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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岭上

草岭上

亚凤和白孩沿着猪芭河走了两天一夜,没有看到山崎、大帝和红脸关,也没有爱蜜莉和黑狗的消息。爱蜜莉和似乎还衔着鬼子头颅的保罗消遁箭毒树下时,她遗留野地的尿液味、粘在亚凤胯下的膛汁味、弥漫亚凤全身的汗酸味甚至涂抹在他脖子和唇齿上的唾沫味,像一片透气的薄膜裹在他身上,感觉上,她始终没有离去。那天晚上爱蜜莉的反应让他好像又回到了新婚夜,一连串和爱蜜莉在茅草丛共骑自行车、追逐野猪和逃躲鬼子的记忆盈溢着回返猪芭村的两天一夜旅程。

爱蜜莉散发着鸡屎味、鬼子骨髓英国皮囊的自行车一路伴随着他,沿着猪芭河畔碾出双蛇交配的深沉的轮辙。那只箭毒树下撒下一泡尿液、茅草丛里身中数支毒箭的野猪被两个达雅克人在肚皮上捆了两道藤蔓,背上挽结,绾入一根树桩,正要一前一后凌空扛起,野猪翻了一个身,蹦断了藤蔓,再度蹦直蹄腿,从吻嘴呕出墨绿色的血雾,背负着墨绿色的磷火,角质尾巴回旋出一团使人皮肤长燎泡的热火旋风,蹬开一条生人无法逾越的骷髅末路,一路沿着猪芭河畔追随着亚凤和白孩。那团热火旋风中,没有麻雀蚱蜢、白蛇青蛙,只有两支相互啃咬火花飞溅的帕朗刀和武士刀、一批鬼子头颅和锺老怪、扁鼻周、小金等一干猪芭人头颅。

白孩和亚凤露宿猪芭河畔时,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亚凤,消遁莽丛中。

晓星寥落,盈凸月撩着万丈须光,照亮了猪芭河两岸的长林丰草,河水泱漭,沃野千里,亚凤开始眷恋猪芭村的水井池塘、大树残阳、父亲红脸关和懒鬼焦被鬼子烧成废墟的家园。他背着大帝匆忙遗弃的包袱,里面有几包洋烟和二十多块鸦片膏,但都不能充饥。他数度停下凝视爱蜜莉的劝降单。像一双黑翅蜷伏肩膀的长发、深邃的五官和牛仔裤头上的肚脐溢染着鳖王秦的血液,激起他对爱蜜莉的血泉奋涌的膛汁淋漓的涓涓不息的思念。他胡乱吃了几颗藤果和剥了两粒青椰子解渴,又吃了一颗野榴梿,肚子里火烧火燎,沿着猪芭河畔快速前进,太阳黯淡,云彩密稠,半身化脓和淌着黑血的野猪奔窜着露出骨骼的四蹄,拖拉着暴露肚皮外蝇虫蠢涌的腐烂肠子,网着一批猪芭人和鬼子骷髅、两支昏惛颟顸的帕朗刀和武士刀,再度在茅草丛上方刮响了墨绿色的磷火旋风。

亚凤回到猪芭村时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猪芭小孩,嘴里啃着联军赠送的糖果和巧克力,坐在水陆两栖登陆艇上游荡猪芭河,艇上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袋鼠军团。他吃惊地发现那二十多个小孩,半数以上戴着小林二郎的妖怪面具,似笑非笑、半忧愁半愤怒地凝视着大地。亚凤仔细端详,看见了几个陌生面具,不知是哪里蹦出来的妖怪。两个小孩似乎尖声娃气地哼着《笼中鸟》。鬼子走后,孩子陆续回到猪芭村,带回他们寸步不离的弹弓、马婆婆的铁皮玩具和小林二郎的面具。码头上,一群猪芭人列队等待联军发放粮食和粮票,队伍中穿插着十多个年轻女孩,有的大着肚子,有的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有的手里牵着步履蹒跚的小孩,有的大着肚子背着婴孩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十分聒噪热闹。这批战前草率结婚的女子,她们充沛和惊人的生殖能力适时填补了战时被鬼子削减的猪芭人口。猪芭街头巷尾张贴和竖立着悬赏和缉捕汉奸的告示牌。菜市场广场前逶迤着一条三百多英尺人流,准备缴纳一元现金,揍汉奸和鬼子。鬼子向联军缴械投降前,已被村人的木棒和孩子的弹弓打得不成人形。亚凤在猪芭河畔老家的废墟徘徊,打听朱大帝、红脸关、爱蜜莉和山崎,看见黄万福的高脚屋门户洞开,门前七棵榴梿树随风飘展。屋子结构依旧完整。亚凤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高脚屋内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走向野地,在爱蜜莉被茅草簇拥、剩下半个躯壳的高脚屋外彳亍,回到猪芭村后听见了一则和山崎有关的消息。

天将破晓,菜农王登发准备扛锄耕种几垄菜畦。战争期间营养不良,王登发早上醒来眼睛被一层眼垢遮蔽,必须以食盐水清洗才能视物。王登发推开大门,天色昏朦,在阳台上洗拭部分眼垢后,蒙胧看见阳台站着一个高大消瘦的身影,长发飘逸满脸胡渣,手握一把锋芒逼人的出鞘长刀,目光犀利,紧闭的双唇酝酿着一腔肃杀言词,看得王登发不寒而栗。

王登发继续以毛巾沾上食盐水擦拭眼垢,想看清楚这个半人半鬼的汉子。他刚捧起了毛巾,刀光一闪,毛巾已被汉子的长刀从中剖开,削断了一根小指。鲜血染红了毛巾,血液滴到铁制的洗脸盆上,那只无助的小指也落在洗脸盆中。王登发惨叫一声:“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汉子嘴唇蠕了蠕,挤出一句生硬模糊的汉语:“朱——大——帝,在——哪——里?”

手掌上的疼痛折磨着王登发,让他起初没有听懂,但很快地,他逐字揣度出来了。

“不知道啊,”他五指压着小指上的伤口,用力眨着两眼,想挤掉残存的眼垢,“很久没看到他了。”

汉子将长刀刀尖抵在阳台木板上:“红——脸——关?”

“不知道。”

“关——亚——凤?”

“亚凤?”王登发逐渐恢复了视线。汉子腰上马皮包扎的刀鞘十分眼熟,“听说他昨天回来了。”

“人——呢?”

“不知道啊。他老家废了。”

王登发太太听见了丈夫呻吟,拐着一只发炎肿烂的脚,从门缝看向阳台。王太太眼睛完好,但缺乏肉食,患了脚气病,两脚无力。她马上认出高大汉子是鬼子宪兵队曹长山崎显吉。王登发视力恢复了九成,也认出了眼前面容忧戚的落魄汉子。

“大人——”王登发搂着受伤的手掌,本能地对山崎鞠了一个躬。王太太看见山崎举起了武士刀,向王登发跨了一大步。

“你——认得——我?”

王登发抬头觑了山崎一眼。山崎像一只猿猴扑向王登发。

王太太看见丈夫头颅剥离了身体,噗咚落在铁制的洗脸盆中,溅起一股妖氛糜烂的水花。王登发的无头尸体倒卧在洗脸盆和一个栽种着九重葛的铁皮桶中间,鲜血顺着倾斜的阳台流向门口,湮湿了王太太一双瘦骨嶙峋的大脚板。王太太惊骇中一个不稳,随着丈夫的尸体倒卧血泊中,山崎此时已跃离阳台,武士刀剖开了王家的竹篱笆,消遁菜圃外。

那天晚上,山崎在寻找朱大帝等人时,削下了三个认出自己的猪芭人头颅。袋鼠军团、牛仔士兵和圆桌武士在猪芭人带领下巡逻莽丛和茅草丛,在一棵龙脑香科板根上找到满脸泪水鼻涕、打冷颤、四肢曲蜷、口齿不清的红脸关。红脸关大腿中了一弹,肩膀淌血,谵语不断,挥舞帕朗刀对着联军砍杀,如果不是被猪芭人认出,早已被乱枪打死。红脸关被送到医院后,吃了一块亚凤的鸦片膏,在亚凤搀扶下离开医院,回到黄万福弃家。红脸关扶着门槛,站在客厅干燥腐朽的木板上,面对亚凤询问,两脚虚浮,眼神避闪,又向亚凤要了一块鸦片膏,好像完全忘了箭毒树外他和朱大帝的一场争执。问急了,红脸关眼皮乱眨,翻着白眼,呒然地瞪着亚凤,气呼呼说:“老子几天没吃鸦片了,上了一头母猪也不记得,哪知道发生了什么鸟事?”亚凤提起山崎,红脸关对着地板隙缝吐了一口痰:“没核卵的鬼子。让我见到了,剁烂了喂猪。”入夜前,亚凤逡巡猪芭村,为防范山崎开始寻找另一间栖身的弃屋。

惨淡的霞色染红了茅草丛。野地散乱着的被猛禽和虫蚁啃光了皮肉的骨骸增多了,腐味更冲鼻了,好像髑髅絮语时的口臭。苍鹰翱翔赤穹中,寻找销声匿迹的猎物。猪芭人再度拿起锄铲,火耨刀耕因为常年逃躲兵燹而湮没的荒地。障天的烟霾复活了,残焰散乱。四肢健全的家畜被猪芭人像潮水逐回猪芭村放养,兽舍鸡棚来不及重建。黄万福的黄牛、一只温血母马、两只霍尔斯坦乳牛在茅草丛中吃草,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力壮的伐木工,另一头温血母马和七头霍尔斯坦乳牛被鬼子或联军炮火炸了个尸骨无存。一个两天没吃鸦片的伐木工说,母马被炮火弹飞到天穹,化成一片似白驹的云彩,在天穹游荡了好多天。野地不见豨突的野猪,也没有蛮猴和大番鹊,三年多的枪炮声让它们家园破碎,而联军和鬼子起起落落的运输机或战机让它们更羞怯胆小,但响彻野地的鸡犬的洪亮叫声让它们隐约嗅到了歌舞升平的气息。一只猪芭村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吠鹿站在河滩的坡坂上,看见亚凤逼近后从容离去,在坡坂上留下纤细华丽的脚印。

布满炮弹坑的草地上,亚凤看见一个孩子拿着一根木棒,一个扛着钉耙,一个牵着一头白狗,一个两手合十,装扮成打尖的唐僧师徒,走向一座茅草屋化缘,茅草屋里窝着一群活蹦乱跳、戴着妖怪面具、准备活捉和烹煮他们的妖魔。圆桌武士和袋鼠军团组成的巡逻队伍经过时,卸下军帽和步枪,驻足观看。亚凤在野地绕了一圈,想走到萧先生故居,但发觉天色暗了,一个水母伞状体一样飘忽的月亮升起来了,一颗金黄色的星星在逐渐黝黯的天穹中微笑。

亚凤回到孩子游戏的野地。唐僧师徒好像被妖魔啃得净光了,二十多个戴着妖怪面具的孩子绕着一个双眼紧闭的孩子奔跑,边跑边唱《笼中鸟》,玩小林二郎的捉鬼游戏。孩子真神奇,他们已经可以用含糊不清的日语吟唱《笼中鸟》。

かごめかごめ 籠の中の鳥わ いついつ出やる 夜明けの晩に 鶴と亀が滑った 後ろの正面だあれ?32

不曾见过的新面具,牛头猪脸,鸟面龟相,穿插九尾狐和天狗之间。年岁较小的孩子聚在一块平坦的沙地上玩发条铁皮玩具、玻璃弹珠、空气炮和傀儡人等等。孩子抓到三只鬼后,正准备分散草丛中让鬼追捕时,亚凤说:“孩子,天黑了,回家吧?”

两个孩子卸下面具,天真地看着亚凤。其余孩子依旧戴着面具,凶狠狡黠地看着亚凤。一个高头大马、戴着天狗面具的孩子,手里擎了一根木棒,往空中呼呼挥了两下:“亚凤大哥,天还没黑呢。”

“日本鬼子还没死光,”亚凤想起曹大圣和高脚强等人,心里酸楚,“前天来了一个鬼子,砍了三个猪芭人的头。”

“红毛鬼来了,我们不怕鬼子。”一个长相清秀、神似严恩庭的女孩,拉下面具,指着看热闹的圆桌武士和袋鼠兵团。

“鬼子被我的弹弓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戴着狗头面具的男孩从裤袋抽出弹弓,弯腰捡了一颗石头放在弹丸兜中,咻的一声,射向茅草丛聒噪不休的麻雀。戴着猪头面具的男孩也朝着猪芭村天空射了一弹,石弹划了一个巨大的弧形,落在炊烟奔腾的锌铁皮人字屋顶上,发出叮咚当啷的巨响。男孩卸下猪头面具,看着中弹的高脚屋,吐了吐舌头。猪芭人最讨厌孩子的石弹落在自己的锌铁皮屋顶上,据说,那会让一家人带来厄运,马婆婆就是铁证。

“孩子,你们记得以前有一个日本鬼子,宪兵队第一号魔头,肩膀有一个写着’宪兵’红字的臂章,砍过不少猪芭小孩的头颅,”亚凤走到孩子中间,“这个人还活着,晚上随时回来要你们的小命。”

“我知道,这个鬼子叫山崎,”一个正在玩空气炮的小女生说,“黄万福和高梨老头的孩子就是死在他手里,他还砍了傻子吴醒民的头。”

几个孩子点了点头。大部分孩子卸下面具,皱着淌满汗水的眉头,一脸茫然看着亚凤。孩子在鬼子入村前就和家人迁徙内陆,过着半套茹毛饮血的生活,保住一条小命,对猪芭村遭受的摧残一知半解。手里擎着木棒、胸前挂着天狗面具的孩子说:“曹大志和高脚强也是这个鬼子杀的吗?”

“不是死在他刀下,”亚凤说,“但也没差了。”

“萧先生也是他杀的吗?”

“哦——这个不重要了,”亚凤说,“总之,这个鬼子神出鬼没,晚上随时回到猪芭村——”

“那好,”问话的孩子戴上天狗面具,将木棒扛在肩膀上,“我们帮曹大志、高脚强和萧先生报仇——”

“胡说!”亚凤严肃地说,“天黑了,回家吧!”

“有红毛鬼,怕什么?”

亚凤苦笑。几个大人和袋鼠军团走向孩子,粗声厉嗓地把孩子赶回家去了。

“冚家铲!”一个肩扛钉耙的老头隔着铁篱笆大叫,“你们这帮马骝仔敢再用弹弓打我的房子,我剥了你们的皮!”

走出一段距离后,五个孩子握着涂满鸟血的弹弓架,一手捏着弹丸兜,拉开橡皮条,咻咻射出五颗弹石,两颗打中肩扛钉耙的老头锌铁皮屋顶,一颗射入高脚屋敞开的窗户内,一颗打中栈桥上的茅厕,一颗不偏不倚打中池塘里追逐母鸭的红面公番鸭猩红色的肉疣。老头挥舞着钉耙气呼呼地踢开篱笆门,光脚走过门前一道独木桥时滑了一跤,四脚八叉跌倒在龟裂的涂滩上,胯下被枯枝戳住T,痛得哇哇叫。孩子又朝他的高脚屋射出五弹,闹哄哄离去。

一弯新月像锹刃瘫在一排丛棘上,缆条状的云彩蜷伏天陲,忧愁而瘦倦的白烟栖伏茅草丛上。夜枭飞出了窟穴,把自己拴在猪芭河畔傍水的木桩上,捕捉弹涂鱼和田鼠。猪芭人陆续点燃煤油灯和煤气灯,蜉蝣了一个白日的天光陨灭了,猪芭村陷入蜿蜒冗长、黯稠泥泞的蟒夜。亚凤在加拿大山脚下找到一栋弃屋,但说服不了红脸关迁移。那天晚上,猪芭村寂静得可怕,两只爪哇人的白狗在菜市场波罗蜜树下被剖开了狗肚子,肠子散乱一地;养鸡户范小眼刚盖好的鸡棚被掀开了锌铁皮屋顶,十多只母鸡支离破碎,鸡血染红了整个鸡棚,范小眼在鸡棚周围发现了模糊但说不出什么生物的脚印。第二天晚上,一只放养的长须猪在黄万福荒废的果园中被剥开了肚子,红毛丹树枝上吊挂着几根血淋淋的肠子。第三天晚上,宝生金铺老板打金牛饭后喝了一瓶啤酒,食了三块鸦片膏,坐在栈桥上看着波光粼粼的猪芭河。自从两个女儿周巧巧周妙妙、两位女婿黄万福和高梨、十多个子孙骤逝后,打金牛取代了鳖王秦,成为鸦片瘾最重的猪芭人,说话颠三倒四,夹杂着无人听懂的印尼土语,在茅草丛和猪芭街头随意大小便,已经不是猪芭人尊重的精通冶金术的金银匠。他视觉混浊、脑袋空荡荡地看着猪芭河和莽丛不知多久,突然看见河滩上飘疾着一个长发纷披的身影,那张模糊阴郁的脸蛋似曾见过,好像牛油妈、林惠晴、何芸,又像自己死去的女儿周妙妙和周巧巧。她的下半身虚无缥缈,弥漫一团红色雾霭,像一只大夜枭掠向猪芭村。第二天一早,猪芭村散乱着一批断头和开肠剖腹的鸡鸭鹅尸体,几只受了重伤的公鸡流窜街头,尽忠职守地发出令人毛骨耸然的呕血的司晨。看见那个黑乎乎身影的不止打金牛,悉数夜归的猪芭人都看到了。猪芭人想起四年多前肆虐猪芭村的飞天人头,开始在高脚屋内外布置镜子和锐器,入夜后紧闭门窗,伐木工带领孩子在茅草丛和野地插上削尖的竹子和木桩。猪芭中学学生回到被鬼子烧成灰烬的马婆婆高脚屋,在一片断垣残壁中找到了那支擒杀过飞天人头的大镰刀,磨亮了,每晚轮流挂在自家门口。

亚凤扛着帕朗刀和猎枪夜行昼伏。山崎现身的第四个晚上,亚凤趁着红脸关食完鸦片膏后,和一个伐木工将红脸关搀扶到加拿大山下弃屋中。搬到新家第一个晚上,亚凤坐卧阳台上,吸了一块鸦片膏,抽完两包中国金鼠牌香烟,第一道曙光露脸后朦胧睡去,破晓醒来,红脸关已不在屋内,贴身的猎枪也不知去向。

天将亮时,红脸关伸了一个精神饱满的懒腰,迅捷地在客厅地板翻了一个身,站在阳台门口眺望。亚凤傍着阳台栏杆,睡得香沉。屋外依旧黯黮,夜枭和蝙蝠还在盘桓,两个熟悉但叫不出名堂的星宿和一群兵荒马乱的贼秃一样的星星也还未退祛,把北边天穹渲染得像一座美丽的冢园。红脸关蹬了蹬两条腿。大腿和肩膀上的伤势已不碍事。他觉得自己一抬腿,可以跨越一座山峦。他走到亚凤身边,捡起阳台上两包金鼠牌烟盒,看见其中一个烟盒还有一根皱巴巴的烟,拈了出来,叼在嘴上,伸出两根手指从亚凤口袋搜出一盒火柴,点亮。亚凤睡得像死猪一样。这小子,红脸关心里嘀咕着,还说要防备山崎那只狗,人家敲锣打鼓,也可以剁了他的卵交、砍了他的头。他抽完烟后,走下阳台,摘了两朵大红花和一杆胡姬花,将鲜花插在亚凤头发和胸口上,将帕朗刀和猎枪挂在横梁上,准备开亚凤一个玩笑。刚把刀子和猎枪挂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微细而轻蔑的笑声。

红脸关反应出奇迅疾。他攥住枪柄,一个转身,枪口已瞄准阳台外那一大簇棕榈、椰子、笔筒树、鸡棚、老井、茅厕。准星一一地掠过棕榈笔直的主干、笔筒树像鸵鸟脖子的新芽和散乱满地的老椰子,停在铁制的晾衣线上随着晨风摇曳的一件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裤衫好像刚挂上去,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他朦胧觉得刚才抽着烟看着阳台外时,没有看到这两件裤衫。他眨眨眼。屋外依旧黯黮,星星亮得刺眼,眼看就要露出曙光的天穹,一瞬间似乎退回漫漫长夜。他走下阳台,看见老井旁升腾着一缕白色烟雾,像几丝银发,凝在空中不动,一股强烈的三炮台烟味冲鼻而来。三炮台是高阶鬼子爱抽的洋烟,也是朱大帝的最爱。红脸关拿着猎枪和帕朗刀在莽丛追逐朱大帝时,就是凭借着这股烟味,让朱大帝没有消遁得太快,但终究还是追丢了。他在莽林宿了一晚,第二天在一座湖潭前再度嗅到那股强烈的三炮台烟味,其中还弥漫着严恩庭手卷烟的唾液味和香蕉木瓜味。他绕着湖潭走了一圈,坐在一棵龙脑香科板根上,那股烟味更浓了。他闭上眼睛,聆听莽丛和飞禽走兽絮语,呼吸着动物的尿屎味、骨骼和腐肉的臭味、野果的芬芳,舔着空气中散乱着汗酸味的烟味和小女生的唾液味,感受着泥土传来的各种巨大兽蟠的奔跑,反复回忆那天早上箭毒树下和朱大帝的争执。

“老朱,野猪攻击猪芭村那个晚上,你对小娥做了什么事?”红脸关刻意压低声音,不让箭毒树下的亚凤听见。

“老关,”朱大帝新燃了一支洋烟,伸出一只大手,轻轻拭去梨木刀鞘上薄薄的一层泥浆,“怎么了?”

“小娥死前跟我说过,那天晚上,有一个浑身血腥味的男人睡了她——”红脸关叹了一口气,“小娥死前,神志不清,她的话我一直半信半疑。二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个人……”

“有这种事?怎么不早说?”

“老秦死前告诉我了,那天晚上,老秦亲眼看到你从门口走出来——”

“老秦那个鸦片鬼的话你也相信?”大帝将武士刀扛在肩膀上,从怀里掏出一包洋烟,递了一根皱巴巴的烟给红脸关,“这家伙为了一块鸦片膏,连自己的妈妈也会卖掉——”

“这件事情,小娥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老秦不可能胡说,不会有这种巧合!”

“老关,那晚我忙着杀猪,哪有时间做这种事?”朱大帝见红脸关没有接过香烟,就着嘴里的烟把烟点燃了,同时吸着两根烟,“老秦那个家伙,从早到晚只想着吃鸦片。我猜老秦那晚可能少吃了几块鸦片,把你家阳台上撒尿的猪公看成我了——”

红脸关将手上的帕朗刀扛在肩膀上:“难怪你总是奉送老秦鸦片,让他成了猪芭村最有名的鸦片鬼。你拿鸦片膏堵住他的嘴。”

“老关,别听老秦胡说一”

红脸关嗖的一声,拔出肩上的帕朗刀,向朱大帝步步逼进。

“老关,冷静——”

朱大帝斜眼瞄了一下猎枪。挖掘坟地时,猎枪、鳖王秦的卡宾枪和鬼子的步枪都放在板根下。大帝身上只有正宗刀:“老关——"

“老朱,”红脸关逼得更近了,“是你吗?是你吗?”

朱大帝转身窜过箭毒树下,窜向野猪走过的夹脊小径。

湖潭掀起了微细的波澜,漫过湖畔的芦苇和野胡姬,奔腾到他的脚掌下。他有一天半没有吸食鸦片了,整个胸腔空空荡荡,胯下拥塞着一股热气,那股热气从肛门直冲囱门,把五脏六腑都摧烂了,如果是平常,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引发那股波澜的源头,一只野猪,一只马来熊,一只巨大的蜥蜴,一个肩扛猎物的伊班猎人,但现在,他只能凝视着茂密的芦苇丛和娇嫩的野胡姬,脑颅像被烟熏火烤,脑浆焦糊了,一片空洞。迟钝让时间拖长了,他胡思乱想,看似长久,其实短暂,屁股没有坐实,一颗子弹不知从那里射出来,打在他的大腿上。他嗯哼了一声,朝芦苇丛开了一枪,后脑勺莫名其妙挨了一下重击,倒在板根下,胸口被自己的帕朗刀刀尖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再度睁开眼睛时,猎枪和帕朗刀消失了,一群荷枪实弹的洋鬼子和猪芭人对着他叫嚣。

红脸关看了一眼黑黝黝的井底,嗅着那股三炮台烟味,踢开一个颓圮的铁篱笆门,踏入杂草丛生的菜园,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飕飕飋飋的风声。他回头一看,晾在铁丝上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好像披挂在一个四肢潮湿的漶漫躯体上,腾空越过井台,朝菜园飞来。红脸关搓了搓眼皮。

透过篱笆眼,清楚地看见衬衫和长裤又重新挂在晾衣索上。红脸关突然想起,他上次吸鸦片,已经是昨天傍晚,距离现在已过了十多个小时。他扛着枪走过荒废的菜畦,一脚顿断腐朽的篱笆门柱,追逐着那股烟味。天色越来越暗了,星星越来越明亮了,枯枝上的夜枭越来越多了,一颗暗红色的火球在布满灰烬的天穹上弹跳,不知道是要升起来还是落下去,是月亮还是太阳。红脸关停下脚步,搜寻着那股稀弱的烟味,同时思索着,现在到底是即将破晓或迟暮。他回头看了一眼猪芭村,炊烟袅袅,煤油灯和煤气灯闪烁,一辆大肚子的联军运输机飞越了南中国海,一艘渔船的骷髅身影在海浪上颠簸,万顷琉璃中浸泡着海鸥破碎的躯体。他看着自己身处的夹脊小径,发觉自己即使站着不动,猪芭村也逐渐远离自己,像处在激烈的板块运动中,他甚至听到了属于白垩纪的盘古大陆分裂的轰轰隆隆巨响,茅草丛窜流着鳞角暴凸的巨大爬行动物搏击撕咬的怒吼。他循着夹脊小径忙窜一阵,顿时失去了三炮台烟味和小女孩的唾液味,于是选了一个坂坡,站定了,闭上眼睛,用力地呼吸着。荒野无风,万物纠结不成形,他看到了远古时代郁郁葱葱的绿洲、蓬勃的裸子和蕨类植物、喷发着灰云和从火山喉溢出熔岩流的活火山,一阵热风刮到脸上,三炮台烟味又出现了。他走下坂坡,从一个像猪芭桥一样狭长的脊椎骨下走过,绕过一个比吉普车巨大的头盖骨,看见流水淙淙水草茂密的小溪突然浮起一个披挂着白衬衫和黑长裤的躯体,长发飘逸,四肢漶漫,后脑勺垂着一根长辫子,嘴里啰出一簇墨绿色的水草,两袖平举,好像阻挠他前进呢。红脸关又搓了搓眼皮,肢体消遁了,裤衫迅疾沉入水中。这是怎么回事?红脸关嘀咕着,涉水渡过小溪,登上一个长满黄色小花的草坡地,烟味浓得化不开,抬头看见灰蒙蒙的天穹飞翔着长着翼膜的大蜥蜴,一支肉嘟嘟的长脖子从莽丛伸出来嚼食树篷的无花果,一只双脚大尾巴巨怪低头啃咬腐肉。风起了,飕飕飋飋的强风刮得红脸关两脚哆嗦,白衬衫和黑长裤随着强风飘荡草坡地上,衣摆几乎扇在脸上。这一次红脸关看得清楚,裤衫主人是个年轻女子,脸蛋像一粒青椰子,眼睑闭合,其余五官阙如,腰上拤五支大小帕朗刀,手里捧着一个锈迹斑驳、掀着盒盖的铁盒子,铁盒子盛着一颗巨蛋,蛋壳突然裂开,蹦出一只尖牙大脑的小怪物。红脸关诧异地看着女子,伸手触摸她漶漫的肢体。女子两眼突然打开,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指着红脸关身后。这一瞬间红脸关看得更清楚了。女子脸上长着几颗粉刺,左脸颊有一颗黑痣,嘴唇红润丰厚,漶漫的肢体好似浮游水中。“小娥    ”红脸关喊了一声,女子再度举手指着他身后。红脸关转身,看见一个巨大身影,手里攥着一支锋芒逼人的长刀,像猿猴扑向他。红脸关觉得脖子一冷,一只双齿似剑的老虎咔嗞一声咬下他的头颅。红脸关的头颅滚下草坡地时,看见一颗似山峦的燃烧的陨石从天而降,在莽丛掀起一股扑天盖地的火海,一瞬间让天地陷入漫漫长夜。

亚凤下巴奇痒,睁开双眼,看见胸前躺着一杆胡姬花,花瓣上一只蚂蚁咬住下颚一个小伤口的肉芽。亚凤伸手拍掉蚂蚁和胡姬花,打着哈欠,站了起来,头发上的两朵大红花落到脚掌上。鳍似的阳光悠游在潮湿的莽丛中,高脚屋掩映着棕榈、椰子树和笔筒树的树影,让他一时昼夜难分,看了一眼手腕上鬼子的腕表。六点三十分了。他莫名其妙地瞪着阳台上的大红花和胡姬花。猎枪不见了,屋檐横梁挂着帕朗刀,屋内没有红脸关身影。红脸关来无影去无踪,亚凤不觉得讶异。父亲足不出户养伤数日,已经是怪事了,但在这个战后鬼子余孽没有彻底剿灭的日子里,他还是有点不安。他实际带了两把猎枪,另一支藏在隔热层。他找出了猎枪,背着帕朗刀走下阳台,准备到猪芭村找红脸关。阳台外,老井黑土,鸡棚残破,篱笆门颓塌,杂草丛生的菜畦躺着一粒绿西瓜。亚凤削掉西瓜蒂,剖开西瓜。西瓜瓢太肉了,不够脆。亚凤边啃边吐,转眼吃完一粒西瓜,骤然嗅到一股有别于金鼠牌的烟味——三炮台烟味。他对这股烟味太熟悉了。他高举猎枪,觑着荒芜的菜园。西南风飘过菜园尽头十多棵枯萎的玉米株和一大片树薯,带来了更浓稠的三炮台烟味。亚凤蹲下身子,枪管对准了玉米林和树薯园。一群麻雀飞出树薯,聚在一棵矮小的椰子树上。一个长发披肩、着草黄色军服、手拿一把长刀的男子像猿猴越过凹陷的铁篱笆,消遁杂草丛生的树薯园中,亚凤扣下了扳机。男子冲出树薯园,跃过铁篱笆时,亚凤又射出一枪。男子跃过铁篱笆后,消遁茅草丛中。

亚凤穿过玉米林和树薯园,越过篱笆,纵入茅草丛。带刀的长发男子身手矫健,脚步迅疾,纵横茅草丛如入无人之域。他在茂密的草丛扑腾跳跃,好像脚不沾地;越过水洼或小溪时,好像脚不沾水;穿透荆棘丛时,好像穿墙凿壁的油鬼子;遗留野地上的靴印,好像带领野猪群袭击猪芭村的深沉的猪王蹄蹯;挥刀砍断碍路的灌木丛时,让亚凤想起马婆婆挥舞大镰刀追逐戴着妖怪面具的猪芭小孩。虚弱的晨曦照在他的长刀上,射出一缕锋芒逼人的光芒,间或光芒直接扑向亚凤双目,暂时铿盲了视觉,让他踩在小水洼或炮弹坑中,几乎摔倒。一头野兽似的长发飘荡茅草丛上,好像传说中吊挂着内脏的飞天人头。亚凤数次停下脚步,举枪瞄向男子,但他只剩下两颗霰弹,不想轻易扣下扳机,这一耽误,男子好像又窜得更渺小了。

云彩凝窒得像岩石,天和地灰蒙蒙。夜色依旧沉重,压得茅草低下了头。

时间快速流逝,亚凤看见了从前和爱蜜莉猎猪的圆形草岭。远视草岭像一座野冢,靠近后草岭却突然辽廓而充满福态,可以让十几个猪芭人在上面焚垦十天半月、追击一头猎物一年半载。这时,带刀男子消失了。脐带似的云彩挤满天穹,几个肚脐漩涡露出了青翠的苍穹。亚凤觑了觑四周,登上草岭。草岭依旧长满黄色的小野花,亚凤不经意地踩踏,激起了它们含苞吐萼的欲望。白色的小蝴蝶在他走上草岭时四面八方散去,零星的燎原野火蚕食着草岭四周的茅草丛。亚凤伫立岭巅,视线很快接触到草岭背面长着羊齿植物和藤蔓的猪窟出口,红脸关的头颅架在防御性杈桠上,身首分离,身边躺着断成两截的猎枪。红脸关失去头颅的身躯屈跪洞口外,一副正欲探测猪穴的鬼祟模样,双目如牛眼,瞪着黑魆魆的洞口,从他的眼中,亚凤看到了洞窟的黑不可测,好像里面蛰眠着一尾吞吃了漫漫长夜的巨蟒。一只鹅掌大的黑蜘蛛从杈枝缓慢地爬蹿到红脸关额头的深邃横纹上,凸显了红脸关死前的苦思和混沌。红脸关的脖子犹滴着血,豁口光滑平整,显示切断红脸关脖子的是一种利器。

“山崎——”

亚凤心里一怵,抓紧猎枪环视一遍茅草丛。荒野茫茫,林木森然。山崎就在附近。荒野蓁莽,海阔鱼跃,就像他当初追丢的那只小野猪,山崎可能栖伏茂盛的茅草丛、长满杂草的炮弹坑、灌木丛、长着芦苇的水潭、乌云阴影下、耀眼的晨曦中、烟岚缥缈中、麻雀群的羽爪漩涡后,像一线铁锈藏在一把锈迹斑驳的老刀上。站在居高临下的草岭,亚凤感到既安全又危险。他再度凝视荒野,一手支着猎枪,一手攥着帕朗刀,闭上眼睛,摸索着野草的环肥燕瘦、高矮疏密、老幼生死,回忆父亲带着九岁的自己走向茅草丛,用心灵和脑袋去体会草木的畅茂、禽兽的繁殖。茅草丛在野火虐肆和露苗抽芽中哭号。草岭附近的炮弹坑有十一个,其中两个散乱着不知名猪芭人的骨骸。一只七英尺长的水蜥蜴浮游水潭,泛起令小动物生畏的鳄波蟒纹。乌云像狮群漫过荒野,晨曦在茅草丛上闪烁,麻雀群被一只俯冲而下的苍鹰冲散了。三炮台烟味和腐肉味从草岭升腾上来,让他脚底一阵冷峻。他踮起脚尖,以一辈子没有施展过的轻巧走向猪窟,蹲在窟口上方,难以言喻的伤感让他放下猎枪,两手攥紧母亲留给自己的帕朗刀。黑蜘蛛好像恋上父亲太阳穴上初遇母亲时留下的熊爪疤痕,蛰伏疤痕上不动。父亲额头上深邃的皱纹、翕张的鼻子、惊骇厚实的头发、孤傲的下巴,陌生得可怕。双目泥泞,有一种缺乏罂粟碱和吗啡的狰狞和饥渴。如果不是那支猎枪和穿着,他要怀疑那是不是父亲的头颅了。他害怕凝视父亲的脸,于是将视线集中杈桠、羊齿植物和藤蔓上。

自从上了草岭后,时间流逝得特别慢。他觑了一眼腕表,八点了。灰云盘踞天穹,天地晦暝,老丑的烟岚偃盖了葱茏的草丛,太阳不知去向,天降一根光柱,罩住遥远的荆棘丛,燃起一股火焰,久久不熄。亚凤的刀刃反射着火焰光芒,几点耀斑钻入勾裆的裤裆内,平滑的刀面折射着裤裆外一小片似斗鸡肉髯的阴囊,一枝枯槁的芒草棱刺刺痛了生殖器,但是他不动。早起没有小便,又吃了一粒西瓜,涨满尿液的膀胱让他的生殖器簇直得像独擎高空的猴尾巴,但是他强忍着。他目不转睛地记忆着洞窟前的枝桠形状,默默地描绘着蕨类植物各种直立、横走、斜生、攀缘、缠绕和悬空茎,监视着爬藤植物的葡卜状、叶腋上的露珠、花瓣上的折痕和嫩枝上的密被柔毛。一只墨绿色的蝴蝶从茅草丛飞向猪窟,停在一根腐朽杈桠上,十天半月后飞向帕朗刀,停在刀尖上。另一只相同颜色的蝴蝶从亚凤身后飞来,停在肮脏的袖子上。八点半了。刀尖、袖子、杈桠和藤蔓总共停了七只蝴蝶,亚凤清楚地看见其中两只蝴蝶伸直了口器上的螺旋状吸管啜食露水。白色和墨绿色蝴蝶汇集草岭上,偃盖了草岭上的黄色花海。

亚凤默数了一遍杈桠、复习了一遍藤蔓和蕨类植物的形态,看了一眼父亲头颅。黑蜘蛛辞别太阳穴上的爪疤,沿循着断裂的脖子爬向枯枝,蛰伏洞口一小簇蟛蜞菊下,一只白色蝴蝶竖在蟛蜞菊的黄花上啜食花蜜。九点了,遥远的光柱离开了荆棘丛,驻足一小片被野火烧焦的荒地上,天地依旧灰蒙蒙。黑蜘蛛攫住一只草绿色的小蜥蜴,尖细的螯牙刺破了蜥蜴肚子,注入消化酶,将猎物吸食得剩下半透明的皮囊。九点半了,饱食一顿的黑蜘蛛消遁羊齿植物中,杈桠抖索,授着红脸关头颅的枝桠断裂了,头颅滚下草岭,落到茅草丛中,两眼依旧凝视着洞口。枝桠、藤蔓和蕨类植物开始激烈抽搐,好像有一只隐形的草食兽正在嚼食藤蔓和蕨类的嫩叶。一支锋芒逼人的长刀伸出了洞口,横砍竖切,削去了偃盖洞口的枝桠和藤蕨。当山崎像猿猴从猪窟背对亚凤露出半截身躯时,亚凤举起帕朗刀削向山崎脖子。

山崎回头觑了亚凤一眼,武士刀斜拂,在亚凤腹部划了一刀。亚凤憋了许久的一泡尿终于泚了出来。山崎厚实的长发爆散似孔雀开屏,一阵强烈的西南风将他的头颅刮向洞口上方,落在亚凤脚下。

山崎眼皮眨闪,嘴唇抽搐,好像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天地灰蒙蒙,遥远的光柱突然罩向草岭,照亮了被山崎血液泅湿的小红花,也照亮了亚凤被鲜血湮红的卡其短裤。亚凤左手撼住伤口,用帕朗刀刀尖戳了戳山崎额头。山崎的长刀在半空翻了一个小跟斗,和一批枯枝斜插猪窟口,立即有一只墨绿色蝴蝶驻足缠着鲛鱼皮的刀柄上。无头的庞大身躯堵住了半个猪窟出口。阳光依旧只在草岭上洒下一道僵气斑斓的光柱,烟云缭绕茅草丛,遥远的荒地簇立着一只史丹姆黑鹳,用它像长满尸斑的脖子和头颅播弄着一批骨骸。亚凤走下草岭时,半只左腿已浇满鲜血。他拄着帕朗刀往猪芭村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倒卧在一棵榄仁树下,那道僵气斑斓的光柱照亮了树外的茅草丛,一个戴着翻边藤帽的长发女子从茅草丛走到树下,屈身弯腰,背着亚凤朝猪芭村走去。亚凤失去意识前看见了爱蜜莉手臂上的藤环,嗅到了那股令他魂牵梦萦的尿骚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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