踢了一下狗屁股,“我十多天没有痛快吃鸦片了。你死期快到了吗?”

“老邱,我赶了一天路,”大帝说,“又饥又渴。”

大帝坐在邱老头的高脚屋阳台上,享用着邱老头女儿准备的猪鱼菜瓜之膳,听着高亢悲怆的野鸟鸣声、邱老头泣诉失去妻子和货船之痛、猪芭村的浮云沧桑,看着阳台上杈桠纵横的榴梿树和泥泞落下的鸟粪和羽毛,不发一语,及至看到邱老头女儿又端上来一盘虾酱炒空心菜后才含糊吐出一句话:“好了,老邱,别再上菜了——半年不见,怎么客气起来了?”邱老头看着满天流霞,两只凹陷的小眼漾着泪光。“离开猪芭村不到四年,锤老头、扁鼻周、鳖王秦、小金、懒鬼焦、沈瘦子和红脸关,这一批鸦片鬼都见阎王了,我还以为你也不例外——看到你活着真好!小玲,多卷几个手卷烟!老朱,不好意思,没有洋烟招待你,猪芭村的鸦片又缺货,怠慢了。”

邱老头十六岁女儿邱妍玲甩着两根垂到骨盘上的长辫子,捧出一碟晒蔫切碎的木瓜叶、香蕉叶和一叠废纸,点亮了一盏煤油灯,蹲在黑黯的客厅一个矮凳前卷手卷烟。她穿着紧身的白色对襟短衫和宽筒黑裤,肤色猩红,一双黑眸在刘海偃盖下闪耀着奴愁氛息。

她卷烟迅疾果断,每一根卷烟坚勃得像塞了铁屑铜渣。她很快卷完二十多根手卷烟,插在竹筒上交给邱老头,捧着火舌高揭的煤油灯消遁厨房中。大帝点燃刚卷好的手卷烟,嗅到了一股熟识的唾液味。

听说大帝重返猪芭村,一批又一批猪芭黎庶驻足高脚屋问候朱大帝。夜色渐浓,星宿微露,朱大帝饱餐一顿后,趁着邱老头出门买啤酒,倚着阳台栏杆打了个盹,脚趾头一阵酸痒,看见一只脸上长满猩红肉瘤的红面番鸭啄咬脚趾上的鸡眼。大帝坐直身体,轻轻地踹了一下鸭子的翅膀。邱妍玲从门口走出来,挥着双手,嘴里嘘嘘叫着,露出一排饱满的瓠齿。鸭子挺直脖子,毫不畏惧地盯着她。邱妍玲随手抄出门扉后面的扫帚,狠狠地捶了一下鸭头,鸭子唧唧呱呱叫着,鼓动双翅,飞向黑暗的水塘。

大帝喝了两罐邱老头买回来的黑狗牌啤酒后,向邱老头透露了一件事情。邱老头听后喜出望外,拭着满脸老泪对大帝道谢。大帝又吸了三条手卷烟,将剩余的手卷烟塞入口袋,借着朦胧的月色走向黄万福高脚屋,看见关亚凤和几个小孩盘腿坐在阳台上制作弹弓,周围散乱着去皮的树干、脚踏车内胎和破皮鞋,檐梁挂着一盏煤气灯,高脚屋外亮如白昼。大帝傍着一棵椰子树吸手卷烟,凝望着夜色汩汩流入高脚屋、猪芭村幽黯或明亮的门门窗窗、椰子树梢阴森森的杓上魁下的北斗七星、猪芭河红眸闪烁的鳄夜、天父龇出的一颗丑陋暴牙月、热气奔腾野兽交欢的莽荒婊子。两个女孩从猪芭河畔走来,胸前各捧着一个笼了数十只萤火虫的玻璃瓶子,照亮了她们箪食瓢饮的苍白五官和瘦骨嶙峋的身体,好像捧着一个即将爆炸和膨胀的太初宇宙,经过大帝身边时停下脚步,将玻璃瓶子举到眉宇间,照耀得大帝满脸鬼祟鼠须。大帝泰然觑着她们,手卷烟燃烧得像一撅炽炭,鼻子闻到了家家户户厨余桶中的鱼馒臭。

“朱老大!”

亚凤拉开一个新扎好的弹弓皮带,正要朝椰子树梢射出一弹。

山崎头颅吊挂菜市场旁的盐木灯杆已近一个月。他的无头尸具在菜市场广场曝晒一天后,晚上被一群猪芭人用帕朗刀砍得支离破碎,翌日天未亮就被野狗啃吃殆尽,恶臭的枯散乱猪芭街头。他五官俱全、毛发纷披的头颅高悬灯杆不到半日,旋即被猛禽和虫蚁叼光皮肉,剩下一具惊骇逗趣的骷髅头,宽广的额骨被孩子的石弹抓挠出鬼斧头和海盗弯刀的符号。背着女妖面具的长尾猴喜欢蹲在电线杆梢,居高临下看着骷髅头,间或坐在骷髅头上,伸出两手抚骨嗫嚅。

朱大帝站在波罗蜜树下黄万福牛车上,右手拄着入鞘的吉野正宗长刀,左手捻着一根洋烟,看着电线杆的抚骨之猴。猪芭人发觉大帝被母猪啃吃过的头皮长出了盈尺的银发,须髯覆胸,仁丹胡子没了,两颊沃红,眼眸深处亮着随时引燃的余烬。昨夜近半数猪芭人会见过在邱老头家里用膳的大帝,大帝顺便释出消息,请大家今天中午到菜市场广场汇合。大帝在广场上总共召集过猪芭人三次。第一次是二十年前的猪群夜袭猪芭村,第二次是四年多前的飞天人头事件,第三次是鬼子入村前呼吁大伙将枪械弹药藏匿猪芭河上游二十英里外的高脚屋内。早上下过一场大雨,近中午露脸的太阳疲惫不堪地瘫坐灰云上,广场上七零八落的光泽好像不是它的,而是昨天的落日余晖。参天的杈丫栖泊着苍鹰,间或发出一声索命的呼啸。雨季未到,猪芭河水已贴近栈桥。包括大帝牛油妈咖啡馆在内的十排木板铺户,半数以上仍未恢复营业,但菜市场的菜贩果贩鱼贩肉贩已悉数归位,虽近中午,仍有一批贩夫叫卖。一群小孩胸前挂着弹弓或妖怪面具,散乱菜市场四周,在瓦砾残垣中寻宝。波罗蜜树桠依旧酣睡着蝙蝠,树梢伫着一只以黑喙扪羽掀尾的白鹭鸶。

一个光头赤足的年轻渔夫将一辆板车拉到波罗蜜树下,并肩大帝的牛车,从腰上抽出一把尖刀,埋头切割板车上一只大龟,一边吆喝着一边瞪大帝一眼,好像嫌大帝的牛车妨碍他做活。渔夫手脚利落,转眼支开大龟的背甲和腹甲,尖刀挥舞得像一把快炒铲子,将一坨坨规格重量一致的龟肉累叠板车上。板车被湮红了,广场血流成河。“龟肉!龟肉!延年益寿,补血保健,清热解毒,利胆明目,一坨一元,”渔夫从龟尾剜下一缙血肉模糊的海绵体,高举过眉,“乌龟卵交,滋阴助阳,男人的一流补品!”

渔夫切割大龟时,大帝已扯开嗓子,对着广场上一百多个猪芭黎庶演说。

“老蔡,”大帝看了一眼渔夫手上的海绵体,“这个留给我。”

渔夫用香蕉叶包扎了海绵体,扔到牛车上:“老朱,送你。”

龟肉、龟头、龟脚、背甲、腹甲和内脏迅疾售完,渔夫满足地拖着板车离开,留下广场上一片殷红血海。大帝的演说和杀龟大戏同步演出,腥风血雨而支离破碎。雨季将临,往年加里曼丹的野猪渡河都出现在七八月,今年真是反常,十一月了,仍有数目惊人的猪群横渡内陆河川,奔向东北,聚集离村子不到两英里的丛林中,迟早会朝猪芭村扑来。大帝说到这里,一个瘦老头用力咳了一声。他的背心卷至胸口,露出两丘狰狞的琵琶骨,额凸颊凹,薄唇微启,牙缝塞满黑色的鸦片膏迹。“朱老头,你是说,又有野猪来扰村啰?”

“老朱,你要组队杀猪?鬼子刚走,肚子都填不饱,哪来这个闲工夫啊?”一个只穿一条短裤的中年人屈蹲地上,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

穿背心的老头有意无意地朝牛车啐了一口黯灰色的唾沫:“老朱,你神通广大,我三天没吸鸦片了,弄几块鸦片膏让我爽一下吧。”

打赤膊的中年人啜咖啡时烫到了舌头:“给我几块鸦片膏,别说杀猪,老虎鳄鱼也照杀——冚家铲!”

穿背心的老头伸出五指抓挠着裤裆,胯下随即落下皮皮屑屑:“是啊,没有鸦片膏,一只小母猪就要了我的命。”

在两个老头的嘟嚷和渔夫叫卖声中,大帝减缩了演说。杀龟大戏演毕,广场上的猪芭人也少了十分之二三。大帝不以为忤,继续抽着洋烟,示好地朝四周的猪芭人扔出几根洋烟。正宗刀刀鞘在疲惫的日光照射下眨闪着慵懒的光芒。“各位,我当然知道,现在和四年前不一样了,不要说组队杀猪,连筑一道栅栏拦猪的人力物力也欠缺,”大帝对着一个抢不到洋烟的年轻人丢出一根洋烟,“野猪数量惊人,不会少于四年前,大家白天不要随意入林,晚上闭紧门户,可以的话,准备好帕朗刀和猎枪,杀几只野猪加菜。”

“老朱,听说你身上那把长刀,就是吉野鬼子的武士刀?”肩扛锄头、胁下夹一只母鸡、魁梧高大的黑汉推开猪芭人走到牛车前。黑汉是战前林万青板厂伐木工工头。鬼子伐树铸造六艘携带水雷的战舰时,因不娴熟婆罗洲树种,被黑汉摆了一道。黑汉以劣质树种造龙骨,让战舰遇急流后就拦腰折断。黑汉对自己的“丰功伟业”非常自豪,逢人夸耀。“老朱,这把妖刀砍下多少猪芭人脑袋、夺走多少猪芭人性命!我看到它就像看到吉野那只猪!”

“宋老弟,你想怎么样呢?”大帝卸下武士刀递给黑汉,“送给你砍柴割草吧。”

“砍你骨头啰,”黑汉退了一步,“扔到猪芭河去吧!”

“老弟,这不是普通的武士刀,”大帝抽出半截刀身,刀刃在他脸上映出一缕缕像血丝的疤网,“洋鬼子最爱这东西了。我准备找个有钱的洋鬼子狠狠削他一笔。”

“老朱,”一个拄着拐杖、绰号烂屁股的中年人用苍老劲拔的声音说。他是前荷兰石油公司露天电影放映师傅,在菜市场广场放映鬼子的战争宣导片《孙悟空》时,猪芭人看见孙大圣不驾筋斗云而驾战机、不用金箍棒而用机枪扫荡敌人,笑得前滚后翻,其中烂屁股笑得最夸张,宪兵队员拔出手枪在他屁股上开了一枪,让他终生跛着一条腿。“你不能独吞这笔钱。”

“参加杀猪大队的人可以分到一笔。”大帝说,“烂屁股,看在你这只跛腿上,先分你一笔。”

“又是杀猪大队!”穿背心的老头又响亮地啐了一口灰黑色的唾沫,“那把刀值多少钱?比老蔡那只大龟值钱吗?”

“朱老大生平一大志愿,就是把四年前领着猪群扫荡猪芭村的猪王宰了,”一个纤细的小老头坐在一个破箩筐上喃喃自语,形象有如灯杆上的抚骨之猴,“生吞猪王的猪心猪肝。”

“哪有什么猪王?”黑汉大笑,“鸦片吃多了,小猫看成老虎,没吃鸦片嘛,蚯蚓看成大蟒蛇。”

“你们谁看过猪王?”一个年轻三轮车夫傍着波罗蜜树荫下的三轮车,手里拎着一坨刚买到的龟肉。他发长及肩,脖子后有一道明显的刀疤。鬼子撤往内陆时,在猪芭桥处决了一批猪芭人。三轮车夫在鬼子军刀削向自己时及时跳入猪芭河,刀刃砍在丰厚的长发上,在脖子后留下一道伤口。猪芭村飞天人头事件中,他曾经和鳖王秦、锺老怪等人激辩。“赵老大,你看过吗?”

“看过!看过!要不是我这个鸦片鬼瘦得不像人,血液有毒,早就被飞天人头看上了。”蹲在地上喝黑咖啡的赵老大趔趄着站起来,走到三轮车夫身前,“小杨,鳖王秦说过,你老婆年轻漂亮,看好她的人头,小心生出一窝小吸血鬼。”

“屌你老母。”小杨淫笑着轻轻踹了一下老赵胯下,“问你有没有看过长得像一头牛的猪呢!鸦片鬼!什么飞天人头?”

“哦,像一头牛的猪,像一头牛的猪——”赵老大又蹲了下去,把一杯黑咖啡喝得杯底朝天,“看过的,看过的——”

“各位,我有一个好消息,”大帝老神在在地抽着洋烟,瞄了邱老头一眼,“歹徒抢走的邱老头鸦片,被我整船买过来了,花了我所有积蓄。这批货现在还屯在上游,傍晚前就可以送到牛油妈咖啡馆,够你们吃十天半月了!我和邱老头商量好了,只要加入我和关亚凤组成的杀猪大队,一块鸦片膏只卖你们一元,所得悉数归邱老头。”

爱蜜莉把不省人事的亚凤扛回猪芭村后即离去,猪芭人遵照她的指示,在草岭上找到山崎头颅和尸具,村正刀不知去向。亚凤伤愈后巡视过无数遍草岭、爱蜜莉已成废墟的高脚屋、爱蜜莉战争期间避难莽林的小木屋、扁鼻周遇难的鹰巢湖,甚至驾舟溯流猪芭河回到朱大帝被鬼子铲成平地的高脚屋、萧老师和孩子遇难的箭毒树下。猪芭人不知道爱蜜莉失联的原因,但亚凤知道。

昨天晚上孩子离去后,朱大帝在黄万福高脚屋阳台上向亚凤提议重组杀猪大队。

“亚凤,”在煤气灯照耀下,亚凤感觉大帝鬓发乌黑、脸色红润,容貌有如三十岁,“等我杀了那头猪王就隐居山林,每年七八月,你可以找我伏击野猪渡河。”

亚凤想起十六岁时扛着一只小死猪到牛油妈咖啡店找大帝,恍如昨日。屋外蛙鸣虫唧盈耳,暴牙月高挂,猪芭河鳄眼覆河,亚凤听见父亲枉死、山崎藏匿的草岭上响起杂沓的猪蹄豨突,父亲的头颅飘荡在猪窟周围,凝视着猪窟的黑不可测,好像里面蛰眠着一尾吞吃了漫漫长夜的巨蟒。

“那天你和老爸怎么回事?”亚凤用制作弹弓削下的树枝抠着左脚大拇趾的鸡眼。

“老关怀疑我泄露了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名单,”他递了一根烟给亚凤,“没想到,他还是逃不过山崎的武士刀。你也长鸡眼了?”

“老爸的遗传。”亚凤拿起卷刃的小刀,将刀刃敷贴鸡眼上,挟走一小块即将剥落的皮茧,“老爸在湖潭前被人开了一枪,枪响前,他闻到了一股三炮台烟味。”

“三炮台烟味!除了鬼子,还会有谁?”

大帝点燃一根烟,看着亚凤鸡眼和自己的鸡眼都长在左脚大拇趾外侧,形状规模一致,吐出一道鬼祟邪魔的烟雾。那天他从箭毒树下跳向莽林盲窜一阵后,以为已经摆脱红脸关,才歇了几口气,就看见红脸关烙着一道熊爪疤的红色额头在黝黯的莽丛中闪烁。红脸关的脸不红,那道熊爪疤红得像三条小火舌,像着火的箭矢。红脸关从不掩饰那道熊爪疤来历。朱大帝自恃狩猎专家,却被红脸关两次绕道拦下,两颗子弹咻咻从他头上飞过,差点成了枪下亡魂。红脸关的愤怒像江雷向他扑来。追逐了一个早上,朱大帝感觉到红脸关的步伐疲软了,速度减缓了,那道着火的箭矢熄灭了,到了下午,已完全失去红脸关踪影。在一棵常青乔木下,大帝看见一个鬼子坐在板根上咿咿呜呜地吟唱着一首东洋曲子,他头上的枝干吊挂着一具鬼子尸体。大帝嗖地抽出正宗刀,朝鬼子扑去。鬼子看见大帝后,吟唱声忽然加大了,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大帝一刀削去鬼子脑袋,脑袋咚隆咚隆滚下板根,滚出了一个很长的距离,消失在一簇杂草中,大帝拿起板根下的九六步枪和鬼子腰上的弹袋后,吟唱才终止了。莽林忽暗忽亮,大帝放缓步伐,有了步枪,胆子大了。一个坐在朽木上抱着一具婴儿尸体哭泣的东洋女子看见大帝后,像鬼魅尾随大帝一个多小时,在大帝加快步伐后才失去踪影。大帝见怪不怪,吐了一口祛霉运的唾沫。追剿山崎和吉野部队时,大帝看过随着队伍撤退的东洋婆娘为了不让部队泄露行迹,亲手掐死自己哭闹的孩子,也看过被部队遗弃、手脚长满溃疡的鬼子像蜥蜴在沼泽地爬窜,见到大帝等人即举枪自尽。天黑后,大帝草率搭了棚架过夜,黑喑中星眸闪烁、百兽争鸣,耳膜里轰响着野猪豨突和叶小娥炸裂肝肠的呐喊。晨曦初绽,那个怀抱婴尸的东洋女子坐在棚架外,两眼散发着绿荧荧的光泽,哭声像婴儿一样清脆,又像老妇一样苍老。大帝用力吐了一口唾沫,走到草丛中撒尿,东洋女子的哭啼让他撒得不痛快。撒完后,沿猪芭河疾走一个早上,女子始终若即若离,抽啜如厉鬼,中午过后,他忍不住抽出正宗刀,削断了女子喉咙。

女子哭啼终止了,大帝看见三道小火舌无声无息地向自己扑来。大帝有了步枪并不惧怕,他悠闲地离开河畔往西北方向走了一个多小时,蹲在一座长满芦苇和野胡姬的湖潭前,意外发现口袋里还有两根三炮台香烟和一盒火柴。刚抽完一根烟,看见一脸疲色的红脸关背着猎枪和帕朗刀朝湖畔的大树走去,坐在板根上。大帝早已心浮气躁,啐了一口唾沫,拿起步枪朝红脸关大腿开了一枪,红脸关大叫一声,朝芦苇丛开了一枪。大帝绕过湖潭走到大树后,用枪柄重击红脸关后脑勺。红脸关倒下后,大帝胸口疼痛,鲜血淹汩了半个胸膛。大帝跌跌撞撞离开湖潭,走向猪芭河,看见两个达雅克青年驾着长舟划向上游。他挥动双手,大声呼叫。长舟泊岸前,他已昏死河畔。

大帝在达雅克的长屋休养期间,喝了三个多月米酒,吃了三个多月野猪肉,蓄了茂盛的银发和须髯,扛着步枪和正宗刀回到猪芭村。他在加拿大山脚下一座无主高脚屋宿了一夜,听说邱茂兴夫妇走私鸦片,在一个暗黑无月的晚上,以黑巾覆脸,驻守猪芭河畔伏击邱茂兴的十吨货船,打死邱太太,将邱茂兴逐出货船,趁着涨潮将载满鸦片膏的货船泊靠上游。

“三个月了,”大帝突然说,“没有人看见过爱蜜莉?”

亚凤低头不语,继续用树枝猛抠鸡眼。

为了转手就可以牟取暴利的一元一块鸦片膏,一百多个有鸦片瘾或没鸦片瘾的猪芭男人加入了猎猪大队,八十多人分配到一支走私的猎枪和一批子弹,队伍来不及组合,第二天半夜一小群野猪闯入猪芭村,捣毁部分重建的畜舍和农田,在高脚屋盐木柱子上留下腥膻的尿臊味。第二天大帝将队伍分成四个小队,由亚凤、邱老头、前林万春伐木工工头和自己领军,入夜后戍守村子四个据点。夜阑时分,两批猪群先后以锥形阵逡巡完半个村子后扬长而去。猪群销声匿迹十二天后,更多带着帕朗刀的猪芭人加入了猎猪大队,鸦片膏迅疾售罄,但猪芭人已见识到野猪破坏力,入夜后携带刀枪驻守临时搭建的瞭望台或自家阳台上。第十三天子夜,一批难以估计的猪群淹没了猪芭村,直到破晓时分才被猪芭人击退。野猪前两次夜袭中,朱大帝像一头老狮子凝视猪群在村子里横冲直撞,没有开过一枪。猪群第三次大举来击时,他叼着烟,腰拤帕朗刀、正宗刀和弹盒,手拿猎枪,和一批手持猎枪的猪芭人站在瞭望台上,环视咆哮奔突的猪群,抬头遥望星光参差的夜空,不发一语。

那是一个阴湿寒冷的夜晚,夜色汩汩静静地流着,天穹的浓荫覆盖着猪芭村,星星的明眸和隐晦赭红的鳄眼相互辉映,茹素的秀朗的萤火虫光芒和荤膻的火爆的野猪之眼流窜,高脚屋的锌铁皮屋顶不时有枭蛇鏖战,茅草丛飘泊着磷火。那天晚上,一艘沉没南海的日本超级战舰从海底浮起,乘风破浪冲上猪芭海滩,直驱猪芭街头,泊靠猪芭菜市场,船舷擢下数十道绳梯,一批荷枪实弹的水兵下了战舰,在广场上列成纵队,踏着整齐的步伐朝猪芭中华中学前南方派遣军总司令部前进。他们的战盔插着水草,机枪枪管长满蚌壳,背囊伸缩着章鱼和水母触角,下巴累着珊瑚礁,穿着和服的南洋姐在骑楼下对他们挥手欢呼,军靴的巨大轰响淹没了猪嚎和猪蹄声,抵达猪芭中华中学校门前,一批声势浩大的猪群将他们冲散了,破晓时分,队伍登上绳梯,天穹闪电不断,海上升起滔天巨浪,将战舰卷入了南海。

瞭望台上居高临下射击的猎猪大队占尽优势,而瞭望台和高脚屋坚如磐石的盐木支柱无惧野猪獠牙前仆后继的冲撞。没有加入猎猪大队的猪芭人在阳台阶梯上铺了钉毡或筑了一道栅栏,拿着磨亮的帕朗刀、镰刀、钉耙和削尖的木桩守在阳台上,肉搏少数冲上阳台的野猪。人猪战役延续三个多小时后,惊慌受困的猪群泅入猪芭河被鳄群围剿时,猎猪大队和猪芭人开始欢呼叫嚣,宣告猪群溃败之象。

大帝的猎枪枪管冰凉如猪芭河水,犹未击出一弹。他向猎猪大队喊话,为节省子弹,勿再盲目射击,命令大伙走下瞭望台以帕朗刀击杀猪群。大帝第一个步下瞭望台,跨过猪尸,切断哀号的猪脖子。猎猪大队和猪芭人也走下阳台,手电筒的光芒切割着被猪嚎和猪蹄声撕裂、广阔无际的黑夜。一批又一批黯隐天穹的乌云,被东北风蜗移到猪芭村上空,原来狐媚地眨闪的星星寥落了,雨丝起初悄悄而克扣地落下,逐渐密集,飘然如风中的马鬣。一批又一批畜棚崩塌了,鸡吃此起彼落。一颗榴梿在大帝身前落下,砸在一只死猪肚皮上。大帝迅疾走过榴梿树,在二狗一猪的鏖战中穿过一排椰子树,站在一座弃井前。井水不平静,映照出一个苍髯皓首的陌生身影,大帝想起二十年前井底埋首哭泣的女子。一个黑影站在一叠柴垛前,举枪对准他的胸口。

大帝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黑影全身一颤,枪口朝上,悻悻然说:“老朱,是你!我以为你是一只猪呢!”大帝啐了一口唾沫,看见举枪者一脸鼻涕泪水,频打冷战,正是波罗蜜树下打赤膊喝咖啡的赵老大,破口大骂:“冚家铲!”

“我毙了十多头猪!”赵老大惨淡地笑着,“老朱,我两天没吃鸦片了!”

大帝用帕朗刀刀鞘轻轻敲了一下对方脑袋:“看见猪王了吗?”

“猪王——猪王——”赵老大打了一个雄伟的喷嚏,“噢,噢,刚才,我以为你就是猪王……”

一只墨黑色的大猪冲破了井栏,落入井中。一群男子捻亮手电筒,围观落水猪。

天穹亮起一簇无声的闪电,像一群公羊的狞笑。

“是一只母猪。”

“笑得像个日本婆娘。”

大帝绕过弃井,走向一座被猪蹄跖踏和猪牙刨掘过的树薯园。

“老朱,我——我两天没——没吃鸦片了!”赵老大叫得气若游丝。

大帝绕过一座水塘,停在一堵铁篱笆前,从篱笆眼看见几只野猪正在邱老头的高脚屋盐木柱子上磨蹭、喷尿,发出勺刮米缸的碜牙声,炊柴、畚箕、锄铲散乱一地,野猪的巨大冲撞使门窗铆榫发出吱吱咿咿的呜咽。篱笆柱子挂着一个长鼻红脸的天狗塑胶面具,凶狠地凝视着大帝。那是以弹弓击袭高脚屋的孩子被邱老头逮住后的扣押物。大帝犹豫了一下,伸手扯下面具戴在脸上,推开篱笆门,对着高脚屋下的猪只开了两枪,两只野猪应声仆倒,其余窜向屋后的菜园。大帝走上阶梯,看见那只红面番鸭立在阳台栏杆上,歪着脖子瞪着大帝。猩红色肉疣密布的鸭头显得无惧而傲慢。大帝用帕朗刀鞘捶了一下墨绿狎昵的脖子,鸭子撑开强壮的双翅,像一个蒙着红巾的黑袍怪客飞向水塘。大帝站在阳台上抽了半根烟后,伸手敲了两下大门。屋内阅静无声。大帝又敲了两下。

“谁啊?”门后传来邱妍玲的声音,充满奴愁气息。

大帝嗅到了手卷烟上的唾液味。他不发一语,又用力敲了两下大门。从墙缝中大帝看见邱妍玲依旧穿着白色对襟短衫和宽筒长裤,屁股后面翘着两根长辫,手里捧着一个火舌高揭的煤油灯朝大门徐徐走来。

“谁啊?”她的声音从门缝中幽幽传来,哀怨中有一丝恐惧,“爸爸?”

大帝身后刮起一阵冷风,红面番鸭突然飞回阳台,栖泊栏杆上,发出沙哑的笑声。

“死鸭子!”邱妍玲小声的咒骂着,“又是你!”

大门打开了,邱妍玲一手抄着扫帚,一手高举煤油灯,照亮了一个长鼻子的妖怪面具。

大帝吹熄了邱妍玲手上的煤油灯,用枪托重击她的胸口。邱妍玲嗯哼了一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大帝反手关上大门,扣上门闩,扔了猎枪,鞍在邱妍玲双腿上,剥下她的长裤。又有一群野猪在盐木柱子上蹭痒喷尿,发出勺刮米缸的碜牙声。邱妍玲伸手揭下对方的面具,但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五官。门外响起两声枪响,门闩被拦腰打断,大门被踹开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影子和一只黑狗站在门外。

“朱老头——”

大帝觉得那个声音非常熟悉。他回转身子,跪踞地上仰望着门外的影子。

“爱蜜莉——”

一声枪响,大帝腰部一阵疼痛。他迅疾站起来,瞄了一眼墙角的猎枪。又是一声枪响,他的腿部又是一阵疼痛。大帝转身冲向厨房,踹开后门,纵入菜园,沿着池畔奔向一座胡椒园,穿过胡椒园后,扶着一棵榴梿树喘气。一只野猪正在树下用蹄角踩开榴梿壳,准备啃吃开壳后的榴梿果。一声枪响,野猪倒卧血泊中,厉声怆呼。又是一声枪响,击中大帝胸口。大帝搀扶着榴梿树干,慢慢倒下,看见赵老大踉跄靠近。

“老赵,冚家铲,你干什么?”大帝背靠着榴梿树坐下,嘴里喷出一团血雾。

“老朱一你——”赵老头吓得两手一摊,冒着硝烟的猎枪掉到地上,“我——以为是野猪呢——老朱,我两天没吃鸦片了——”

赵老头身后陆续出现几个手持猎枪或帕朗刀的猪芭人。他们打开手电筒,照亮了树下奄奄一息的朱大帝,看见爱蜜莉和黑狗从树后走出来。爱蜜莉抽出腰上的长刀,砍下朱大帝的头颅,解下大帝腰上的正宗刀。她的动作迅疾突然,猪芭人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拎着大帝的头颅和长刀,和黑狗遁入茫茫无垠的黑夜。

翌年,一九四六年八月的一个黄昏,一艘长舟泊靠猪芭河畔,船艉的摇桨中年人放下船桨,拿起一支入鞘长刀和一袋帆布包袱。船艄妇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男人搀扶下上了栈桥。婴儿脸色红润,呼呼酣睡。二人沿途问路,走向猪芭村十排店铺,停在半年前关亚凤筹款买下的扁鼻周的杂货铺前。

关亚凤坐在杂货店前的长凳上和几个小孩扎纸风筝。天气酷热,亚凤和小孩浑身流窜着汗丛,走廊上斜晖惨淡,树荫花影零落,一颗红日浮在南海上,天穹蜷伏着秾艳的云彩,在西南风中小猫小狗地逐耍。一辆破烂的三轮车追日似的掠过街道,惊动路旁的麻雀和斑鸠,它们仓皇地尖声鸣叫,像爆破后的弹片消失在遍地升腾的燠热地气中。傍着杂货铺的露天咖啡座拥挤着一群劳动过后的工人,牛饮啤酒和阿华田,聒噪得像蛤蟆。妇人包裹婴儿的粉红色碎花布兜被余晖烘染得像一团火,捆扎布兜的白色系带从妇人胸口垂下,一只忧郁的苍蝇绕着它飞旋。

“你是关亚凤?”搦着长刀的中年男人停在亚凤身前。

亚凤正用小帕朗刀剖开一根竹子。他抬头看了一眼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婴儿从襁褓中伸出一颗小拳头,哭声不迭。从襁褓的扭曲和蚕蠕中,婴儿好像被一个小妖精欺凌着,企图鹊巢鸠占。妇人礼貌地微笑着,眼神劳碌地在亚凤和婴儿身上迂回驻足。在婴儿凄凉的哭声中,男人像老友邂逅,用非常急切但亲昵的口吻对着亚凤喋喋不休。妇人频频点头,附和和印证男人的一字一句,包括他突然吐出的一口愤怒的黄痰,那股愤怒的情绪迅速感染到妇人脸上,让她的神情显得狰狞而不自然。妇人五官变化多端,男人表情僵硬。

夫妇在猪芭河上游十英里外务农捕鱼,今天薄晓时分,高脚屋外突然出现一个抱着婴儿的陌生女子和一只黑狗。女子以三十元为酬劳,请托他们将一个婴儿和一把长刀交给猪芭村耕云杂货店老板关亚凤。神秘女子交代完事情后即和黑狗离去。

男人说完后,从婴儿身上夹出一张对折的白纸递给亚凤。

“请看。”男人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亚凤接过那张枯皱的白纸后,已从外表看出那是他受伤后爱蜜莉从他身上拿走的劝降单。他打开劝降单,再一次看见在阳光白云中叉腰昂首、眉头轻蹙、被油墨复制得天花乱坠的爱蜜莉。他翻到劝降单背面,出现一行歪歪曲曲的汉字:

亚凤,这是你的孩子。爱蜜莉男子同时将入鞘长刀——吉野的正宗刀——双手捧上,同时将帆布包袱放在亚凤脚下。亚凤刚接下长刀,妇人即粗暴地将婴儿塞到他怀里,让他不得不放下长刀,慌张而笨拙地搂住婴儿。

夫妇好像卸下了重担,头也不回地迅疾离去。

关亚凤和爱蜜莉的孩子惊动了猪芭村。耕云杂货店隔壁的面馆老板娘在面馆柜台后的卧房檐梁挂了一个摇袋,暂时安置了婴儿,第二天亚凤租了一艘装上马达的长舟,直奔猪芭河上游,见到了那对托婴的夫妇,但夫妇对爱蜜莉的去向和住处一无所知。亚凤连续五天驾着长舟溯回猪芭河上游,沿途打听爱蜜莉下落。被鬼子枚成平地的朱大帝秘密基地已经长出蓊郁的灌木丛,鹿湖依旧徜徉着素食或肉食兽,埋葬了鬼子、达雅克人、猪芭大人和小孩的箭毒树下幽静如鬼域,孩子和萧先生、锺老怪、鳖王秦等人的坟莹尽是荒烟蔓草,难以辨认。

第五天回程时天色已晚,一颗琥珀色的圆月倒映在水波粼粼的猪芭河上,好似斑斓虎纹。亚凤的长舟回到猪芭村后,看见何芸的弟弟白孩伫立栈桥上,掮着一根吹箭枪、腰拤一筒吹箭和帕朗刀。白孩严肃而忧悒,目光和吹箭枪上的刺刀一样寒气逼人,在逐渐昏朦的霞色中,他的皮肤显得比往常苍白刺眼。硝烟似的色泽从他消瘦的身躯汩汩溢出。

不等亚凤的长舟拢岸,白孩已向亚凤走去。

“你在找爱蜜莉?”白孩拄着吹箭枪,看着亚凤把缆绳系在缆桩上,口气一贯的冷漠淡泊。

亚凤点点头,跳上栈桥。

“很巧,”白孩说,“我三天前见到了她。”

“她在什么地方?”

“猪芭河最上游,加里曼丹边境。”

“我明天去找她!”

“别浪费时间了,”白孩蹙了蹙眉头。在他像达雅克人缺乏表情的脸蛋上,那是一个很激烈的动作,“她手里拿着朱大帝烟熏过的头颅,走遍了婆罗洲的长屋寻找小林二郎的头颅,想用朱大帝的头颅交换小林二郎的头颅。”

亚凤也蹙了一下眉头,沉默了。

“我忍不住问,”惜口如金的白孩好像不习惯多说话,眉头蹙得更深了,“为什么用朱老头的头颅交换一个鬼子头颅?”

亚凤将视线从白孩脸上挪开,看着渲染着月色的虎纹斑斓的猪芭河水。

“爱蜜莉说,全猪芭村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要我问你呢。”

亚凤走向猪芭村买了两包炒裸条和一包海南鸡饭折回高脚屋时,白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好像担心他会隐没夜色中。他和白孩坐在阳台的长桌上,摊开海南鸡饭,将一包炒裸条放在白孩身前,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包炒棵条。吃完后,泡了一壶红茶,斟满两个铁杯子,点燃一根洋烟,慢条斯理地抽着。白孩喝了半杯红茶,凝望着黑魆魆的猪芭村一阵后,才开始吃炒棵条。他五只纤细刚硬的手指紧紧地夹住两根竹筷子,吃得缓慢而仔细,半小时后才吃完炒棵条,开始吃那一包亚凤没有动过筷的海南鸡饭,这一次他吃得快多了,不到两分钟就吃了个精光。喝完半杯红茶后,又斟了一杯,一气喝完。亚凤递了一根烟给他,他谢绝了,再度凝望着黑魆魆的猪芭夜。月亮和星星被乌云裹住了,猪芭河畔飞舞着萤火虫,猪芭河水飘荡着猩红的鳄眼,数百栋高脚屋的门窗闪烁着煤油灯和煤气灯的光芒,猪芭街头自行车的车头灯忽强忽弱,南海上蛰伏着几艘巨大幽黑的油轮,汹涌的涛声和猪芭河的潺潺流水交织,整个猪芭村像漂浮泽国上。沉没的日本战舰去年出现猪芭街头后,一批来不及登舰的鬼子水兵入夜后徘徊猪芭码头和街衢,等待战舰再度泊岸,他们插在战盔上的水草早已枯槁,背囊散发着章鱼和水母尸臭,蚌壳掩埋了枪口,下巴上的珊瑚礁长出了各种颜色的珊瑚藻,有的已经钙化,有的被雨水冲泡过后还在滋长。在“日本语教师养成所”学习过日语的猪芭鸦片佬,兴许没有食饱鸦片吧,曾经和这批鬼子有过短暂交谈,甚至叫得出鬼子的名字。飞天人头从莽丛飞出,穿梭猪芭街头,见鬼子即凌空扑下,在猪芭大人和小孩目击下吸食着鬼子血液,啃嚼着鬼子内脏,撕裂了鬼子生殖器。猪芭人凝视着它们像夜枭又像人类的五官,既陌生又似曾相识。

亚凤在阳台上抽了五根洋烟后,看见一个鬼子水兵站在阳台下,用滴漏着盐沙的五指搔着下巴的珊瑚藻。亚凤向他扔出一根点燃的洋烟,他接住了,叼在嘴里用力地吸了一口。

“白孩,”他想叫白孩的名字,但对他的名字毫无印象,“你食鸦片吗?”

白孩摇摇头。

亚凤走到屋内吸了一块鸦片膏,躺在阳台的竹躺椅上,十分钟后呼呼睡去。半夜醒来,白孩已离去。第二天一早准备到猪芭村购买食物用品、溯回猪芭河头寻找爱蜜莉,刚要出门,赫然看见杂货铺隔壁代他照顾婴儿的面摊老板娘推开了篱笆门。

“孩子不见了!”

老板娘一早醒来,檐梁下的摇袋空荡荡,撬开的门闩留下了入侵的痕迹。婴儿的失踪和婴儿的出现一样惊扰了猪芭村,猪芭人倾巢而出,翻天覆地搜寻了一天无果,入夜后,白孩擎着吹箭枪出现在亚凤高脚屋阳台外。他一出现,亚凤心里就有数。“白孩,”亚凤坐在阳台的长桌旁抽着烟,看着白孩无声无息地上了阳台,坐在对面的木椅上,“你把孩子怎么了?”

“孩子没事,”白孩将吹箭枪和腰上的帕朗刀卸下放在阳台上,声音轻柔而湿寒,他狰狞的肋骨和锁骨散发着蓝色的光芒,像围篱上一群莹亮的蕈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村人白天寻找婴儿时,两家养猪户发生争吵,他们报复性地捣毁对方的猪圈,让三百多头大猪满街游窜。猪芭人圈养的猪只多是捕获的长须猪,野性犹存,一旦出栏,有如纵虎入山。三百多头野猪对农田和畜棚造成了巨大破坏,猪芭人不得不揣出猎枪和帕朗刀,赴死前的猪嚎引起猪群更癫狂的反抗和疯性,入夜后人猪仍在鏖战。那天晚上天穹清澈无云,裸露的圆盘状月亮显得有点羞涩,照亮得猪芭村如同白昼。经过一个白天纠缠,猪芭人失去耐性,见猪即扣扳机,被霰弹射伤的猪芭人比被獠牙戳伤的猪芭人多,猪芭人早已忘记亚凤儿子失了踪,对着阳台上的亚凤和白孩呼嚷:亚凤,白孩,猪芭村快要被老杨和老张的猪铲平了!亚凤回到客厅吸了一膏鸦片,泡了一大壶咖啡放在阳台的长桌上,抽着洋烟,喝着咖啡,间或瞟白孩一眼。孩子的弹弓对着猪只射出无数石弹,大部分失准,打中了畜棚和高脚屋,有的莫名其妙落在锌铁皮屋顶上。一只怀孕的母猪登上亚凤高脚屋阳台,对着羊水饱满似胎盘的月亮嚄嚄叫嚣,晃着摩擦到地板的八个纵向排列的奶头钻到长桌下,像一只被主人恩宠的家犬,嗅着亚凤和白孩的脚趾,像一个寻求庇护的败将。亚凤看见昨天向他讨烟的鬼子水兵再度出现阳台外,背囊渗出了血水,下巴的珊瑚藻挂着斑斓的小丑鱼尸体。亚凤把一支点燃的洋烟扔向鬼子,鬼子接过了,用力吸了一口,吐出一团骨骼淋漓长满发光器的深海鮟鱇烟雾。窜逃的猪群和携枪带刀的猪芭人掠过阳台外,鬼子像浮游生物飘然离去。一个脖子下悬垂着内脏的飞天人头朝鬼子飞去,她的五官明艳动人,姿态风华绝代,像惠晴,像牛油妈,又像何芸。

猪群被屠杀和擒拿得差不多了,猪芭人开始围捕更多失散的鸡鸭鹅羊,争夺和纠纷不断。长桌下的母猪嗯嗯哼哼地呻吟着,不知道受了什么重伤。一朵黯红的云彩网住了圆盘状的害羞的月亮,大地暗下来了,猪芭人的手电筒和煤气灯光谱肥了一圈,西南风狂飙,像古代中国新郎掀开新娘的红布帕,吹散了黯红的云彩,大地又亮了,手电筒和煤气灯的光谱又瘦了一圈。狗和夜枭的叫声逐渐取代了猪群和鸡鸭鹅羊的叫声,猪芭村的宁静和安详复活了,受伤的和淌血的夜晚也缓慢地康复着。

亚凤已抽完一包洋烟,他和白孩已喝完一壶咖啡。亚凤回到厨房又泡了一壶咖啡。

“白孩,”天气酷热,亚凤额头星布汗水,饱满地折射着月色的孕吐,“你想知道什么?”

白孩把视线从猪芭河收回,凝视亚凤不语。亚凤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亚凤努力回忆着八个多月前的清晨,爱蜜莉从榄仁树下背着受了重伤的亚凤走回猪芭村时,途中爱蜜莉的絮絮不休。鲜血从他腹部不停地淌下,泅红了他的下半身和爱蜜莉的下半身。山崎的快刀造成的伤势比起野猪和大蜥蜴造成的伤势有天壤之别,爱蜜莉从亚凤逐渐冰冷的身躯和痛苦呻吟感觉到这一点,她步伐迅疾,途中只休憩了一次,黑狗自始至终不鸣一声地跟在后面,全身散发微弱的绿光,好似鬼磷。亚凤巨大的呼吸声和呻吟几乎淹没了她的话语,也数次打断她的自白。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忘替亚凤打气。亚凤,撑着,猪芭村快到了。亚凤,你醒着吧?听见我了吗?听见就嗯一声,掐我一下。亚凤,别睡着了,你睡着了,就醒不来了,永远醒不来了。她甚至感受到了亚凤滴在她肩膀上的泪水,当她把一切告知亚凤后。即使在一次短暂的休憩中,她仍然驮着亚凤。亚凤的血液熨热了她的背部,它们沿着她的脊沟流下,落入她的股沟,和她的膛孔分泌物搅和成奇异而不太圣洁的爱情流质。亚凤虽然陷入半昏迷,但仍清晰地呼吸着爱蜜莉的鸡屎味和混杂着自己、野猪和爱蜜莉的尿骚味。他的尿液是在山崎划向腹部时泚出来的,如果不是勾裆的短裤挡着,一定泚到山崎脸上。他的两脚夹紧了爱蜜莉的腰部,两手搂紧她的脖子,下巴勾住了她的肩膀,腹部传来的激烈疼痛让他咬紧牙根。爱蜜莉数度停下脚步,确认他还清醒着,她回头呼唤他时,唇齿间弥漫着“洗发果”的甜美汁液。他的伤口似乎因为贴在爱蜜莉背上而减缓了血液的溢流速度,想到这一点,他的四肢夹得更紧了。爱蜜莉,你累了吧?累了放我下来,我撑得住的,离猪芭村还有一段路。爱蜜莉,我醒着,我死不了的,放我下来,你休息一下。爱蜜莉……他嗫嚅了半天,吐出了一批毫无意义的嗯嗯哼哼。渐渐地,他的嗯嗯哼哼也虚弱了,抵达猪芭村之前,他的嗯哼只是回应爱蜜莉的疑惑,让她知道自己仍清醒着。爱蜜莉吐出的一字一句,像耳语又像梦呓,像山谷的回音又像烈风的呼啸,像大番鹊的布雏之音又像苍鹰的索命叫嗥,像大海的惊涛又像小河的涓涓细流,像婴儿的啜泣,像鬼语啾啾,像一群豨突的野猪,像一队掠食的小蚂蚁啮断了又接驳了亚凤被罂粟碱和吗啡淹涝的脑神经。猪芭村“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名单是爱蜜莉泄露给宪兵队的,孩子匿藏马婆婆家中、朱大帝在猪芭河上游的秘密基地、白孩一家人的避难地点、扁鼻周和鳖王秦在爱蜜莉家中度过一夜、朱大帝和孩子在箭毒树下的行迹,也是她向山崎和吉野密告的。那天晚上,她和黑狗潜伏箭毒树外,听见了朱大帝杀害小林二郎的过程。她和黑狗带着山崎、吉野等人伏击朱大帝等人,剿杀落单的锺老怪和两个伐木工后,遇见白孩和伊班人,激战后,她和山崎逃散。她是小林二郎和南洋姐花畑奈美的女儿。二十二年前,小林二郎花了巨款替花畑奈美赎身,迁居内陆生下爱蜜莉,花畑奈美死于霍乱,小林将爱蜜莉交由内陆传教的邹神父扶养,回到猪芭村贩卖杂货。卢沟桥事变后,猪芭人对东瀛人的歧视,让骑自行车也担心碾到蟆蚁的邹神父隐瞒着爱蜜莉的身世。鬼子入村后,潜伏猪芭村的针灸专家龟田、牙医渡边、摄影家铃木、摊贩大信田和小林二郎相继离去,爱蜜莉是唯一留下的情资人员,而父亲小林二郎的离奇死亡,更激化和深邃了她的意志。

亚凤说完后才有勇气看了一眼白孩。白孩脑大下巴小的瓮型脸微微地垂着,像一朵即将凋萎的蘑菇。他张口嘴巴吐了一口气,舌头星布着白色舌苔。他黑色的眼眸漫溢着一层泪光,跳跃着光泽斑斓的微细的浮游生物。他一向凌乱油腻的黑发被推发剪铲平了,耳壳显得很肥大。母猪继续在长桌下嗯嗯哼哼呻吟,一个肉嘟嘟而潮湿的东西摩擦着亚凤脚掌。亚凤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下。桌子下罩了一片长方形的月荫,闪烁着像壁虎垂直型眼眸的朦胧光泽,好像一个扎了铁篱笆的畜笼。母猪屁股朝着他的脚板,正在痛苦而缓慢地临盆,三只血肉模糊的小猪散乱桌子下。亚凤将视线挪回桌上时,看见白孩右手颤动了一下。白孩眼角下淌着两行泪光,泄露了他的抚泪之举。

白孩眼睑眯合了三秒钟,睁开眼睛后,徐徐而平静地说:“你知道爱蜜莉的身份快一年了……”

白孩慢慢站了起来,将吹箭枪扛在肩上。

“我们全家人在内陆避难时,姐姐一直挂念着你。”

白孩走下阳台,走向猪芭河上游,消遁月色中。

第二天一早,白孩将亚凤孩子归还了面摊老板娘。

多事的薄暮时分又逼近了。那天是周末,亚凤提早一小时歇业,探望了在摇袋中熟睡的孩子后,回到老家漱洗用餐又抽完一块鸦片膏,坐在阳台上吸着洋烟。他已经把食物用品准备妥当,打算明天一早航向上游。一根洋烟抽了一半,突然觉得大腿和背部一阵刺痛。他看见右腿插着一支细箭,反手往背上抓,捻住一支大小相同的细箭。他慢慢地站直了,但很快又曲弯着膝盖跪下,仆卧阳台上。他眼皮沉重,意识模糊,蒙胧看见白孩握着吹箭枪走上阳台阶梯。

“看在姐姐份上,”白孩依旧蹙着眉头,严肃而忧愁,“饶你一命。”

亚凤全身瘫软,四肢无力。

“箭上的毒不会致命,你死不了的。”白孩抽出腰上的帕朗刀,剁去了亚凤双臂。亚凤发出像小猫溺水的哭号,“我已经通知了医院。”

白孩将帕朗刀入鞘,走入屋内拿走挂在墙上的村正刀:“我去找爱蜜莉了。”

白孩扛着闪烁着刺刀光芒的吹箭枪走下阶梯,捏着铁制蟋蟀,的的哒哒,的的哒哒,像幽灵消遁夜色浓郁的猪芭河畔。

亚凤的哭号停止了,身体像一块急流中的浮木抽搐着。他看见马婆婆背着大镰刀走在猪芭河畔,身后跟随着一群戴着妖怪面具和手拿发条玩具的男男女女的猪芭小孩;小林二郎扛着吊挂十八种杂货的竹竿,吹奏着复音口琴,孤独地消遁莽丛中。失去听力前,他听见莽丛的喧哗激辩,像一群妖怪的嗫嚅咆哮;失去视觉前,他看见常青乔木的树冠彻底遮掩了恶月之华,像天狗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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