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爱蜜莉
一
爱蜜莉蹲踞床头,凝睇着窗外的黝黯,等待破晓。一线天光栖泊老迈的莽丛树梢时,她迅疾下床,卸下门闩,踱住夹脚拖,蹦跳到屋外,好像要告诉全村,那一线纯净如婴儿血脉的天光是她唤醒的。她哼着一首歌颂天父的圣歌,坐在猪芭河畔一艘舢板船艄上,看着一潭流霞从天穹倾倒下来。她噘着嘴唇,吹奏出各种鸟类的鸣啭,尔后,四野八方的鸟音逐渐繁凑,好像鸟类听到她的呼唤后,全都惊醒过来了。邹神父告诉过她各种鸟禽的名字,然而人类给鸟类取名字是愚笨的,她不屑记住,但她记得每一种鸟类的独特叫声。鸟类的鸣音就是它们的乳名、本名、学名、艺名、别号、绰号,谥号。
kee-kee-kee-kee-kee yeep-yip-yip-yip chit-chit-chit-tee croo-wuck,croo-wuck,croo-wuck boob-boob-boob-boob-boob村子升起烟爨了,清奇的鸟啭夹杂着村嚣。
爱蜜莉看见邹神父穿着神父袍走出木板屋,蜗步龟移、揩眼扪须,走向三十码外的天主教堂。教堂是十多年前一个著名英国博物学家的工作室,外貌如一般民宅,屋顶竖了一支大得不成比例的十字架。博物学家雇了二十多名脚夫、苦力和向导,白天猎杀红毛猩猩、长臂猿、蜜熊、吠鹿和云豹,晚上在屋子里点燃煤气灯腌制标本。告解室是博物学家的寝室,长方形的讲道台是博物学家解剖禽兽的手术台,前者尿屎味冲鼻,后者弥漫血腥味。
村人和两座长屋的达雅克人四野八方走向教堂,像露珠聚焦荷叶的腹地。邹神父两脚踏在教堂大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扯开嗓子:
“爱——蜜——莉!爱——蜜——莉!”
两个达雅克少年和乌亚玛走出教堂,跟着邹神父喊:
“爱——蜜——莉!爱——蜜——莉!”
爱蜜莉跳下舢板,沿猪芭河畔走入莽丛。她不喜欢晨祷。她穿过熟悉的夹脊小径,绕过一簇又一簇矮木丛,停在一棵古老高大的木奶果前。木奶果岩石般的枝干“老树开花”,结满一串串毛球似的粉红色小花,累着紫红色像葡萄的果实。爱蜜莉捡起枯枝,打下几颗果实,囫囵吞下,泅红了嘴唇和十指。她奔驰了百多步,停在一棵婆罗洲樟木下,仰望树梢,直到一颗种子飞旋着叶片像直升机螺旋桨坠到脚下。
click-hrooo,click-hrooo,click-hrooo一只美丽的绿色野鸠尾随着她,叫声悠长,深耕在每个丛林角落,宛若充满母性关怀的牛眸。最后,她有点乏了,躺在一棵箭毒树板根上,打算躺到乌亚玛“逮”到她。箭毒树分杈的树干长出两个雄伟蓊郁的树冠,在天光熏染下像两座绿潭,飘浮着黄花和紫果,倒映着躺在板根上的爱蜜莉。爱蜜莉感觉身上长出一簇簇花果枝叶,被横亘在高空上。她合上双眼,呼吸着充满花香草息的空气,聆听鸟鸣风声。她看见箭毒树四周一片荒芜硗确,堆积如山的人兽骨骸淹没了板根,一只大鸟飞过树篷时抽搐着坠落树下,墨绿色的树汁滴在她的手腕上引发一股腐蚀骨肉的火焰。
爱蜜莉喊了一声,从板根一跃而起,站在两块巨大板根的凹槽间。箭毒树的两座树冠孤立空中,但似乎被太阳晒干了,不再像绿潭,像两片荒芜的草原。太阳好像吞吃了地球,胀得无边无际,光芒消化着高山大泽。爱蜜莉环视四野,上下凝睇着箭毒树的陌生脸孔。村庄附近有十多棵箭毒树,残留达雅克人割树取汁的刻槽。这棵箭毒树没有刻槽,乌亚玛也没有“逮”到她,这表示她可能第一次看见这棵箭毒树,也可能迷路了。
她绕着箭毒树走了三圈,从西南风、太阳、猪芭河的水声、季节性的野果飘香,寻找自己丛林中的定位。她从身上抽出乌亚玛送她的小刀,在箭毒树上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槽,分辨着鱼狗和水鸟的鸣声,往河流的方向走去。
二
邹神父用了很多诡计阻挠她冶游,其中之一就是灌输她丛林的凶险丑陋。神父不厌其烦描述的蟒蛇、鳄鱼、大蜥蜴、马来熊、云豹、野猪、蚂蟥和毒虫,并不令她惊悚畏惧,但鲜少对别人提起的箭毒树和泥潭的传说,却对她的冶游兴致形成了不可抑制的燎原效果。
围绕村子四周的十多棵箭毒树啊,神父以传教士嚣浮的、潜伏着激流暗潮的语气说,每隔一段时日,可能一年半载,可能三到五年,可能十到二十年,端看气候、氛围和流年运势,箭毒树就会溢散出毒雾瘴气,恶臭呛鼻,方圆三百码内草木枯萎,河流干涸,飞禽走兽暴毙,滴落的树汁可以让獠牙暴突的雄猪狂奔数十英里气竭死亡,根荄下冒出人兽尸骸,一只头上长了叉角、叫声如母鸡、绿眼龙须的巨蟒盘踞骨冢,吐信如磷火,绞食被驱逐到箭毒树下、违反戒律或犯了死罪的达雅克人。
在喜湿耐涝、矮小的乔木和灌木丛中,散布着大小不一的泥潭,有的密布苔藓、苔草、芦苇、猪笼草,有的寸草不生,覆盖着厚实的落叶和枯枝,泥潭底层蛰伏着一只泥怪,等着吞吃陷入泥潭的人兽。如果等无猎物,神父以传教士嚣浮的、潜伏着激流暗潮的语气说,泥怪就会披着湿臭腥腐的泥壤,像一只巨大的蛤蟆从泥潭跃出,四处猎食呢。
爱蜜莉六岁听了箭毒树和泥潭传说后,浪迹丛林四年,寻找叫声如母鸡的巨蟒和像蛤蟆的泥怪。她站在箭毒树板根上频频吸气,舔舐树身流出的汁液,咀嚼伸手可及的叶子和嫩枝,甚至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挖掘根荄。她彳亍丛林,突然感觉前方地表微微颤动时,就会捡几块石头扔出去,或用一根枯枝戳打地表,刺探虚实。她没有见过溢散毒气的箭毒树,也没有遭遇腐烂的泥怪,直到十岁那年。
雨季初歇的二月早晨,长屋里一只放养的长须猪咬伤两个达雅克小孩、用獠牙几乎戳死一个老妇后,魔怔嚎叫,消遁莽林。爱蜜莉坐在长舟上,看着几个男子扛着猎枪和帕朗刀搜寻发狂之猪,一群妇女小孩进入教堂晨祷,她在邹神父呼唤她之前,在乌亚玛“逮”到她之前下了长舟奔向丛林。鸟啭清灵,巨树嗫嚅,涛声盈耳,满潮的猪芭河河水像从天穹泻下。她傍着一棵野榴梿树小憩,醒来时日头高挂,一只獠牙暴突、须毛偾张的长须猪伫立五码外,像一只战不旋踵的斗鸡。她马上认出来了,正是被追杀的着魔之猪。
她立即站起来,两手各抄着一片榴梿壳扔出去。第一片打中猪蹄,第二片打中额楣上高耸的肉瘤。雄猪嚄嚄叫了两声,一个转身,纵入莽林。她不疾不徐追踪着雄猪。雄猪有伤,奔跑缓慢,带着一点慵懒,在慵懒的隙缝里,又有一点狡黠。雄猪曲蜷的小尾巴在奔跑中像从树梢坠落的无花果种子飞旋着直升机螺旋桨似的叶片,屁股凌空撅起,后蹄不着地,颇不真实。雄猪频频回眸瞟她,每瞟一眼后刹蹄不动,巨大的身躯横亘夹脊小径中,嚄嚄叫嚣,测试着爱蜜莉的胆量。爱蜜莉和雄猪保持着十码距离,但雄猪不断地煞蹄让爱蜜莉几乎可以伸手触及飞旋的小尾巴。爱蜜莉害怕,犹豫着步伐,回复到十码距离。雄猪更频繁地煞蹄回顾,两人的距离又缩短了,像在玩一种追逐的游戏。爱蜜莉被雄猪亲切狎昵的眼神和嚄嚄呼唤的严父之声迷惑,几欲伸手拍拍猪屁股,说:乖,回家吧。泅染着鲜血的獠牙让爱蜜莉一次又一次放松了脚劲。
丛林黝黯,阳光在小树杂草散乱的野地撒下几万只眼睛,眨亮爱蜜莉和雄猪的路径,一种陌生的鸟啭让爱蜜莉觉得进入了异域。她抬头望天,树篷一成不变,但纵横的枝桠遥不可及像架在天穹上,而缥缈的烟霭压得很低,钻入了被汗水打湿的头皮,头发好像被热气蒸发了,步伐十分虚浮。
左侧出现一大丛茂密的桃金娘,盘桓着一株猪笼草,吊挂着十多支炭红色的捕虫瓶,分杈的枝桠是达雅克小孩制作弹弓的最佳材料。右侧滋蔓着一簇低矮阴郁的山猪枷,窜出一只墨绿色大蜥蜴。桃金娘和山猪枷环着一大片寸草不生的黑土,散布着落叶、枯枝、草屑和薛苔。雄猪踏入黑土时,飞旋的尾巴消失了,不着地的后蹄也消失了,下半身突然淹没黑土中。
爱蜜莉在黑土前刹住脚步。雄猪惊恐持续的尖叫唤醒了幽静的丛林,天穹一瞬间游窜着野鸟和蝙蝠,野地眨闪的小眼睛熄灭了。
黑土荡漾如池水。雄猪的激烈挣扎让前蹄也迅疾陷入黑土中,撕肝裂胆的嚎声模糊了五官,巨大的猪脑袋好像揉成了一团毛球。
雄猪消失泥潭的速度忽快忽慢,好像蟒蛇食猴。被鲜血染红的两支獠牙矗立黑土上,像两股跳跃着死亡舞蹈的火焰,最后也悉数熄灭。
爱蜜莉号啕大哭。
目睹泥怪吞吃雄猪后,爱蜜莉生了一场大病。达雅克人找了一个人瑞巫医和两个年轻巫师,连续施法祛魔十天,爱蜜莉骷白的脸庞终于恢复了血色。
她梦见自己用双手攫住雄猪前蹄,用尽全身力气拯救泥潭中的雄猪。雄猪用火焰似的獠牙勾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入了泥潭中。
她不敢说出雄猪的遭遇。她觉得自己害死了着魔之猪。
病愈后,好朋友乌亚玛送了她一份礼物:一只全身墨黑的两岁婆罗洲猎犬。邹神父为这只土狗取名保罗,希望天主像治愈使徒保罗的盲疾一样,开启丛林中迷途的爱蜜莉视野。
三
达雅克美少女乌亚玛比爱蜜莉大三岁,浓眉会动的,像两只曲曲扭扭的小鲇鱼。眼眸黑白显著,唇齿也是红白分明,发长齐腰,经年累月戴着翻檐的藤帽,脖子上挂一条琉璃珠项链,腰拤入鞘的桧木刀柄帕朗刀,手臂和手腕套着十多只金黄色的藤环。十五岁时,她带着一群婆罗洲猎犬击杀一只大野猪,琉璃珠项链加挂了两颗野猪獠牙,刀柄头上也竖着一蓬野猪鬃毛。爱蜜莉目睹泥怪吞吃雄猪后在丛林里失踪了一天,乌亚玛带着两只猎犬,在一棵刻着十字槽的箭毒树板根上找到了昏睡中的爱蜜莉。病愈一个月后,爱蜜莉终于对乌亚玛说出了泥潭遭遇。
“傻子啊,”乌亚玛发出爽朗的笑声,像一群翠鸟的集体欢呼,“泥潭,就是丛林里的沼泽,像沙漠流沙。哪有什么泥怪?也没有长角的蟒蛇。神父吓唬你的。”
爱蜜莉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乌亚玛。从小她就用这种眼神仰望比她高一个头的乌亚玛。
“迷路的小爱蜜莉!”乌亚玛两手托着爱蜜莉脸颊。她告诫爱蜜莉时,脸上绽放着真诚和稚气的花卉,“也许有吧。先祖说,泥怪和长角的蟒蛇只吃坏人。那只猪弄伤了两个小孩,差点杀了每天喂食它的丝尼雅。爱蜜莉,你还记得泥潭在哪里吗?”
爱蜜莉歪着小脑袋,看着乌亚玛美丽高雅的脸庞。乌亚玛的脸庞鲜红灿烂像太阳,嘴唇像木奶果紫红饱满的果实,脸颊像猪笼草瓶剔透晶润,风起时茂密的长发遮蔽了辽阔的天穹,天籁般的声音更像鸟啭,她的整体形象,囊括了爱蜜莉对鸟的想象:水鸟的羞涩、杜鹃的美艳、夜莺的神秘、老鹰的雄姿英发。爱蜜莉撒了一个小谎:“不记得了,乌亚玛,我不记得了。”
乌亚玛蹲下身子,亲吻了一下爱蜜莉的额头:“好妹妹,哪一天你记起来了,再告诉我好了。”
爱蜜莉梦见自己站在泥潭旁,烟霾像展翅大鸟盘纤泥潭上,山猪枷和桃金娘栖息着喧哗的鹤鹭鸭雁,树荫下簇拥着蜘蛛、水鼩、麝鼠、麂和大蛇。散乱着墨绿色挺水植物的泥潭噗噗隆隆冒着水泡,状如蟾赊的大泥怪从泥潭跃出,冲散了泥潭上的烟霾,张嘴吐出恶臭的泥巴,捕食四处逃窜的鸟禽,突然扑向爱蜜莉。爱蜜莉拔腿奔逃,经过一棵又一棵像城墙的婆罗洲铁木、戍守着蟒蛇的箭毒树,一口气奔回傍着教堂的小木屋,瑟缩床上听着屋外的泥怪唿唿啌啌嚎叫。许多个有月或无月、落雨或无雨、干旱或潮湿、寂静或喧哗的夜晚,泥怪的嚎叫让她无法入眠。
六个月后,泥潭的嚎叫沉寂了,她再度鼓起勇气回到泥潭。泥潭四周的山猪枷和桃金娘茂盛蓊郁,猪笼草捕虫瓶肥硕,墨黑的土壤依旧寸草不生,布满了落叶、枯枝、草屑和薛苔,枯枝上伫立着一只孤独的翠鸟,祥和宁静,像教堂里的圣坛。
爱蜜莉频繁造访泥潭已是三年后。
一个雷雨过后、水鸟喧嚣的下午,十三岁的爱蜜莉带着五岁的保罗漫步河畔,一位达雅克青年从上游驾长舟像箭矢泊靠河岸,吹起一声漂亮清脆的唿哨。他上身赤裸,肌肉扎实,挂野猪獠牙串成的项链,围一条在屁股后面绾一个大结像雄鸡尾羽的棉布腰巾,腰挂入鞘的帕朗刀,长发飘逸,赤褐色的皮肤像没有黑斑的虎皮。他两手叉腰,两脚踩着船艄,浓眉微蹙,嘴角下有一块肉凸凸的像花萼的笑靥。他沉稳地站在窄狭的长舟上,使长舟泊靠后水波不兴,像一片落叶。
乌亚玛从长屋走廊飞奔而出,跃上长舟,青年划动长桨,溯流而上。乌亚玛朝爱蜜莉挥挥手,甜美的笑容刺痛了爱蜜莉。专心划桨的青年看了一眼爱蜜莉,好像她是栖息根荄上的其中一只苍鹭。长舟消失了,爱蜜莉心田泛起的浪纹绵绵不息。两天后青年再度出现,彳亍岸上的乌亚玛跃上长舟,青年操着长桨航向上游。爱蜜莉站在一棵龙脑香科大树后,热烈的鸟啭终止了,她只听见青年和乌亚玛的笑声。她看见青年放下船桨,弯腰搂住乌亚玛,俊美又剽悍的五官贴在乌亚玛脸庞上,鸟啭再度尖锐地搔刮着她的耳蜗,她分不清水鸟、隼鹰、翠鸟、啄木鸟和犀鸟了。
第二天长舟突然向龙脑香科树后的爱蜜莉直奔过来。
“爱蜜莉!”乌亚玛跃上河畔的巨型根荄,牵住爱蜜莉的手,“跟我们去上游玩吧!”
她和黑狗坐船艄,乌亚玛和裘德坐船艉,在一片欢欣嚣闹的鸟声中,长舟缓缓驶向上游。裘德,乌亚玛伏击野猪渡河时认识的十八岁达雅克青年,像一个凯旋而归的勇士坐在乌亚玛后面,肌腱虬曲的双手间或划桨,间或搭在乌亚玛肩膀上;乌黑的长发像英雄的披风飘扬河面;串着数十颗野猪獠牙的项链夸耀着猎人的丰勋;高亢激越的歌声像小刀剜着爱蜜莉像箭毒树一样孤寂郁傲的胸膛,流溢出可以烧烤成毒液的嫉妒的鲜血。爱蜜莉不欲回顾却又忍不住频频回顾,想从裘德眼神里寻找一丝对自己的关怀和怜悯,但裘德眼眸里只有乌亚玛,爱蜜莉只是碍眼的烟霾。她忘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去了什么地方,只记得裘德将乌亚玛和她送回长屋时,她像被黑狗导游、被鸟啭牵引的孤魂,漫游丛林,直至黑夜。
七天后,她划着舢板尾随长舟。从长舟传来的嚣浮的欢笑和桨声、被激流暗礁壮大的潮骚驱散了两岸的鸟啭猿啼、泛滥了她眼眶里的泪花。泊岸后,她让黑狗隐密地牵引着,乌亚玛和裘德的发情味道让黑狗很快找到了他们。在幽黯潮湿的浓荫中,在刺耳欢腾的鸟啭中,在婆罗洲铁木的庇护下,乌亚玛缠满藤环的手臂陷入了裘德的虎色皮肤,两具赤裸的肉身在巨大的板根凹槽中像两只猛虎翻滚咆哮。
她继续漫步丛林,但已失去冶游兴致,像一只没有手足的孤魂,任由黑狗导游、鸟啭牵引着。她周旋十多棵箭毒树下,仰望箭毒树树梢,妄想两朵叉散的树冠滴下蚀肉腐骨的汁液;她坐在板根上,等待长角的蟒蛇吞吃、如山的骸骨掩埋自己;她躺在板根的凹槽里,让使人发狂谐妄的毒气浸袭她的肉身。她痴望着冒着水泡和蒸发着沼气的泥潭,对着泥潭投下巨大的石块,等待愤怒饥饿的泥怪出潭觅食。她差点连自己也投下去了。天黑后,她躺在床上听着屋外泥怪污浊的呼叫和蟒蛇像母鸡的尖啼。
一个多月后,她对容光焕发的乌亚玛说:“乌亚玛,我想起泥潭在那里了。”
“哦,泥潭,那个吞吃了大猪的泥潭?”
“是啊,”爱蜜莉说,“乌亚玛,我带你去。我只带你一个人去。”
那是一个吵杂热闹的清晨,有一百种野鸟欢唱。晨祷后,爱蜜莉带着乌亚玛进入丛林,迂回漫游三个多小时后,看见了泥潭上像大鸟展翅的烟霾、掩偃着桃金娘和山猪枷的阴郁的沼气。在十多种水鸟和蛙类的叫声中,夹杂着一只长臂猿遥传自千山万岭的幽泣。
爱蜜莉闭上眼睛也知道那一片厚葬着落叶、枯枝和苔藓的寸草不生的黑土的距离。
她停下脚步,蹙着眉头。
“迷路的小爱蜜莉,”乌亚玛摸了摸爱蜜莉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你又迷路了吗?”
“没有,我没有迷路,”爱蜜莉抬头仰望乌亚玛,用她一贯崇敬的眼神,“泥潭不远了。我有点怕。我怕泥怪会跳出来呢。”
“傻瓜!”乌亚玛甜美的笑容让爱蜜莉想起了裘德。爱蜜莉脑海扑跳着一只被嫉妒的血池滋肥的泥怪,“我走在前面好了。泥潭到了,你要告诉我哦。”
乌亚玛踩着落叶枯枝小树,嚄嚄喳喳,像那头受伤的雄猪向泥潭走去。阳光透过树篷洒下的几万只小眼睛,突然都将散漫的目光集中在乌亚玛身上。丛林黝黯,只有乌亚玛走过的路径和即将走去的路径簇着一道烂漫的光环,好像许多发亮的杈桠一路架着乌亚玛走向泥潭。泥潭上大鹏展翅的烟霭盘桓乌亚玛头上,她的头发也像烟霭向泥潭凌空飞去。桃金娘被数千株猪笼草遮蔽着,炭红色的捕虫瓶咀嚼着青蛙的腿和蜥蜴的头。低矮的山猪枷伫立着一只冢雉,发出像猫的叫声。寸草不生的黑土没有水泡也没有沼气,只有落叶枯枝苔藓,但乌亚玛双脚陷入泥潭时,沼气像毒蕈吐弛噗噗冒了出来,枯叶和木屑纷飞,大鹏展翅的烟霭断了翅。
乌亚玛的尖叫声让爱蜜莉心惊胆裂,她在泥潭前煞步后,退了两步。
乌亚玛的双腿、臀部和腰部迅疾消失了,像一个只有上半身的残疾之士漂浮黑土上。
“爱蜜莉!”乌亚玛恐慌的呼叫着,“爱蜜莉!”
爱蜜莉又后退两步。
乌亚玛停止挣扎了,但上半身依旧慢慢地陷下去。她努力回头瞟着爱蜜莉:“爱蜜莉!”
爱蜜莉想起雄猪回头时亲切狎昵的眼神和嚄嚄呼唤的严父之声。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快速奔跑。
“爱蜜莉!——爱蜜莉!——爱蜜莉!——”
纷杂喧哗的鸟啭掩盖了乌亚玛的呼叫。
爱蜜莉奔跑着,绕过一棵又一棵箭毒树、婆罗洲铁木、木奶果,穿过数不尽的夹脊小径和矮木丛,被一座又一座水洼和草坑绊倒,被无数的藤蔓和羊齿植物割伤,但她依旧奔跑。
乌亚玛的呼叫早已消失了,但每一种鸟类都以自己独特的嗓音和频率呼叫着爱蜜莉。
chir-rup,chir-rup,chir-rup chitter-chitter-chitter kok-kok-oo tay-tay-tay-tay-toy chee-e-e-e-e-e-e-e pi-li-li-li-li-li-li-li ho-ho-ho-ho-ho-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