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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毒树下

箭毒树下

亚凤不止一次看见——或者梦见——他和爱蜜莉骑着自行车漫游猪芭村和茅草丛。

自行车碾过茅草丛的夹脊小径,遭遇枪管朝天的鬼子自行车部队时,他和爱蜜莉下了车子,将自行车推倒,蹲在草丛中看着鬼子自行车部队慢慢接近,近得可以看见他们臂章上的部队番号、闻得到他们的汗酸味,间或一个鬼子停下车子,对着茅草丛撒下零稀似玉米粒的黄色尿液,亚凤甚至可以看到鬼子干扁似毛豆荚的生殖器。鬼子可能嗅到了爱蜜莉自行车的鸡屎味,帽檐下飘溢着腐气的脸蛋——即使在这种差距,亚凤也看不清楚他们的五官一迎向西南风,吐出一条僵直的涎线,啪地挂在茅草梢上,好似滑灿透明的蚂蟥。

他常常看见——或者梦见——父亲的自行车像一头发情期的雄猪豨突野地。镀镣的车灯和生锈的把手像霍尔斯坦乳牛湿漉漉的大眼和顽强的犄角。后轮的侧脚架叉了出来,像孔雀鱼臀鳍的变形交媾器。爱蜜莉弥漫鸡屎味的自行车像荷兰温血母马,打着娇嫩响鼻,高耸着坚实的脖子、深广的胸廓和肥大的屁股,扬着火燎鬃毛,嘴里含着一根猩红萝卜,从一块树薯园奔腾出来,和他的自行车并肩齐驱。它们流畅地碾过草坑和水洼,链条和辐丝溢着烂泥,像污秽的爱情流质、睪素酮和膛孔分泌物。它们的轮胎充满弹性,以跳跃的方式越过灌木丛、板根、屋顶、树冠、山岭,快要钻入云层了。

他和爱蜜莉扑倒茅草丛的那个深夜,云很稀,星很淡,盈凸月失去了血性,露出磷火点点的骷髅白。爱蜜莉跪踞草丛中穿上衣服和黑狗——亚凤觉得它一直衔着鬼子头颅——走到箭毒树下时,亚凤犹半裸着身子躺在草丛中。盈凸月已绕到箭毒树后,在他身上撒下一道骇然的、手舞足蹈的树影,或是惨淡的月影。他凝睇着似黑狗毛色的青穹,以为爱蜜莉很快折返,但悠远的星光唤醒了他的睡意,他合上眼,在虫声滂沱中洗涤些许疲惫,再睁眼时,箭毒树树影像墨色的裙裾敛伏草丛,裙摆随风掀开,露出七彩缤纷的兽目。树的外围镶着烬红的光痕。他穿妥衣服坐在草丛中,看见箭毒树下篝火闪烁,人影幢幢。

朱大帝坐在板根上,用力吸食着珍藏的洋烟,头皮上的疮疤像刚被野猪啃过,自囿吐出的一笼烟雾中。锺老怪扛着强生猎枪,蹲下身子搜索鬼子,左右手腕各戴着两个腕表,手上扣着一张从鬼子身上搜括到的五十万分之一比例的婆罗洲地图。陈烟平站在篝火前,肃穆地凝视着尸体。无头鸡伫立板根上,“昂首”觑着被西南风吹刮的树篷。两个年轻伐木工进出箭毒树下,砍柴顾火。红脸关抽着一根洋烟站在篝火最外围。

盈凸月西移,月色覆没林际,星光淡入淡出。亚凤的出现,凝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还活着,”锺老怪掠夺着鬼子身上的遗物,脸上溢着难以描绘的情绪。他从胸前口袋掏出一个弥漫血迹的铁皮跳蛙,“以为你死了!孩子呢?”

一个嘴里叼着洋烟、高瘦、长发披肩、满脸胡渣、掮着猎枪和帕朗刀的人从板根中慢慢站起来,两手拄着一杆木桩,好像在用一杆竹篙撑船。板根如艇,静泊血海中。鳖王秦觑着亚凤,一语不发。他撩了撩木桩,不知是他双脚挪动,涉血而来,抑或是板根航行如艇,慢慢地渡向亚凤。

鳖王秦一刀削掉雨峰天灵盖后,几百个太阳绕着他飞旋,云彩漫向胸际,天穹被他的头颅磨出一个窟窿,大地被他的大脚踩得即深又沉,莽丛被他的喘息和夹杂泪水鼻涕的喷嚏连皮带根铲除。雨峰半颗脑袋随着钢盔跃离身躯时,嘴角歪斜,溅出一声孱弱的狞笑,鳖王秦遂然看见昔日弥漫儿子脸上正义的关羽红和邪恶的天狗红,交错互斗,好像散发着神魔釉彩的交趾陶双面妖。天穹伸高了,苍鹰几许,萎缩得十分渺小。大地阔长了,有岛屿的飘摇、地球的腹围、走不尽的夹脊小径。椰子树、波罗蜜和榄仁树似巨人伫立。一颗老椰子无声地坠落身后的水潭,扇起了天鹅展翅的美丽水花。茅草肥嫩,骤然绽开一朵又一朵小花,响起麻雀、大番鹊和鱼狗的祥和啼叫。鳖王秦又打了一个喷嚏,泪水鼻涕像铁渣铜汁淋到雨峰身上,血液里的金属矿脉回流丰腴的大地,水潭的美丽水花洗去了眼前那一片似膏的阴翳,啜泣的血液沿循着刀刃溢向他的五指和手腕,他迟钝地感觉到十秒钟前儿子奋力地击打他胸前的肋骨,听见了延滞十秒钟的儿子痛苦而真诚的呼喊:“爸爸!是我!我是雨峰!”看见自己举起帕朗刀削掉了儿子罩着钢盔的天灵盖。他呐喊着,咆哮着,短暂地被拘留在十秒钟前的时空倒流中,像一只被蜘蛛网掐住的蛾。他召唤全身意志,想扔弃淌着儿子鲜血的帕朗刀,但罂粟碱和吗啡烧焦了他的神经末梢,十秒钟后,帕朗刀终于咻的一声邪飞出去,刀背打在茅草丛的猎枪枪托上,发出嚣张的屈鸣。他颤栗着,从儿子身上东歪西倒站起来,寻到了茅草丛中盛着儿子半颗脑袋和脑浆的钢盔,像舀着一盆水,哆哆嗦嗦把空洞的脑壳植回去,把没有多少公克的脑浆挹了回去。他轻轻地掀掉钢盔,愤怒地扯去雨峰脖子前的天狗面具,用鳖壳一样的巨掌萼着雨峰破裂的脑袋,把雨峰柔软的身躯蔓在胸前,亲吻着随时剥落的半壳脑袋。

“雨峰,雨峰……”

他跪踞茅草丛中,抬头看了一眼天穹。太阳又敞开了红色的肉瓢,像癌细胞呈增殖倍数分裂着,弥漫着凶猛病菌的光芒洒向大地、河川、山峦和莽丛,对着地球的各种器官扩散。他蹒跚地站起来,背脊撑住了天穹,觉得自己更高大了,随手摘下几颗红色的癌细胞,扔向莽丛,燃起几股病恹恹的野火。他拔起一棵椰子树,掷向天穹,焚起一股迅疾扩大的末日赤焰。他握着双拳,对着大地发出哀嚎,鼻涕和泪水浇熄了几颗假惺惺的红太阳。他对着野地重重的跺脚,大地旋即倾斜,湖水漫向莽丛,树倒山移,洞窟里的野猪鳄鱼倾巢奔出,帕朗刀翻了一个跟斗,像一把切割山峦的神将护身器拄在他身前。鳖王秦攥住刀柄,跪在雨峰身旁。

“雨峰啊,爸爸对不起你……”

鳖王秦向胸前砍了两刀,不知有没有砍断肋骨。反手朝背后剁了两刀,不知有没有切断筋脉。最后一刀,随手一划,留给了脖子。

高原游击队,二战时期由美、英、澳、纽和婆罗洲各族在婆罗洲内陆组成的秘密抗日队伍,那天下午,一个由六个华人组成的侦缉小队潜入猪芭村情搜,在茅草丛遇见一个背着人头竹篓、奄奄一息的彪躯大汉和一个被削掉脑袋的男孩,旋即认出彪躯大汉和竹篓中的头颅主人是鬼子通缉名单中“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的鳖王秦和扁鼻周,于是挖坑掩埋了男孩和扁鼻周,由两个游击队员将鳖王秦带回秘密基地。鳖王秦企图自戕时,血液里的铜渣铁汁和矿物质让他像土遁的泥人,扎了根的帕朗刀重得举不过头,虽然斩断了一根肋骨,背部划了两刃见骨刀痕,右侧脖子裂着一支火箸似的伤口,血幔盘满了半个身躯,只剩下两颗眼球窥视着阳世,其余的身体发肤早已飘浮阴间,也不过死了九九十十。两个游击队员用枝干藤蔓扎了担架,花了一个白天半个夜晚,将鳖王秦扛到秘密基地,留守基地的一个华人老队员,娴熟中医,一眼断定鳖王秦的鸦片瘾比伤势严重,喂了鳖王秦四块鸦片膏。鳖王秦失血过多,脸色骷白,解了鸦片瘾后,生命恢复了七七八八,抽泣得像新生胎儿,在基地疗养一个多月,初愈即带着游击队提供的卡宾枪和自己的帕朗刀,辞别了游击队,会合朱大帝等人。

一九四五年九月,吉野领导的六百多人和山崎领导的四百多人流窜队伍沿途遭受高原抗日游击队和原住民追剿,溃不成军,亡的亡,逃的逃,疯的疯,自杀的自杀,十月中旬,两股不到三百人的逃窜队伍汇合,集体向联军投降。朱大帝和锺老怪等六人离开亚凤和孩子时,扑杀了十多个从吉野和山崎部队逃窜的没有战斗力的鬼子,听说被联军护送到猪芭村的三百个鬼子中没有吉野和山崎时,准备潜往内陆,半途遇见伤愈的鳖王秦。

鳖王秦从高原游击队带来一则令大帝等人忧心的消息。八月初,一个由自由车曹尉领导的一百二十多人自行车部队,沿猪芭河流散东南。这股大帝等人漏失的自行车队伍,让游击队和原住民削弱了两个多月后,腾下二十多人,这几天正朝亚凤等人休憩的箭毒树前进。

鬼子其实分裂成三股流散队伍,而非两股。

夜色依旧辽阔,天穹披着云彩熟睡,莽林倚着大地深眠。箭毒树下七零八落的无头尸具已流罄血液,但鬼子的血、达雅克人的血、孩子的血和萧先生的血没有完全干涸,被篝火照耀得像沧海横流,潴留的血洼像有几千英寻深。伐木工在箭毒树下另一侧酿了一股没有太多怒气的篝火,酿完后,扛着猎枪和帕朗刀到箭毒树四周巡视。朱大帝、锺老怪、陈烟平、鳖王秦、红脸关和亚凤蹲踞篝火四周,聆听亚凤叙述箭毒树下的惨剧。锺老怪听见口袋里的铁皮跳蛙倏忽叽叽咯咯响着,于是把铁皮跳蛙放在地上,看它转动齿轮扑跃,越过枯枝残叶,朝着埋葬孩子的坟冢前进。他记得铁皮跳蛙是吴添兴送给心上人马玉铮的生日礼物,马玉铮用它和黄光霖的铁皮兔子、房招财的铁皮乌龟赛跑,输的人被当猪骑,跳蛙从来没有赢过兔龟,受罚的总是吴添兴。坟头揭着爱蜜莉用藤蔓和枝干捆扎的一大两小十字架,颇像骷髅地上耶稣和两个强盗的十字架。跳蛙三跳两跃,扑上坟头,叽叽呱呱叫着,叫了一阵,不叫了,断了气。

锺老怪瞪着手腕上鬼子的四个腕表,好像在检测跳蛙速度。他卸下四个腕表,又从口袋掏出三个腕表,扔在篝火前,自己挑了一只腕表戴在手腕上。昨天中午他和朱大帝等人离开后,入夜时分联手和达雅克人在红树林里歼灭了一群鬼子,对箭毒树下的尸横遍野不觉得诧异,就像他赶在山崎和吉野之前毙了十个高梨和黄万福的孩子也没有感到特别愧痛,但想起自己传授过枪术的一批孩子突然齐赴鬼域,心里也不免黯伤。红树林和箭毒树下的血战让他忆起了强生猎枪和望远镜的荷兰主人范鲍尔,也让范鲍尔的幽灵在他身边躁踱不去,好像一只渴望和他交配、摄取阳寿和精血的浪漫女鬼。昨日黄昏,他和朱大帝等人行经红树林,看见树根上犹在淌水的树胶鞋印,知道鬼子近在咫尺,正要噤声前进,十多个鬼子骤然从一簇红茄茗属的枝丫中冲出来,站定,军衫褴褛发须参差,宛若一群幽灵,有的脱去上衣,有的将刺刀捆绑在木杆上,有的用步枪枪托敲击板根,有的挥舞着军刀和刺刀,手舞足蹈,发出恐惧和忿恨的嘶吼,吐出似水蛭的舌头和睁着青斑闪烁的苍苔眼眸,天皇的圣旨和油膏神化了他们的五官。一个鬼子用军刀疯狂地削去一簇又一簇气根和藤蔓,一边削,一边回头瞪他们,好像和红树林植物有不共戴天之仇。一个光着下半身的鬼子将步枪扔在地上,两手攀着一根横枝,像猴子腾空摆荡,扁平的小屁股下悬垂着像雄鸡肉髯的生殖器和睾丸。朱大帝等人举枪射击时,鬼子狂叫不已,挥舞军刀、刺刀和步枪,一步一步接近他们。他们开枪射倒几个鬼子后,三十多个手握帕朗刀的达雅克人斜刺里冲出来,兴奋的啸叫淹没了鬼子的骇声,手起刀落,像剖瓜切菜砍倒鬼子,割下头颅,五指扣住鬼子像鱼鳃的下颚,昂首朝天吟诵,歌唱人世间的美好。一个达雅克人走向锺老怪,用食指戳了戳锺老怪胸前的双筒望远镜,对着另一个达雅克人,呱呱咕咕说了一番话。锺老怪大致听懂,取下望远镜,挂在达雅克人脖子上,竖起一个血淋淋的大拇指。达雅克人被血腥鞭挞得如痴如醉时,分不清鬼子和华人,不随着他们的杀戮兴致起舞,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据说,有一小撮华人高原游击队员被达雅克人当鬼子削去了头颅。脖子挂着望远镜的达雅克勇士离去时,频频对着锺老怪微笑点头。扣在他手中的鬼子头颅,下颏突然长出一缙金黄色的山羊须,两眼一大一小,让锺老怪想起被霰弹打成蜂巢、临死前朝天疯狂射击的范鲍尔。

范鲍尔手腕上也有一支金黄色的腕表,可惜已被弹珠打烂。锺老怪在箭毒树下搜索鬼子时,为了弥补望远镜的损失,剥掉了鬼子的腕表和身上所有配戴物。他在篝火前挑拣了半天,终于选定一支金黄色腕表戴在手腕上。腕表被篝火熏久了,手腕像被火钳咬住,而且沉甸甸的,极不习惯,于是脱下腕表,但手腕已烙出一道红斑,长出似鱼皮癣的燎泡,蔓延整只手腕,久久不褪。西南风漫卷,袭向篝火,刮起一股燥灼的热火旋风。锺老怪看见大帝、鳖王秦和亚凤等人在篝火前邪魔鬼祟,吐出他不理解的兽言鸟语。猎枪在他胸前抖索着,枪口漫出了黑色烟硝,枪管闪烁着一个狭长的星光灿烂的银河系,飞窜着十颗毛瑟尖头流星子弹。猎枪像猎鹰跃到肩膀上,释出只有锺老怪可以感受到的亡灵频率,发出尖厉的咆哮。锺老怪从那股黑色烟硝中嗅到了熟悉的奶糖羊羹味和三炮台卷烟味。坟头的十字架像铁皮跳蛙蹦跃,滴下几片腐臭的尸肉,三个囫囵小人扛着十字架,消遁黑色的莽丛中。锺老怪不自觉地把食指伸入扳机护圈,慢慢地站直身子,朝坟冢走去。朱大帝和红脸关瞄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好像他是一个虚影。锺老怪像每天早上吸食完一块鸦片膏后在阳台上拿着强生步枪比高瞄低,右胁挟紧枪托,嘴唇贴着枪脊,绕过一簇又一簇荆棘丛,在一棵老榴梿树下转了一圈,停在长满鸟巢蕨和藤蔓的灌木丛前。万物凝固,无风,叶尖堕下水珠,猩红色的盈凸月照亮一簇姑婆芋。锺老怪遽然发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初误杀母亲的灌木丛。姑婆芋叶荫下回荡着野猪嚎叫,一个背着猎枪和帕朗刀的女人,像年轻的母亲,站在灌木丛前。

“锤叔叔——”

月色洒在爱蜜莉身上,镶了一层烬红的光芒。

“爱蜜莉,”锺老怪放下掐在右胁下的枪托,“你在这里。”

“锤叔叔——”爱蜜莉手臂上的藤环闪烁着琥珀光芒,两个鬼子从身后窜出,一左一右挟持着她的手臂,“小心——”

穿着草黄色战斗服的鬼子从爱蜜莉身后像潮水涌来。一个鬼子举起步枪正要朝锺老怪射击,被一个身材魁梧的鬼子挡下。

锺老怪单眼看得仔细,身材魁梧的鬼子正是山崎显吉。

锺老怪举起猎枪,发觉手腕沉甸甸的、热呼呼的,像被火钳咬住,烧焦了整只手腕的皮肉,冒出许多火芽凶猛的燎泡,像一块灶膛中的黑炭。他的手软趴趴的,那支射杀过无数人畜的强生步枪也是软趴趴的,枪管像纵欲过度的生殖器,流淌出瘀血的黑色硝烟,露出惨烈无奈的笑容。锺老怪的食指肿胀得伸不进扳机护圈。下巴垒着一缙山羊胡子的范鲍尔站在榴梿树下,歪着嘴角发出一列梦呓般的痛苦呻吟。

山崎显吉拔出村正刀,像一只猿猴跃向锺老怪。

清晨四点。天穹如血海,静泊着即将沉没的盈凸月。宽扁的云彩好像萧先生夹在书本里的叶子的尸体。萧先生喜欢捡美丽的落叶,埋葬在卷边翻毛的书籍里,直到它们化成灰,变成书本的一部分。西南风猛烈吹刮,叶子尸体满天翻滚,枯叶辞别了箭毒树,入殓天穹。亚凤低头就着篝火凝视鳖王秦的劝降单。劝降单密布的褶皱像枯叶上干槁的叶脉。亚凤经过铃木的照相馆不下一百次,也看过爱蜜莉的照片不下一百次。铃木拍摄的亚凤和父亲牵着富士牌自行车漫游猪芭街头的黑白照,有很长一段时间,紧傍爱蜜莉的照片贴在橱窗中。父亲脸色阴沉,深陷在忧悒的漩涡中,露出苦力式的疲惫笑容。少年亚凤一手抓着自行车货架,一手叉腰,清灌漂亮的脸蛋像一个小女生。爱蜜莉总是笑脸迎人,但她围困在橱窗内的笑靥是很压抑的,像大番鹊故布疑阵的筑巢策略、黑狗的晦涩、草丛中的拟态虎尾,裱糊着不同层次的神秘感。

“爱蜜莉活着?”鳖王秦沉默许久后,吐出了一句话。

亚凤点点头。

“哦——鳖王秦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亚凤说,“她行踪飘忽,像她身边那只黑狗。”

朱大帝就着篝火点燃了一根洋烟。两位伐木工背着的包袱放在他身后,里头的鸦片膏和洋烟不多了,大帝却毫不珍惜地抽着。他大肺大气地吸着活烟,大口大嘴地吐出死烟的残骸,像吃肉吐骨、嚼瓤吐核,释放出心里许多邪魔鬼祟的思绪,飘溢在他四周的烟雾像被他啃去了四肢头颅、毛发纷披的无头游魂。大帝等人回到箭毒树前,吃了十多尾红脸关用骨膏31烹煮的鲫鱼和刺壳鱼,口气弥漫一股鱼腥味。大帝越是大口喷烟,那股鱼腥味越是腥膻。“没想到鬼子掌握了周详和滴水不漏的’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名单,连义演和义卖的孩子也不放过。要不是我们逃得快,头颅早就挂在猪芭桥头了。”

无头鸡离开陈烟平,漫步到坟冢上,伫立大十字架旁,脚爪耙了耙,耙出一批泥壳,把铁皮跳蛙耙到半空,嗅到了破晓的气息。陈烟平注视着无头鸡的一举一动,担心莽丛突然跃出一只大蜥蜴或大蟒蛇。战争即将结束,他准备圈占猪芭村一块螟蚣和蝎子出没的野地,盖一栋大鸡棚,用无头鸡当种鸡,交配出战无不克的后代。大帝把烟蒂掸向篝火,递了一根烟给红脸关,自己燃了一根。红脸关接住烟,搔了搔太阳穴上的熊爪疤,把烟含在嘴里,没有马上点燃。自从叶小娥过世后,他吐出的字,不比那支步枪吐出的子弹更多。在篝火照耀下,大帝脸蛋像生了锈的铁罐,遍布着密集的老人斑和皱纹。他的语气带着梦呓的痕迹,让人插不上嘴。“除了’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名单外泄,还有许多事情,我到现在想不透。”大帝凝睇篝火,搔着脚趾头上的痰液状鸡眼。他吃了不少橄榄果,鸡眼越长越大。“白孩一家人和石油公司的高级白人职员躲到内陆时,鬼子几个月内就找到了他们,如果没有人密告,鬼子怎么有这本事?林家焕、李大肚和周春树到林子里找我们,却被鬼子逮回马婆婆家里,鬼子怎么知道孩子藏在马婆婆家里?山崎怎么知道猪芭河畔的秘密基地?”大帝看了红脸关一眼,就着烟蒂点燃红脸关含在嘴里的烟。朱大帝左手臂在红树林里被鬼子子弹削掸了一层皮,马来短剑刺青好像断成了两截。“当初,我怀疑过自行车准尉铃木,但他三年多前就被炸死了,而小林二郎回到猪芭村三个月后就被我和老锤削去了脑袋。”

四个人转头盯着朱大帝。大帝笑得像一头老鳖。

大帝一手支颐,蹙眉望着树篷,嘴角罅出一道笑痕:“那天,我正在老锤家里和一个贩卖豪猪枣的伊班人讨价还价,鬼子来追讨人头税时,我们躲到莽丛里,伊班人向小林射了一支毒箭,鬼子胡乱扫射一阵就走了。小林二郎带领鬼子践踏猪芭村,罪大恶极,我剁下小林的头,交给伊班人了。”

“这么一件惩奸除恶的大功,”红脸关说,“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

“老关,别多心,”大帝将烟蒂吐到灰烬中,从口袋捻出一根洋烟,“人多嘴杂。”

陈烟平一巴掌拍在裸裎的胸脯上,拍死一只不知什么虫子。他的胸脯胸毛阙如,但胸有大痣,长了几颗大得像纽扣的黑痣,耸立着一缙似钢丝的髯毛。他指着无头鸡:“鬼子杀光了猪芭村的鸡鸭鹅,这只无头鸡整天在鬼子脚下晃来晃去,鬼子却不敢动它一根毛。我怀疑它是汉奸。”

“屌你老母,”鳖王秦吐了一口唾沫,那道自戕伤痕像一只螟蚣环着半边脖子,“现在还开这种玩笑。”

“子安和彦宏怎么还没回来?锤老头呢?”陈烟平耸直脖子环视四周。子安和彦宏是两个伐木工名字。

五人凝视篝火,低头抽烟,陷入沉默。

晓色渐露,月亮覆没了,远方阔叶林瑟缩在苍郁和衰老中,深稠的晨雾笼罩着茅草丛,广袤的青穹流浪着一等星,树篷洒下惺忪和蹒跚的晨光,已有早起的野鸟和野猴在树梢游荡,溽热的暑气开始浸淫莽丛和旷野,箭毒树四周响起了食肉兽叫声。无头鸡下了板根,再度步向坟冢,隐没矮木丛中。陈烟平站直身子,模拟无头鸡无头无脑的诡异叫声,走入矮木丛。

一只一早就吃了发酵野果而步履颠簸的雄猪陡然从他们身边窜过,冲垮了伐木工摞成井字形的一垒干柴,泚出一批金黄色的尿液,浇湿了屁股后面的枯叶漩涡。有几滴尿液,溅到了亚凤和鳖王秦身上。雄猪醉得失去方向,消遁在茅草丛前,转了一个身子,朝他们跨了两步,垂头嗅地,好像绅士鞠了个躬,对擅闯禁地表示歉意。它嗅着地上时,大帝第一个抄起了猎枪。它消遁茅草丛时,大帝站直了身子。

一等星隐退了,更多缥缈的晨雾匍匐箭毒树四周,困顿地升了起来的巍峨的山头,呈倾斜状态,好像随时会崩塌。槎丫上,并排停驻着一群犹在熟睡的大鸟,巨喙整齐地耸着,像持戟的卫士。箭毒树的黄花蜿蜒纵横,彳亍树梢上。柴黑色的果子,在晨曦中抖索。一只小猴子从树梢伸出了头,面露赧色,拔起一声尖叫。一向优雅大度的无头鸡,急疾地从矮木丛钻出来,跃上了板根,陈烟平紧跟在它身后。大帝视线犹停留在野猪出现的矮木丛中,身体僵硬得像立体雕塑的酋长墓柱。野猪的尿液浇在亚凤身上,一股腥膻辛辣的臊味引导亚凤追踪茅草丛中野猪的逃窜路径。野猪在一簇野牡丹前煞蹄,但惯性未消或酒醉未醒,像亚凤杀戮的第一只小野猪栽倒草地上,但它并没有哀嚎,很快蹦直四蹄,像人类释出一个酒噎,又像人类打了一个喷嚏,窜入了茅草丛。它的奔跑,犹豫中带着惊恐,完全没有亚凤杀戮的第一只小猪那种想把敌人拱到天涯海角的求生意志,但它窜入茅草丛后,和亚凤杀戮的第一只小猪竟有许多相似之处:眼球像鹤鹑蛋,獠牙像拉满的弓,猪头扁得像自行车坐垫,邪得磷火焯烁。亚凤甚至可以看见它的鼻子上星布的肉瘤子。醉猪去得很远了,但新鲜的尿臊味依旧从茅草丛不停地灌向箭毒树下。

亚凤终于嗅出来了,野猪新鲜的尿骚味渗透着爱蜜莉茅草丛中的尿液味。

“散开!”朱大帝压低了声音,“鬼子来了!”

大帝、红脸关、鳖王秦和亚凤分头窜向身后的龙脑香科树种时,一列子弹咻咻咻地射向箭毒树、板根、篝火、茅草丛。陈烟平扑向板根上的无头鸡,张开双手想搂住无头鸡时,两颗子弹贯穿了脑袋和脖子。无头鸡展翅一跳,躲到了板根旮旯里。鳖王秦胸口挨了一枪,一头撞在树腰上,红脸关捋住鳖王秦的腋窝,把他拽到树后。朱大帝、亚凤和红脸关、鳖王秦躲在三棵龙脑香科树种后。树围不阔,只够一人挡子弹。红脸关和鳖王秦躲在同一棵树后,非常窘迫。子弹滥射一阵后,终于停止了,鳖王秦肩膀和两脚又中了弹。篝火被打散了,小火舌四面八方蔓延。青嫩的树枝和滴着晨露的叶子散乱箭毒树下,一个椰壳大的火蚁窝落在火舌上,噗地着火燃烧。箭毒树的树身和板根弹痕累累,陈烟平像一块破布瘫在板根上,他的上半身嵌满子弹,两脚凌空挂着。西南风孱弱,刮不动弥漫树下的烟硝味,也逐不走流溢荒野的野猪的尿臊味。亚凤卧在树身后,看见像一条蛇粘住树身的朱大帝对他做了一个肃静的手势。亚凤用力吸了一口气,烟硝味暂时掩盖了爱蜜莉和野猪的尿骚味。那只啃了太多发酵野果的野猪开始奔跑,步伐不稳,但十分迅疾,撩起响彻野地的顿蹄声,髯曲的猪尾巴在茅草丛上刮起绿色的漩涡,麻雀在漩涡里绕着圈子追逐蚱蜢,白蛇追逐青蛙,低飞的大番鹊被吸进了漩涡里。亚凤偏头看见鳖王秦嘴角和鼻孔淌着血,惨白的脸蛋凑向红脸关,双唇抖索。直到死前,鳖王秦手里紧握着鬼子印着爱蜜莉照片的劝降宣传单。

三个黑魆魆的东西从矮木丛里腾空飞起,落到箭毒树下。锤老怪的头颅恰好落在篝火灰烬上,泚出一道白烟,好像长了脚呢,像蛤蟆弹跳着,滚到板根下,一只独眼生动地瞪着板根上的陈烟平。两个伐木工的头颅都闭合着眼睑,躺在被野猪踢散的干柴上。

一列子弹再度从矮木丛射向三人藏身的龙脑香科树种上。暴露树腰外的鳖王秦尸体无声地承受着子弹的啮咬,抽搐得像急流中的浮木。伐木工的头颅也咬牙切齿地承受着几颗打歪的子弹。一半以上的子弹落入三人身后的茅草丛,茅草秆拦腰断头的、安静的卧倒,让出一条弹道,让子弹自由飞向广袤无垠的野地。子弹被吸入醉猪尾巴刮起的绿色漩涡中,洒下恶臭的黑色烟硝,在麻雀蚱蜢、白蛇青蛙的追逐中,追逐着大番鹊。枪声让醉猪加速奔跑,扩大的漩涡吸收了更多子弹。血色的晨曦醺在茅草丛上,雾已褪尽,天穹残留着夜晚墨青色的巨大脚印,白昼的足跫天邈地廓,踩踏得野地隆隆轰响。天亮了,亮得比锺老怪装卸霰弹还快。

子弹停止射击时,篝火熄灭了,箭毒树下陷入死寂。茅草丛上已经染成墨绿色的漩涡消失了,野猪倒卧草地,四蹄朝天头尾哆嗦,脖子和肚子插着几支像牙签一样纤细的毒箭。大帝背靠着树腰,紧握猎枪,又做了一个肃静的手势。亚凤弓腰缩肢,把自己像兔子藏在树身的凹窝。他选择的树身青嫩瘦小,板根浅薄,幸亏长了一个像壕沟的凹窝。子弹打在树腰上,像藤条隔着草垛抽打在脊椎上,他担心子弹把树身射破。红脸关面对树腰蹲着,鳖王秦的头几乎压在他屁股下。朱大帝看着红脸关和亚凤,伸出左手五指,以素常伏击猎物的手势代替话语。亚凤经验虽浅,大致看懂。敌人不多,约五到八人,但火力强大,不可轻举妄动;敌人没有强攻,必是忌惮我们的枪火。鬼子散兵游勇,弹药有限,且等他们消耗子弹,我们伺机而动。

薄弱的晨曦射穿了树荫,栖伏在他们藏身的树身上。两架被晓色照耀得红光斑斓的联军战斗机无声地划过远方天穹,留下两道绛红的光晕。像灰烬一样轻俏的苍鹰出击了,天穹慢慢展开了圆形竞技场。矮木丛再度响起枪响,但子弹没有射向他们。男人的喧哗、呐喊和哀呼充塞着矮木丛。三个穿着草黄色战斗服的鬼子踉跄地从矮木丛冲出来,卧倒在伐木工头颅旁边,四肢哆嗦,间或发出尖锐的呻吟,胸口、脖子和脸颊插着一簇毒箭。二十多个握着帕朗刀的达雅克人从矮木丛叫啸着冲出来,手起刀落,削下了三个鬼子的头颅。更多达雅克人从莽丛里冲出来,举起手中十多个鬼子头颅,昂首朝天吟诵,歌唱人世间的美好。

一个浑身苍白的男子,一手握着枪头捆缚着单刃刺刀的吹箭枪,一手攥着一个鬼子衣领,将鬼子像朽木拖曳到箭毒树下。鬼子两眼细小,鼻梁有一个凹陷的伤疤,左耳像螳螂的卵鞘,面露忧惧疲困,两腿各插着一支毒箭,腰上挂一支包扎着蟒皮的花梨木刀鞘,鞘内插着一支鲛鱼皮刀柄的正宗武士刀。朱大帝从树身后看得清楚,苍白的男人是何仁健的大儿子白孩,腿上中了毒箭的鬼子是吉野真木。

“白孩!”朱大帝从树身后露出了头颅,“是我!我是朱大帝!”白孩看着大帝,露出惨淡而含糊的笑容。

朱大帝走到箭毒树下,红脸关和亚凤跟在他身后。

“白孩,你还活着。”亚凤说。

白孩觑了三人一眼,凝目吉野真木身上。毒液正朝吉野上半身蔓延,他虽然握着刀柄,但手臂松垮无力,失去感觉,没有力气拔刀。他突然想起前田利为中将问他第一次握住正宗刀刀柄的感觉,更真实地体会到龙归大海、虎人深山的深沉无力感。毒液像海水涨潮淹没了他的双腿、臀胯和腰部,激攻他的心脏和脑液。一部分毒素已经抵达他的胸口和脖子,像蝾螈窜伏,像猪芭河深入内陆,像恶猴啃蚀他的鼻子和耳壳。他张开口,痛苦而狂妄地呻吟着,呜呜吱吱,咿咿噢噢,嚄嚄喳喳,像猴啼,像猪啸。他看着箭毒树蓊郁晶莹的树篷,沾着露水和晨曦的叶子慢慢聚拢,凑成一面让他恣意扭曲变形的镜面,在他被削去双臂和头颅前,已幻化成一只簇拥着一串人类头颅的大龟,幽游在水月镜花的蛮荒世界中。

达雅克人发出狂野呼啸,争执谁有资格拥有吉野头颅。白孩做了一个手势,说了几句达雅克语,做了一件令大帝、红脸关和亚凤不理解的事情。白孩拔出吉野的正宗刀,食指触了触刀刃,削断身边一簇茅草,砍断头顶上一截枝桠,一脚踹倒吉野,双手握着刀柄,剁掉了吉野双臂。吉野的叫声非常虚弱,好像一只被活卸的大龟的喘息。毒液瘫痪了他,他已感受不到痛苦。白孩将武士刀扔在地上,犹未解恨,轻蔑地看着吉野抽搐的身躯。大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刀身。大帝在吴氏兄弟吞食蜗牛时、吉野在菜市场展示伊藤雄无头尸具时,甚至透过锺老怪的七倍率双筒望远镜追逐山崎和吉野猎杀孩子时,视线也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两支斩杀过无数猪芭人的武士刀。在猪芭人的记忆和恐惧中,这两支武士刀像剑齿虎的一双巨大獠牙,屡屡出现在他们战时和战后的蛮荒和亘古梦魇中,在他们夜游丛林被伏击猎手围困的幢幢鬼影中。

大帝忍不住暗叹:好刀,好刀,真是好刀啊。

达雅克一拥而上,争着第一个砍下吉野的头颅。大帝捡起武士刀,大声对达雅克人说:“各位英雄好汉,这个禽兽夺走太多猪芭人性命了,今天让我替乡亲报仇吧。”大帝砍下吉野头颅后,凝视着倨傲地挺立着的刀背和闪烁着砭骨寒气的刀刃,不禁又喃喃自语:死倭寇!好刀!达雅克人争夺头颅时,大帝卸下吉野腰上的刀鞘,拭去刀刃上的血迹,将武士刀入鞘。他神情怪异地握着蟒皮包扎的花梨木刀鞘,叼着就要烧绝的洋烟,吐出几个清晰的鬼魅烟雾,像硬币上纯镣铸造的统治者头颅。

无头鸡跳到板根上,“睨”着陈烟平尸体,发出沙哑而低沉的吟声。它展翅跃到烟平脊梁上,趴了趴脚爪,趴破了烟平汗衫,轻巧地跃到野地上,停在一具鬼子无头尸体前。达雅克入围着无头鸡,议论不绝,用帕朗刀朝无头鸡的脖子上挥了挥,确认上面没有长了一颗隐形的头颅。无头鸡好像被达雅克人瞅得不自在,跃回板根上。箭毒树下发生了激烈争吵。达雅克人捡起锺老怪、两个伐木工头颅时,被朱大帝喝止。达雅克人想砍下鳖王秦和陈烟平头颅时,再度被朱大帝和红脸关喝止。白孩居中斡旋,达雅克人终于高唱着战歌,讴歌故乡的丰饶和女子的美貌,嚣闹离去。大帝等人在孩子坟冢旁掘了一个大坑,草葬锺老怪和鳖王秦等人后,红脸关和朱大帝走到箭毒树外,开始了第二波争吵。天穹僵硬的峭壁回响着莽丛里各种虫兽叫声,削弱了红脸关和朱大帝特意压低的谈话。亚凤站在箭毒树下,听见了一两句突然拔高的破碎句子,但终究没有听清楚争吵内容。

大帝突然冲到箭毒树下,用正宗刀刀鞘拨开一簇茅草丛,纵入刚才野猪走过的夹脊小径。红脸关随后跟上,顺势捞了一支鬼子的步枪,攥着帕朗刀,也纵入夹脊小径。亚凤走到夹脊小径前,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白孩向他走来。

“山崎逃走了,沿猪芭河窜向西北,”白孩用枯叶拭着帕朗刀上的血渍,“我怀疑他打算向联军投降。我们要在联军发现前找到他。”

“爱蜜莉呢?”亚凤说。

“我不知道。”白孩往东北走去,“你来不来?”

亚凤迟疑了一下。

“爱蜜莉如果活着,不会走丢的,她想找到你轻而易举,”白孩说,“那只黑狗,可以闻到你三年前撒下的尿屎。”

的的哒哒,的的哒哒,白孩捏着铁制蟋蟀,走入朱大帝和红脸关消失的夹脊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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