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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头骑士

无头骑士

达雅克族(Dayak)或伊班族(Iban),婆罗洲原住民,十九世纪前以猎取人头显示阳刚气、威信、勇猛。 达雅克勇士深信,经过仪式圣典后,头颅主人即据为己有,随传随到,如阿拉丁神灯中的精灵。 头颅让土地丰饶、家族旺盛。 达雅克女子对头颅的血腥饥渴,引发达雅克男子对头颅的病态需求。拥有越多头颅,越能使达雅克女子宠爱。 头颅也是达雅克男女之间的最佳性欲催化剂。 英国人和荷兰人十九世纪中期统治婆罗洲后,废除了猎头习俗。 二战时期,在联军和抗日游击队怂恿和鼓动下,达雅克勇士猎取了数以千计的鬼子头颅。

朱大帝坐在阳台上,两手拨弄着液晶体收音机,从类似野火焚烧野地的电波杂音中搜索如火如荼的国际形势。西南风已经静止了一段时间,阳光炙烈,热气像沧海淹没了高脚屋和莽丛,树冠上奔腾的热浪飘浮着从败坏的天庭落下的破瓦断柱。大帝汗流浃背,不停地喷吐着烟丝。贮存的洋烟逐渐稀少,大帝抽的是手卷烟,烟草是晒干的香蕉叶、木瓜叶和各种藤果树叶,卷纸是书籍、报纸、包装纸和各种废纸。无头鸡站在树桩上,抬“头”凝视天穹一只驾驭着热浪随波逐流的苍鹰,苍鹰弯曲的喙嘴和距爪闪烁着锹刃耙齿的光芒。黄牛和野猪嚼了一肚子从树上落下已经开始发酵的藤果,两眼酩酊,四肢乱颤像鼓棒。黄牛拉着稀屎,冲垮了栅栏,踩过一畦新耕的树薯,牛蹄顿断两棵甘蜜树树苗,朝莽林走去,边走边发出眸眸哧哧的醉汉闹街声,众人习惯了黄牛撒野,没有人拦阻。猴群也吃了一肚子藤果,四肢酸软,趴在锌铁皮屋顶上睡大头觉。大部分猪芭人卷出来的手卷烟既曲瘪又容易掉“烟丝”,充满纸浆油墨味,只有砍屐南女儿严恩庭卷出来的烟蒂又硬又直,“烟丝”紧密丰沛,抽起来持久香浓,充满辛辣或香甜的香蕉、木瓜和各种藤果滋味。她每天只卷三十根手卷烟,卷得舌干唇焦,每一根手卷烟都散发着浓浓的唾液味。十二岁女孩的唾液,让她的手卷烟别有风味。陆续有猪芭人避难高脚屋,饲养斗鸡的陈烟平也拢着两只斗鸡投奔朱大帝,三栋高脚屋现在已聚集一百二十多个大小猪芭人。人数越多,朱大帝越担心。他看了一眼望天树上的废弃鹰巢,拎着收音机走下高脚屋阳台,巡视自己栽种的三棵红毛丹树。

猪芭人依旧赤膊光脚,挥动悲愤的锄铲锹耙,抡舞沉重的斧锯镰锤,在弥漫瘴雨蛮烟的丛林随意拓荒,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但是有一些迹象显示巨变即将来临。昨天晚上一个伐木工带来了小金、扁鼻周的噩耗和鳖王秦的杳无音讯。鬼子在猪芭村展开更激烈彻底的扫荡,更多熟悉的猪芭人死讯不断传来,鬼子忙着应付联军的不定时轰炸和传闻中的联军反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人力将头颅悬挂猪芭桥头,更没有时间和人力埋葬尸体,猪芭街头尸具散乱,尸臭弥漫。侦察机越来越频繁出现在朱大帝的高脚屋上空,机体几乎摩擦到了树冠,猪芭人闻到了奶糖羊羹味和三炮台卷烟味。

他绕着三棵红毛丹树转了一圈,坐在其中一棵红毛丹树下抽着严恩庭的手卷烟,看着树枝上一串青涩的果子。陈烟平拿着一个小竹篓和袖珍五齿钉耙,四处挖掘螟蚣和蝎子喂养斗鸡。何仁健的儿子白孩腰拤大小两支帕朗刀和一支吹箭筒,手拿一根矛枪一样的吹箭枪,吹箭枪枪头用藤丝捆绑着从鬼子机枪卸下的单刃刺刀,阴阳怪气地站在箭毒树下,凝视着对面婆罗洲铁木树腰上的靶子,将吹箭枪凑到唇上,吹出一支疾速的吹箭,正中靶心。自从白孩全家遭鬼子杀害、姐姐何芸失踪后,白孩更古怪沉默了,他被亚凤从猪芭村带到此地后像哑巴,从早到晚苦练吹箭。他从身后的箭毒树萃取汁液,烧烤成膏状,涂抹在一百多支吹箭上。一只长尾猴飞跃到红毛丹枝桠上,采了一颗青涩的果子,放到嘴里嚼咬,白孩对着它射出一箭,猴子顿了一下,腾跃过几缙枝桠,动作逐渐迟钝,从高空坠下,倒卧朱大帝脚下。白孩捡起猴子,瞟了朱大帝一眼,射出两道似镖矢的眼神。大帝苦闷无聊,想找白孩说话。他想了半天,只想起白孩的父亲何仁健和姐姐何芸的名字,想不起白孩的本名。在猪芭村,大家都叫他白孩,没有人记得他的本名了。

“白孩——”

朱大帝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白孩抓着猴子尾巴走向临时搭盖的猪棚,将死猴扔进猪棚,醉猪意兴阑珊地嗅了一下死猴。白孩觑了大帝一眼,走到盐木树下拔出箭矢,又觑了大帝一眼,见大帝不再说话,将拔出的箭矢插入箭筒,掏出铁制蟋蟀,的的哒哒,的的哒哒,走入莽丛。

大帝巡视完三棵红毛丹后回到高脚屋,坐在阳台矮凳上将收音机凑到耳前,拉开伸缩天线,小心拨动着调谐收听国际形势,电波干扰像来自远方的炮弹轰鸣。鸦片膏的配额也减少了,亚凤和锤老头等人每天只能吸食一块鸦片膏,孩子的美禄也不再掺着鸦片汁液。据说为了防止猪芭村爆发瘟疫,协助鬼子处理尸具的华人征询鬼子同意后,号召猪芭人埋葬尸体,每埋葬一具可以获得正在迅疾贬值的一百元香蕉币或四包鸦片膏,已经有几个鸦片瘾较重的猪芭人私自离开高脚屋,去赚那四包鸦片膏解鸦片瘾,这更使朱大帝感到忧虑。大帝抽完恩庭的手卷烟后,想呼叫恩庭给自己额外卷几条手卷烟,突然想起亚凤一早带着大志和恩庭等孩子入林,寻找雅沁、秦雨峰和何芸去了。陈烟平从竹篓箝出活生生的螟蚣和蝎子,开始喂食望天树下的斗鸡。无头鸡下了木桩,“凝视”着螟蚣的小足和蝎子的大螯。陈烟平丢了一只螟蚣到无头鸡脚下,无头鸡用距爪耙得四分五裂,没有要吃的意思,双翅一拍,回到木桩上,“凝视”焚烧的天穹。朱大帝走到高脚屋内卷了五根软绵绵的手卷烟,坐在阳台上继续聆听收音机,在电波嗡嗡中洋鬼子的嗓音似鬼哭神号。大帝擦亮火柴点燃手卷烟,狠狠吸了一口,没有恩庭唾液味但有木瓜味,抬头看着锌铁皮屋顶上睡姿怪异的猴子,眼皮沉重,有人在耳边轻声说:

“朱爷爷,我帮您卷烟。”

严恩庭坐在木桌前,从怀里掏出一张战前的猪芭日报,用指甲切割出十多个长方形,从怀里掏出几片枯萎的香蕉叶和木瓜叶,放到嘴里嚼烂,吐在长方形的剪纸上,十指翻耙,瞬间卷出一根利落挺拔的手卷烟,放到朱大帝手上。大帝吸着恩庭的手卷烟,看着恩庭哼着儿歌继续卷第二根烟。十二岁的恩庭绑着小辫子,发上插了一朵胡姬花,额头散布几个可爱的粉刺,两颊红润,皮肤白嫩,脖子挂着九尾狐面具。大帝想起第一次看见三岁的牛油妈,蹲在井里泪流满面。奇怪的是,三岁的牛油妈突然变成了十三岁,满脸粉刺,两颊红得像一块炭,小辫子沾满猪血,大帝弯下身体从井里将她拉上来时,扯破了她的客家对襟短衫,露出了半边丰满的胸部,星布着几滴从他身上洒下的猪血。他吸完第一根恩庭的手卷烟,开始吸第二根。恩庭戴上九尾狐面具,嚼碎香蕉叶或地瓜叶后,将一份剪报塞到嘴里,舌唇蠕动,噗的一声,吐出一根沾满唾液的手卷烟。他看见恩庭的辫子像蝎子尾巴翘着,刘海像螟蚣的一百只脚。恩庭又吐出一根手卷烟,对着大帝谄笑,九尾狐面具好像透明。大帝看见她的脸上像沙砾镶嵌着几颗粉刺,左颊有一颗头大腹圆的蚂蚁痣,大范围游窜,游窜到胸前,变成两颗不比痣大多少的黑色乳头。

电波干扰几乎炸裂了收音机的扩音器,一股使人皮肤长燎泡的热火旋风罩在朱大帝身上。大帝眨了两下眼皮,严恩庭不见了,桌上放着三根柔软松垂的手卷烟。大帝吸着自己卷的手卷烟,看着北边丛林,下了阳台,屈蹲身躯,将左耳贴在望天树板根上。

数十艘装了马达的长舟从猪芭河下游朝高脚屋接近,每一艘长舟坐着十个穿草黄色戎装荷枪实弹的鬼子,腰拤村正妖刀手拿南部十四式手枪的宪兵队曹长山崎显吉站在翘得像蝎子尾巴的船艉上,左手手臂绣着的红字“宪兵”在阳光下妖艳得像斗鸡的肉髯红。避免打草惊蛇,马达早已熄火,鬼子手里的船桨划动得迅疾无声,像螟蚣的一百只脚。

月色和电光落在他们脸上。亚凤抬头往上看,眼皮跳跃,碎成一片的月色也像壁虎的断尾跳跃。水声呜咽,丛林低泣,猪芭河黑稠得像沥青。河畔的茅草丛升腾着一蓬白色烟霾,以懒猴的慢速穿透,荡向一棵大树,又从大树荡下来漫向茅草丛。队伍缓慢朝西南移动,慢得像那一丛白色烟霾。亚凤想起鬼子登陆猪芭村的那个清晨,猪芭村上空也簇拥着闪电,把猪芭村照耀得如同白昼。

队伍出发前传来沈瘦子死讯,让愁云密布的队伍,突然萌发小小的悲壮。沈瘦子的干儿子赵家豪,不知道着了什么魔,边走边用假嗓和印尼语学何芸在猪芭河畔哼唱《梭罗河》,惹得其他小鬼也狗吠猫号似的附和,听得朱大帝火冒三丈。

“家豪!再唱!我把你的舌头割掉!”月光照耀下,朱大帝的脸硬得像一块狂风中咧咧轰响的锌铁皮。

“老朱,鬼子离我们远得很,放一百只土狗也闻不到鬼子尿骚味,”锺老怪手握强生猎枪枪把,看着矮木丛上一只幽幽鸣叫的猫头鹰。他冷漠的额头像一个巨大蚌壳,“家豪唱歌真好听。唱吧,家豪,趁你还没变嗓。”

“老锤,”朱大帝好像一头准备连角带蹄生吞活牛的巨蟒,“鬼子窜了十多天,死的死,逃的逃,疯的疯,落单的落单,自杀的自杀,你打草惊蛇,鬼子不是躲得无影无踪,就是从树上跃下来,削掉这十多个小鬼的猪脑袋。”

“据说鬼子死了也会变僵尸,从烂泥巴钻到裤裆咬掉你的卵交!”陈烟平看着赵家豪笑嘻嘻地说。他背着藤篓,里头蹲着懒鬼焦的无头鸡,篓眼授出两根鲜红色的尾羽。

“叔叔,你的卵交比我们大,”高脚强甩他的独臂甩着仿德国毛瑟枪的驳壳枪,看了一眼陈烟平的裤裆,“恐怕先被咬掉卵交的是你

“死孩子!”陈烟平吐了一口唾沫,“你的卵交是童子卵交呢,又嫩又脆!”

“高脚强,你老实说,你的卵交有没有玩过日本婆娘?”锺老怪阴阳怪气地说,“你跟着伊藤雄那浑蛋屁股后面,看见了日本婆娘,裤裆都鼓了起来,小小一只卵交硬得像伊藤雄嘴里的口琴。”

陈烟平拍了一下高脚强的脑袋:“有空让我验一下你的卵交,老子阉过成千上万的禽兽,看一眼就知道你是不是童子鸡。”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高脚强红着脸拨开陈烟平的手,“焦叔叔的无头鸡是不是也被你阉了?”

“阉个屁,”陈烟平回头看了一眼藤篓,“我准备用它当种鸡,生一批小斗鸡赚钱呢。”

十六个孩子发出又响又脆的笑声。亚凤瞪了孩子一眼。在亚凤怒目注视和朱大帝叱喝下,他们不敢再附和赵家豪,有的戴上妖怪面具,有的严肃的蹙着眉头,有的拿下掮在肩上的猎枪往树上乱瞄,有的抽出帕朗刀往两边拥塞的蔓草野花削去,有的捡起枯枝扔向猫头鹰叫嚣的树丛,有的突然扒下裤头撒尿。曹大志和高脚强走在孩子前头,亚凤和爱蜜莉在孩子后方。队伍最前方是朱大帝、锺老怪和两个年轻伐木工,红脸关、陈烟平、萧先生殿后。肥胖的月亮半遮掩在墨青色的云彩中,云彩好像漂浮的鳄鱼群,闪电亮起时,它们衔着月亮的肥肉,集体死亡翻滚。一群猪尾猴的鬼影在无花果树上跳跃,鸟虫声尖锐得像枪林弹雨,河水咻咻喳喳地舔着两岸的枝叶草梢。

一九四五年六月,联军对猪芭村展开登陆战,驻守猪芭村的两千多名日军无力抵抗,集体退入内陆,沿途烧掠戳杀,如入无人之境。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九月九日,日本驻英属婆罗洲第三十七军总司令马场正郎正式向联军签署降书后,婆罗洲各地守备军指挥官陆续缴械投降。吉野真木、山崎显吉领导的两千多名日军流窜内陆,和总部失去联系。联军战机撒下的日军战败的宣传单,吉野和山崎不知真伪,拒绝投降。九月,两千多名日军遭受原住民、联军和游击队狙击,死伤人数超过一半,至此,为分散反抗军军力,吉野率领的六百多名日军沿猪芭河上游挺进,山崎率领的四百多名日军朝东北转进,分成两个部队逃窜。

一九四五年五月,朱大帝离猪芭村二十英里的秘密基地被山崎大军袭击,大帝和猪芭人零星反击,终究不敌鬼子的九六式机枪和八九式掷弹筒,近一百个避难的猪芭人遭鬼子屠杀,朱大帝等人和不在场的孩子侥幸脱逃。山崎离去后,朱大帝和锺老怪回到烧成灰烬的高脚屋,草葬了猪芭人,挖出部分埋藏三棵红毛丹树下用沈瘦子提供的防水斗篷包扎的枪支、弹药和鸦片膏,将秘密基地迁移鹿湖附近,九月底率领大人小孩二十多人,伏击鬼子两个逃窜队伍。

闪电在天穹像生了根,直到乌云散去才熄灭。大雨终于落下,但不是落在他们头顶上,而是落在百英尺外的莽丛中,那里雨丝如髯,水气氤氤,漂浮着几个额眉深蹙的峦头。水气中出现太阳的金黄色斑点时,横亘着一强一弱两道魔性焕发的彩虹。翠绿的苍鹰展开傲岸的双翅,充满怒意地朝他们飞来。天穹似蜡,在阳光燃烧下,蜡泪滚滚滴在野地上,引起青烟缭绕,野火蠢蠢欲动。内陆的野鸟和猪芭村四周的野鸟没有两样,叫得气喘吁吁,羽毛被露气溻湿,打开翅膀就扬起一层雾气。饥饿的猴群从一棵大树迁往另一棵大树,寻找果腹的野食,长尾巴和短尾巴的不同猴种遭遇后,猴毛森竖,眼睛喷出了火。孩子放慢脚步,仰望猴群斗殴,转眼和朱大帝、锤老头拉出一段距离。曹大志和高脚强干脆站住,一个拄着金箍棒,一个扛着三尖两刃刀。

“亚凤,别让孩子发呆!”朱大帝回头瞄了一眼落后的队伍,“再过两天,鬼子要窜回东京了!”

“别看了,走吧!”亚凤拍了前面一个小孩汗水淋漓的脑袋。

曹大志抡起金箍棒,吹了一声口哨,指了一下前方,带领孩子迈步走。高脚强摸了摸腰上的驳壳枪,对身后的严恩庭瞄了一眼。太阳慢慢升上来,远方的雨丝和彩虹消遁了,露出几座尖额广颐、身躯肥胖的山峦。苍鹰依旧愤怒地朝他们飞来,但飞了半天,仍在原地不动。云彩没有散去,但好像被热气消融了,天穹逐渐恢复了海水的湛蓝。一根枯枝从树上坠下落在许轩仪脚下,许轩仪来不及闪避,一脚踩在枯枝上,跌了一跤,跪在地上哭起来。亚凤将她搀起,看见她两边膝盖划出一道伤口,流出红润的像蚯蚓的血。许轩仪十一岁,父母是裁缝师,四个月前死在山崎奇袭中。她左边嘴角长了一颗美人痣,她很引以为荣。在战前的猪芭村,她永远穿着父母新裁的衣服,像个小公主。据说她喜欢关亚凤,看见亚凤搀起自己后,立即蹲下,抚着伤口哭得梨花带泪。亚凤拿起环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拭掉膝盖上的血,检查了一下伤口:“皮肉之伤,没事的,起来吧。”许轩仪装模作样站起来,又蹲了下去,想起父母惨死,假哭成真,越哭越伤心。

“许轩仪,”亚凤蹲在她面前,“你还走得动吧?”

“妈妈——”轩仪边哭边说,“我要找妈妈。”

“许轩仪,你别装了,”十一岁的渔夫儿子吴添兴说,“你赖着不走,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让鬼子把你带走!”

“鬼子会做很多新衣服给你穿,”赵家豪说,“他们老的小的都喜欢。”

“家豪,不要胡说!”队伍后面传来萧先生的声音。赵家豪伸了一下舌头。

高脚强突然想起林晓婷。他用力地将驳壳枪攥在手上,用枪管不自觉地敲击着刀鞘。

“轩仪,我背你走一段路,”亚凤说,“等你不痛了,再告诉我。”

亚凤把帕朗刀和猎枪交给爱蜜莉,背着许轩仪蹲下。许轩仪啜泣着趴在亚凤背上。亚凤站直身子,吆喝队伍前进。猪芭小学教师蔡良儿子蔡永福凑近三轮车夫儿子余云志耳边说了什么,云志叽叽咯咯笑起来。

“许轩仪,”余云志大声嚷叫,“蔡永福说你坏话!他说你脸上的痣不是美人痣,是苦命痣!”

“不是我说的,”蔡永福也大声叫嚷,“是我父亲说的!”

“苦——命,苦——命,”赵家豪屋腔怪调唱着,“我命好苦——”许轩仪抽抽嚄嚄哭着。

树篷落下的光芒逐渐绵密垂直,日头越升越高。朱大帝和锤老怪选择了林木稀松的路径,迂回曲折,忽进忽退,容易迷路,必须不停确认风向和太阳方位。两位伐木工无时无刻不在挥斩杂木草丛,开拓出一条蜿蜒暧昧的夹脊小径。孩子汗流泱背,步伐逐渐沉重,笑容和嬉闹减少了,十岁的范青莲突然刹住脚步,想要解便。范青莲高大肥胖,像个小大人,父母贩卖的进口食油、面粉和罐头食品,有不少祭了她的五脏庙。她一说要解便,马上有两个小孩,十一岁的菜农儿子钱桂安和十二岁的马玉铮大声附和:“亚凤大哥,我们走了快五小时了。”马玉铮家里开文具钟表行,孩子里只有她手腕上戴着一支进口腕表,银光斑斓,像一条小白蛇盘在手腕上。

亚凤看了一眼大帝。大帝拿着锺老怪的七倍率双筒望远镜看向西南方,专注得像一头盯住了猎物的云豹。锺老怪举手打眼罩,和大帝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亚凤放下轩仪,对青莲等人点点头,看着三个小孩兵分三路走入草丛。一个男孩解开卡其裤头,对着草丛泚出两道金黄色尿液。四个孩子戴上妖怪面具,蹲在地上,看着黑魆魆的树篷。九岁的石油技工儿子黄光霖和十岁的菜贩儿子房招财从裤袋拿出发条兔子和发条乌龟,清出一小块平坦的泥地玩龟兔赛跑,发出叽叽呱呱像蟋蟀的声音。家里开饮食摊的十二岁刘菁菁走到轩仪身边,弯下腰看她的伤势,她的十一岁弟弟刘兆国抓了一只草绿色的纺织娘,偷偷放在赵家豪头发上。蔡永福和余云志打开几个猪笼草的盖子,看着捕虫瓶里蚁虫的残骸。严恩庭看见曹大志坐在板根上,也一屁股坐上去,哼着小林二郎的日本歌谣。高脚强抽出帕朗刀,朝一棵望天树树身剁出一行像祛邪的符号,被红脸关喝住,禁止他留下任何鬼子可以辨认的痕迹。萧先生非礼勿视,背对着三个撒屎的小孩。经过鬼子三年八个月折磨,萧先生已经不太像教书匠,他穿着邋遢肮脏的汗衫和黑色长裤、肩扛猎枪和腰拤帕朗刀,像猪芭街头的地痞流氓。他仰望树冠,看见一只云豹像蟒蛇盘在杈枝上,枝桠末梢长着水潭一样沉重的绿叶,蛙跃着苍翠。那根枝桠好像被云豹驯服的兽骑,气势惊人,睨视天穹,流露出和云豹同等的傲气。云豹的色泽接近枝桠,不容易被发现,但它垂在枝桠下的华丽尾巴却像黯夜中燔烧的烽火,把树篷照亮得波谪云诡,星散着火烙的爪痕。

山崎大队袭击高脚屋时,陈烟平扔下两只身经百战的斗鸡,抱着懒鬼焦的无头鸡冲入莽丛,这只无头鸡现在被陈烟平从藤篓里放了出来,挺胸昂“首”站在板根上,甩着祖母绿的覆尾羽和柔软发亮的颈羽,发出无声的荒啼。爱蜜莉一手叉腰,捏着一片巨大的枯叶往身上扇风。黑狗嗅着地上一只蛤蟆尸体,黑色的长尾巴在空中卷出一股黑色的流漩,好像圈养小鬼的妖雾。亚凤闭上眼睛,听见淅淅沥沥的撒尿声音,闻到酸咸冲鼻的尿味和榴梿果成熟的芬芳的腐味。他看见右边的矮木丛中范青莲从地上抓起几片干燥的落叶往胯下搓揉,然后扔掉叶子,穿上砖红色的长裤,踩着一地腐叶走出矮木丛。钱桂安光着屁股,露出小鸡鸡,好像刚长苗的草芽,走到一棵青涩未结果的野榴梿树下,摘了几片绿叶,撑开胯下,用非常夸张不雅的动作抹屁眼,抹完后,穿上裤子回到队伍。一只身长像小帕朗刀的蜥蜴从榴梿树窜到地上,翘着像刀刃的尖嘴利尾消遁在一簇荆棘丛。亚凤看见一只银色小蛇,吐着一长一短像女表时针和秒针的开叉舌头,滴滴哒哒地滑过马玉铮手腕,滑入她的腋下,消遁在她胸口,遍被着金黄色光芒从胯下蜿蜒而出,落在一片不知道是香蕉叶或芋头叶上,曲蜷在那儿不动,好像金黄色的蛤蟆。亚凤全身热燥,看了爱蜜莉一眼。爱蜜莉发梢俏皮地粘着一块巴掌大绿叶,突然被一股气流卷入树篷,激活他一些缥缈寥远的联想。亚凤想起了何芸的抗旱小酒窝、牛油妈乳头互背的“东西奶”、惠晴燎灼的双眼像夜晚猪芭河的鳄眼。何芸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牛油妈和惠晴来不及出生的孩子,呱呱坠地凑合成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在一片妖光四射的刀刃下颤抖。

“亚凤大哥,”马玉铮扯了扯亚凤衣袖,“好了。可以走了。”

朱大帝、锺老怪和两个伐木工已前进了一段路。孩子在曹大志和高脚强吆喝下整好队伍,等待亚凤发号命令。

“轩仪,你的膝盖好了吗?”刘兆国走到许轩仪身边小声说,“我可以背你。”

许轩仪白了一眼刘兆国,和刘菁菁手拉着手回到高脚强的队伍。

队伍走了半小时后,日正当中,大帝下令在一棵箭毒树下休憩用餐。出发前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小包袱,用香蕉叶裹着一天分量的腌猪肉和藤果。孩子累了,胡乱吃了肉果,倒卧板根下睡觉。

孩子少了潘雅沁和秦雨峰,增加了刘菁菁和刘兆国姐弟,维持着十五人阵容。近百猪芭人被杀害后,朱大帝埋藏红毛丹树下的枪支、弹药和鸦片膏变得十分富足,每个孩子都分到了一支猎枪,高脚强除了猎枪,多了一支沈瘦子托人送来的仿德国驳壳枪。窝居鹿湖的三个月中,孩子在锺老怪调教下打了十多发霰弹。

孩子睡了一觉,醒来,精神饱满。马玉铮看了一眼腕表。“两点三十啰!”太阳老爷子无情地凝视大地,向莽林掷下像古代攻城掠地的霹雳火球,烫得大家的屁股坐不住。遥远的茅草丛升起一簇又一簇野火,在西南风吹击下显得活泼凶猛,好像美军向鬼子发射的火焰枪。一群苍鹰在野火上空盘旋不去,等待捕食火焰中逃窜的野鸟和爬行动物。烟霾像白色的鬼魅横行。孩子熟睡时,大帝等人探勘路线,留下萧先生、亚凤、爱蜜莉、黑狗、无头鸡、曹大志等十五个孩子。孩子百般无聊,围成一个圆圈,乱七八糟地唱着《笼中鸟》,玩小林二郎的捉鬼游戏,捉到马玉铮、刘兆国和黄光霖三只鬼,被罚半小时内采三颗俗称“洗发果”的藤果,采不到,罚他们生吃三颗俗称“臭豆”的柏带果。“洗发果”果肉香甜可口,外壳捣烂后,浆汁抹在头发上搓揉,可以把头发洗得又清爽又芬芳。没有经过烧烤或水煮的“臭豆”,辛辣难咽,弥漫尿屎或酸臭的动物体味,吃进肚子后臭屁不断,屙出的屎也是臭气冲天。十五个孩子中,最大的曹大志十三岁,最小的黄光霖九岁,感情世界复杂纠葛、真真假假,媲美大人:曹大志、高脚强和蔡永福喜欢严恩庭,严恩庭喜欢曹大志;赵家豪和吴添兴喜欢马玉铮,马玉铮喜欢曹大志;刘兆国和钱桂安喜欢许轩仪,许轩仪喜欢关亚凤;余云志喜欢刘菁菁,刘菁菁喜欢高脚强;范青莲是唯一没有男生喜欢的女生,但她喜欢黄光霖。赵家豪和吴添兴自愿代替马玉铮受罚,范青莲忸忸怩怩地表示,要和黄光霖一起去找“洗发果”。亚凤不想扫孩子的兴,由爱蜜莉带领赵家豪、刘兆国、黄光霖和范青莲去找“洗发果”。刘兆国不满赵家豪嘲笑许轩仪的美人痣,边走边吵。瘦小白净的黄光霖很怕高大肥润的范青莲,故意走在刘兆国和赵家豪中间,不让范青莲贴近他。刘和赵不停地把黄光霖和范青莲挤到队伍中间,气得黄光霖一直臭着一张脸。鸟虫喧嚣,日头高挂,两架联军战斗机从树篷呼啸而过,惊醒成千上万的蝙蝠,苍穹黑成一片。一群长尾猴趴在树枝上抓虱睡大头觉,对战机视若无睹,用漠然和轻蔑的神情看着孩子。走了四十分钟,见到数不清的“臭豆”,没有看到半颗“洗发果”。

“赵家豪,你带衰,”刘兆国抱怨着,“找不到洗发果,你帮我们吃臭豆!”

“吃就吃,”赵家豪说,“你们三个人的臭豆,我一个人包了!”

“你不是鬼,凑什么热闹?”刘兆国说,“你对马玉铮示好,马玉铮就会喜欢你?人家喜欢的是曹大志,你算什么?”

“你呢?你明知道许轩仪假受伤,就是要亚凤大哥背,你不是亚凤大哥,凑什么热闹?”

“你癞蛤蟆吃天鹅肉。”

“你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回去对亚凤大哥和曹大志报告,”黄光霖报复性地说,“有一只癞蛤蟆和一坨牛粪想抢他们的女朋友。”

赵家豪和刘兆国戴上妖怪面具,捉住黄光霖手臂,跐着他的脚尖拖向范青莲,一把擦到她怀里。黄光霖的脸像一坨奶油抹在范青莲肉鼓鼓的胸前,吓得魂不附体,一双爪子捂住范青莲的奶子,想把范青莲推开。范青莲一步一步往后退,靠在一棵龙脑香树上。赵家豪和刘兆国不放手,范青莲进退不得,黄光霖的半颗头颅彻底陷在范青莲两粒奶子中,连呼吸也困难,惨叫不断。爱蜜莉狠狠地扇了一下赵家豪和刘兆国的头,两个小孩才松了手。黄光霖憋着一张红得像猴子屁股的脸追打赵和刘。范青莲一屁股坐在板根上抽抽嚄嚄哭着。

“光霖——”范青莲哭声干燥,打雷不下雨,“你摸了我——”

“光——霖——”赵家豪好像在用假嗓唱《梭罗河》,尖起嗓子学范青莲,“你——摸——了——我——”

“黄光霖摸了范青莲的ㄋㄧㄝ29ㄋㄧㄝ”刘兆国发出像长臂猴的吼叫。

黄光霖个子矮小,跑得飞快,抄住一根枯枝戳赵和刘的屁股。

三个小孩跨过一块又一块板根,踩断一棵又一棵树苗,惊动拟态的昆虫和蜥蜴,铲起无数腐叶和泥壳,身影迅疾变小,消遁在一棵又一棵好像被撞得东歪西倒的巨树腰杆后。

“家豪、兆国,”爱蜜莉大叫,“别跑了,回来!”

巨树站得壁直,傲慢地凝视爱蜜莉和黑狗,从树篷落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像用古老艰深的语言回应爱蜜莉。

“青莲,你留在这里,别乱走。”爱蜜莉迈着小步,消遁在巨树腰杆后。

范青莲不哭了,站在有点阴暗的树荫下,看着周围好像正在移动和说话的巨树。天穹密集地浮游着龟壳一样坚硬湿润的乌云,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生铁突然被淬熄了,天地瞬间黑了下来,四野被莽林的墨绿蘸了个饱满。枯枝沿着鸟的骨架和羽毛伸展,发出喳喳吱吱的鸣声。长臂猿的手掌像蜘蛛吐丝,架构了苍翠的摇晃的树桠,遮住了范青莲向上眺望的视野。树篷黑魆魆的,枝桠密匝匝的,不像白天,像夜晚,猩红的星光点缀着天穹,青莲想起几首星星月亮的儿歌,想哼,但唇舌干痹,喷出中午啃过让人火气上身和放臭屁的藤果气息。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越舔越口渴。一只大犀鸟展开似锹刃的黑翅膀,像图片里的翼手龙从她头顶上飞过,坠入一簇矮木丛,好像中了一箭。她坐在板根上东张西望,不知道坐了多久,坐麻了屁股,撑痹了双脚,僵得越久,心里越害怕,唇舌越焦燥。她觑了一眼扛在肩上的猎枪枪管,向爱蜜莉等人消遁的莽丛走去。不知道徜徉了多久,也不知道踯躅了多久,看见一片阴郁的矮木丛背后有一潭黑水,岸边聚耸着翠绿的芦苇,一只纤细的白鹭鸶伫立芦苇茎上,它身后的树枝悬挂着一串又一串金黄色的“洗发果”。

她踩着地上的枯叶,向那棵藤果走去。枯叶发出梦呓似的甜滋滋的呻吟,非常好听。一条巨蟒的蜕皮像烟霾浮在枯叶上,好像随时会腾空湮散,她用力地蹂碎蛇皮,蛇皮发出神秘的星星月亮的笑声。她走入芦苇丛时,白鹭鸶不见了,“洗发果”悬挂树枝上,像金黄色的苹果,已成熟,唾手可得。她采了一粒“洗发果”,剥开外皮,咬了一口白色的果肉,清爽甜美的汁液润湿了她的双唇。她吃完一颗“洗发果”,采了第二颗,边看着湖潭的倒影边啃着“洗发果”。湖水像树篷一样黑深不可测,沉重得像铁汁铜渣,叶子落在水面,像卡在烂泥上,不浮不沉,倒映着一根肥大的枝桠上一对正在交配的长尾猴。母猴搂着枝桠,头颅温驯地贴在枝桠上,脸蛋泛着只有女性才有的嫣红。公猴鞍在母猴屁股上,尾巴坚硬得像一支擀面棍。抽送的动作很激烈,枝桠挣扎,树叶呻吟,连黑潭也动了情,泛起难有作为的充满绮思幻想的僵尸涟漪。范青莲吃了两颗“洗发果”,肉嘟嘟的脸颊漫着红霞,汁液沿着下巴滴到衬衫上,在她丰满的胸前滴出几只毛绒绒的浮游小鸭。她又摘了五颗熟透的“洗发果”,垒在地上,蹲在湖潭前掬水,洗了一把脸,看见倒影中挂在脖子后的飞天人头面具。她站了起来,将妖怪面具戴在脸上,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面具长发披散,两眼空洞,似笑非笑。她卸下面具,将五颗“洗发果”搂在胸前,离开黑潭,走了两步,两手一松,“洗发果”噗咚咚掸到地上,有一颗滚得很远,像长了脚落入黑潭。有两颗滚得更远,噗咚咚地停在一排军靴前。

二十多个穿着草黄色战斗服和戴着草黄色战斗帽的鬼子,背着枪管朝天的九九轻机枪或步枪,每个人肩上扛着蟹青色或草黄色的自行车,自行车手把挂着钢盔,钢盔插着晒得蔫黄的棕榈叶或茅草鞘。看见范青莲后,带头的鬼子从肩膀上卸下自行车,军靴授在一根腐木上。二十多辆自行车嘁嘁吱吱跃到地上,发出畜生疲惫的呻吟。鬼子帽檐下的阴影庞大,五官好像被帽子背后的遮阳布和脖子上的脏毛巾网住了,陷入了迷惑和兴奋。

第一个卸下自行车的鬼子,像从螺壳窜出的寄居蟹,突然变得轻巧迅疾,一步一步靠近范青莲,横竖左右看着范青莲丰满成熟的躯体,像在寻找一个调换的寄居的躯壳。

范青莲节节后退,靠在一棵大树树腰上。

“花姑娘——”他两只手像巨大的螯肢试探性地触了一下范青莲胸前汁液淋漓的浮游小鸭。

太阳沉下去了,天边残余着光带,散乱着野兽啮痕,荒野蒸腾着火燎的地气。孩子卸下猎枪,在箭毒树下挖了一个灶,垒上朽木枯藤酿火,周围砌了干燥的榴梿壳炯熏,升腾起冲鼻的白色烟霾,和篝火联手驱黑、逐兽、熏蚊虫、祛鬼魅。为了不酿起森林大火,孩子用帕朗刀薅了四周的野草小树,将草尸树骸掷向篝火。篝火烧得更野了。

朱大帝和锺老怪等人去了一个下午,犹未现身。爱蜜莉追上赵家豪、刘兆国和黄光霖三个小孩后,回来,已失去范青莲踪影,四人一狗找了一个下午,入夜前回到湖潭。十四个孩子围在篝火前,啃着剩下的腌猪肉和刚采下的藤果。范青莲的失踪让他们失去笑声,脸上添了一股稚气的哀愁,多了一股不成熟的凝重,趁着萧先生到草丛里小解,开始嘲笑黄光霖,说范青莲被黄光霖摸了胸部,不敢见人,正躲在什么地方流泪呢。赵家豪和刘兆国笑得邪恶,黄光霖气得一直用一根青藤戳篝火。萧先生那泡尿撒得天长地久,回来时一双缺乏睡眠的小眼像两根红辣椒,盘腿坐在曹大志和高脚强中间,开始最后一次授课,讲解《封神榜》第八十九回纣王敲骨剖孕妇、《西游记》第七十二回八戒变鲇鱼戏耍蜘蛛精,越说越激动,咳出一块带血的浓痰。

爱蜜莉在纣王剔剖完三个孕妇后,打开手电筒,牵着亚凤的手,和黑狗走入黑魆魆的莽丛。那天晚上云彩稀落,星星虚淡,鹅黄色的盈凸月高挂,猩红色的蝙蝠穿梭天穹,夜枭哭啼,磷火熠耀,青蛙吐出长舌狩猎,尖锐的草鞘把手电筒光芒照耀得像刀刃,两人一狗再度走到范青莲消遁的地方,借着猩红的月色和手电筒光芒仔细盘查。夜晚的莽丛散乱着各种颜色的兽目,盘旋树上、草丛和地上,蓝红绿白,凝视着亚凤和爱蜜莉。黑狗充满挑衅或冷峻地看着兽眼,狗嘴发出咿咿唔唔的问与答。对于这只狗,亚凤一直感到迷惑。它固定一段时间从爱蜜莉身边消失,让人忘了它的存在。

它几乎不吠,不摇尾巴,不懂谄媚乞食,不爱被抚摸,不会追逐对它恶言相向的猫犬鸡鸭,只会捕捉野猪。它的四肢像藤蔓一样柔软,爪锐耳尖,尾巴迂回,豹头环眼,睡觉时盘成空心圆,好像一朵墨色的花。莽林的虫声像雨点淋在芭蕉叶和锌铁皮屋顶上,容易让人入睡。亚凤和爱蜜莉背靠着树身坐在板根上,眼皮沉重,看着黑狗一遍又一遍嗅着地上。

萧先生咳出第一块带血浓痰后,又全身抽搐地咳了一阵,咳出许多像野火焚烧莽丛的声音,喉头像卡了一块红炭,咳得那团火焰一脸惊骇,烧掉了萧先生下巴一小缙像猴子头顶上丛状毛冠的胡须。孩子习惯了萧先生的咳嗽,静静地等他咳完。萧先生咳完后,用力清了一下嗓子,不忍扫孩子的兴,奋力说完猪八戒调戏蜘蛛精。刚才他去野撒,回来时咳出两坨血痰,昏倒在一个小水坑里,看见一个折磨过他的鬼子,用铭刻着菊花的枪托狠狠地捶击他的背部。他曾经被鬼子强征去做了两年多的苦役,有一天发高烧,鬼子用“苏秦背剑”的方式将他双手拗到背后捆绑,像一只待宰的猪牵到宪兵总部,关在一个臭气冲天的小房间,三不五时就有一个宪兵用枪托捶击他的背部,三天后当他重新拿起铲子加入筑路行列时,咳血痰就和撒尿一样频繁。孩子看见他的裤管溻湿了一大片,以为他尿在裤子里。说完《西游记》,萧先生撑不住了,身体一斜,倒在曹大志怀里。小孩把萧先生扶到板根前,让他傍着板根休息。大志从萧先生怀里搜出一根严恩庭的手卷烟,就着篝火点燃,塞到萧先生嘴里。萧先生合上眼睛,狠狠吸了两口。孩子聚集篝火前,百般无聊,玩发条玩具,检视猎枪,随意砍一些藤蔓枝叶,丢到篝火里烧。高脚强建议组一个五人小队,入林找范青莲。“亚凤大哥和爱蜜莉已经去找了,”曹大志说,“他们回来前,谁也不行离开。”“范青莲是你小队的队员,你要负起这个责任。”“刘兆国和黄光霖是你小队的队员,不是他们起哄,青莲不会失踪,你也要负这个责任。”……“别吵了,”严恩庭说,“亚凤大哥说过,不可以擅自离队。我们来玩捉鬼吧!”马玉铮说做鬼的罚唱一首歌,许轩仪随即附和。三位小美女开了口,男孩子不敢顶嘴,于是戴上妖怪面具,捉了五只鬼。房招财最讨厌唱歌,五音不全、东减西漏地唱了一首客家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只船,船沉底,浸死两只红毛番鬼仔……

唱完躲在蔡永福身后,咯咯咯地笑着。刘菁菁站在灶火前,两手抄在身后,两眼看着黑魆魆的树篷。

日本狗,满山走,走无路,爬上树,树无桠,跌落屎缸下,捡到一只黄冬瓜,泻到满厅下。

轮到严恩庭了。严恩庭唱时,装模作样,手势频繁,还在篝火前莲步款款,走来走去呢。

萧先生吸完严恩庭的手卷烟后,眼球像灌了铅,口干舌燥胸闷背酸四肢无力,想吸一块鸦片膏,但鸦片膏在两个伐木工身上。他听明白了招财和菁菁的客家童谣,但听不太见严恩庭美丽动人的嗓子。他知道严恩庭在唱歌,全猪芭村只有严恩庭有这种天籁之音。他的鼻腔和喉头弥漫着恩庭的唾液味,甚至还有一股尿骚,他怀疑恩庭卷那根烟前小解过,十指没搓干净。火焰被孩子越养越大,像怀了孕,生出活蹦乱跳的火苗,对着野草卖弄风骚,想借着他们夹带一批杂种出去。一批小火苗沿着孩子脚下的枯叶烧过来,烧向他躺着的板根,他用脚跺了跺,火种灭了,却有一簇烟燧往上升腾,消遁在黑魆魆的树篷中。萧先生抬头看见白天那只云豹站在一根枝桠上,仰望猩红色的盈凸月,张嘴呼啸出像炮火出膛和子弹出匣的嗥声,尾巴燔烧如烽火。它像天穹一样黑,皮毛闪烁着星星的寒光,好像华丽的星座。

铭刻着菊花的步枪枪托重重地捶在萧先生肩胛骨上,萧先生咳出一坨血痰,看见一群鬼子围在篝火四周,九个孩子围坐篝火前,用恐惧的眼光觑着鬼子。那一枪好像把萧先生捶醒了,他看见五个孩子,房招财、吴添兴、钱桂安、蔡永福、余云志,倒卧在血泊中,两个被射穿了脑袋,一个被砍掉了头颅,一个肚子被军刀剖了一个洞,一个被刺刀戳穿了胸膛——那把刺刀还插在孩子胸膛,孩子手脚抽搐,残留着一口气,他的脖子挂着伞怪的可笑面具。

鬼子的枪托再一次捶在萧先生太阳穴上。萧先生背靠板根,看见黑暗中那只仰颈嗥月的豹的星座依旧闪烁。二十多个穿草黄色战斗服的鬼子,拿着步枪或轻机枪,像一群土狼在孩子身边徜徉。他们身后支立着或躺着二十多辆自行车,蟹青色的躯干在火焰照耀下好像有血有肉的畜生。他们帽檐下的脸蛋即疲惫又兴奋,既激情又邪恶。他们叽哩呱啦说着话,萧先生和孩子虽然听不太懂,但听了三年八个月鬼子话,又被迫上了东洋语文课,听出了污秽和怪力乱神。

“花姑娘——”一个鬼子用枪管挑住马玉铮脖子上的九尾狐面具,伸出一只手,扯断了面具,把面具挪到脸前看了看,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将面具扔到身后。马玉铮用手掌捂住脸,不知道是不敢去看孩子的残骸,还是不敢看鬼子胡髭遍被的脸。她的腕表陷入了腕脖子里,表面翳白,让人想起高脚强用蜡笔画在额头上的仙眼。

一个消瘦的鬼子用军靴戳了戳许轩仪屁股下的泥土。孩子的猎枪拄在吴添兴背后的板根上,鬼子现身时,吴添兴刚抄起猎枪,就被一个鬼子开肠破肚,几乎劈成一半。许轩仪坐得离吴添兴最近,哇地哭了出来,对着滚烫的泥土漫出一泡尿渍。她一直抽抽嚄嚄地哭着。

刘菁菁也哭着。她间或抬起头,看见几个鬼子正蹙眉瞪着自己,吓得马上低下头,紧紧靠着高脚强。

男孩子脸色苍白,嘴唇发抖,眼眶盈着泪花。曹大志和高脚强一脸怒气,眼珠子溜来溜去,凝视着鬼子的军靴和绑腿。孩子看过鬼子砍头颅,看过暴露猪芭街头和野地的尸体,看过更多吊挂猪芭桥头的头颅,不害怕血淋淋的尸具,但是他们害怕抬头看鬼子。余云志就是因为抬头瞪了一眼鬼子,被一支军刀好似蟾赊捕蝇,削掉了半壳脑袋。

一个高大的鬼子伸手摸了摸严恩庭粉嫩的脖子。严恩庭唱歌时从一簇矮木丛摘下两朵乳白色的胡姬花,一朵拈在手上,一朵插在头发上,好像两只蝴蝶随着悠扬飘逸的歌声翱翔,曹大志和高脚强的表情纯洁得像婴儿。严恩庭唱完了歌正要回到大志身边时,鬼子突然从莽丛冲出来,砰砰两响,房招财和钱桂安被射穿了脑袋,戴着面具的蔡永福被刺刀戳透了胸膛,严恩庭五指一松,胡姬花烧毁篝火中。

高大的鬼子顺手摘下严恩庭头发上的胡姬花,放到鼻腔前嗅了嗅,将花朵掸到半空中。两个鬼子手掌伸入许轩仪胳肢窝,许轩仪好像长了翅膀,脚不沾地,消遁莽丛中。又有两个鬼子掐住马玉铮的手臂,将她压在巨大肥硕的板根上。一个鬼子像婴儿搂住刘菁菁,慢吞吞地走向四五个鬼子围起的人肉圈子中,刘菁菁十指抓耙着鬼子微笑的脸。一个鬼子措着严恩庭的头发,拖行了一公尺,将她在五六个鬼子面前推倒。

“大圣,”高脚强突然说,“你到底几岁啊?”

“十二岁,”曹大志说,“我妈妈虚报了我的岁数。二郎,你才是孩子王。”

“没差,我妈妈也报大了我两岁。你喜欢恩庭?”

“嗯——嗯——”

“我不会跟你抢的,我要去找林晓婷了。”

高脚强摸出屁股下的驳壳枪,打倒两个围在篝火前的鬼子。

“跟朱爷爷说,他欠我二十元香蕉钱——”

曹大志揣出怀里的小帕朗刀,一刀刺在鬼子脖子上。

“朱爷爷也欠我十元——”

萧先生仰望树梢,看见那只云豹尾巴燔烧如烽火,张嘴呼啸出像炮火出膛和子弹出匣的嗥声。一个鬼子走过来,在他的胸口刺了两刀。萧先生唔哼了一声,痛得昏死过去。他看见云豹两眼似磷火,瞟了他一眼,突然屈蹲身体,三纵两跃消遁树篷中,留下许多火烙的足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出现在板根上,低头舔舐他胸前的伤口。他唔哼了一声,痛得醒过来,看见一百多个达雅克人站在篝火前,火焰似的月色透过树篷落在他们金黄色和汗水淋漓的身躯上,蔓延全身的刺青好似青烟缭绕,奔腾着几千朵似蚊蝇的火舌。他们留着墨黑服帖的短发,眉毛被剃掉了,脸上欠缺表情。耳垂嵌着野猪獠牙,胸前挂着熊或豹或其他动物的獠牙,微露着铿尖的牙齿。头戴藤条编织的战盔,盔顶插着两根犀鸟羽毛。披着羊皮、熊皮或山猫战斗背心,胯下裹着树皮腰巾,屁股后打了一个像雄鸡尾巴的肥结。腰拤帕朗刀,肩上挂着鬼子的轻机枪、步枪和小孩的猎枪,二十多个人手里拎着一个鬼子头颅,头颅豁口淅淅沥沥滴着血,染红了小腿和脚掌。

二十多个无头的鬼子和十多个无头的达雅克人倒卧血泊中。

达雅克人蹙着深度一致的眉头,眼睛酝酿着温度一致的寒光,铿尖的牙齿好像拓自同一个齿模,身上的刺青复制着巨大的沉默,连手里的每一颗头颅都复制着相同的龇牙咧嘴的痛苦。他们举着双手,仰望星空,发出尖锐冗长的呼啸,歌唱人世间的美好,列成一个纵队消遁莽丛中。

亚凤在板根上梦见几颗形状大小似苹果的“洗发果”,在一簇树桠上闪灼着金黄色光芒,噗咚咚落下,在树桠下一潭黑水中弹跳,弹到岸上,散乱枯叶和草丛中。有一颗“洗发果”像长了翅翼,弹飞得特别远,越过泞泥水嵌、林麓枯桩、熊蟠猪窝,滚到脚底板根下。亚凤张开双眼,听见黑狗对着猩红色的天穹呜咽,爱蜜莉躺在他肩膀上熟睡,板根下一片黝黑。他抬头凝望远方,莽丛中闪烁着点点金黄色光芒,又有一颗“洗发果”从树桠落下,从铁渣铜汁的黑潭上弹出来,砸碎了落叶上的蟒蛇蜕皮。亚凤摇醒爱蜜莉,打开手电筒,越过泞泥水嵌、林麓枯桩、熊蟠猪窝,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枯叶草丛中散乱着金黄色的成熟的“洗发果”,树桠上半成熟的“洗发果”。猩红色的月色下,黑潭凸得像一面倒挂的大镣,漂浮着一个没有穿衣服的、脸面朝下的女子尸体。

范青莲脸色安详,脖子上有一道刃器造成的伤口。在一块靴印漶漫的泥地上,亚凤找到了范青莲的衬衫和卡其裤。爱蜜莉把衬衫和卡其裤穿在青莲身上,由亚凤背着,黑狗领路。猩红的月色和各种颜色的兽眼照耀着莽林,他们踩在枯叶上的跫音被吞食在夜枭和虫蛙声中。爱蜜莉怀里揣了三粒“洗发果”,她口干舌燥,想剥开一粒“洗发果”,但她看了一眼亚凤背上的范青莲,打消了主意。一路无语。泥地上凌乱的只有鬼子军靴才有的鞋印和范青莲的裸体,已经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亚凤脚步疾迅,低头赶路,急着想看到其他孩子。

萧先生睨着逐渐缩小的篝火,看着孩子七零八落的躯体夹杂在三十多个无头尸具中,咳出的已经不是痰,而是纯粹的血块。他合上眼,蒙睇看见戴着妖怪面具的孩子围在篝火前,聚精会神看着严恩庭唱歌,一阵阵唾液味和尿骚向他袭来,数不清的乳白色的胡姬花像雨点覆盖在他身上,以为自己死了。“萧先生——萧先生——”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睁眼,看见了亚凤、爱蜜莉和黑狗。

萧先生想说话,但他一开口,血液就从口鼻涌出来,让他短暂地失去呼吸。胸前的刺刀伤口让他下半身浸泡血水中,他感觉脚底冰冷,死亡正逐渐侵蚀他老朽的躯体。

亚凤扔了一批枯木到篝火中,即将熄灭的火焰突然蹿大,愤怒地凝视着四面八方的尸体。亚凤从鬼子和达雅克的尸具中搜索着男孩子的大体,整齐排列板根下。爱蜜莉为四个光着身体的女孩穿上已经破裂不成形的衣服,和范青莲整齐排列板根下。五个女孩子的下体淌着血,脖子被利刃切割的伤口也淌着血。

萧先生咿咿噢噢呻吟着,咳出一瓢鲜血。

“鬼子来了……孩子被鬼子……”亚凤将耳朵凑到萧先生嘴前,“伊班人来了……”

萧先生合上眼睛,看见云豹跳到板根上,衔住他的肩膀,跃入树篷,直莽星光灿烂的黯黑天穹。

“挖一个坑,”爱蜜莉说,“埋了孩子吧。”

亚凤坐在板根上放声大哭。爱蜜莉站在板根前,茫然看着黑狗嗅着形形色色的尸体。泥地流淌着墨黑或艳红的血海,四野流窜着血的气味像海上的腥咸味,篝火燃烧得血腥狰狞。黑狗叼住一只断臂,露出攻击猪窝的深沉的心机,看了爱蜜莉一眼,放下断臂,走向另一批叠股枕臀的尸丛。数辆蟹青色的自行车穿插在鬼子尸体中,手把上挂着染成血色的枯萎棕榈叶的钢盔。有几辆自行车车杆还挂在鬼子没有头颅的肩膀上,轮子缓慢旋转着,辐丝淅淅沥沥的滴着血。一个鬼子的尸体被压在自行车下,他一手攥着军刀,一手紧紧抱着前轮,做出奋勇杀敌和狼狈逃亡的模样。一辆自行车直挺挺地站在尸体中,流露出一种被放逐的惊惶。鬼子似乎扛起自行车准备离去时,遭到一群达雅克人突如其来的猛烈伏击。黑狗走向站立的自行车,用狗爪好奇地耙了一下暴露在外的链条,自行车晃了一下,咣当卧倒,溅起一小缙红色的血浪,一颗在乱斗中卡在树上的鬼子头颅噗咚落到血海中,溅起另一缙血浪。那是一颗年轻的鬼子头颅,头发茂盛,眯着小眼,舌齿微露,髭须偾张,觑着爱蜜莉,眼皮好像眨了一下,凄惨地微笑着。

爱蜜莉全身抽搐了一下,别过头去,看着亚凤。

“挖一个坑,”她拍了拍亚凤肩膀,又说了一遍,“埋了孩子吧。”亚凤揉掉脸上的泪水,抽出帕朗刀,选了一块较空旷的泥地。

帕朗刀不是挖坑的工具,两人挖得筋疲力尽,才挖出一个埋葬十多个孩子和萧先生的长方形的深坑。孩子很轻,萧先生也不重,两人不费太多力气,就把孩子和萧先生安置坑底,胸前星布着妖怪面具、发条玩具、金箍棒和三尖两刃刀。草草葬完后,爱蜜莉拿出怀里两粒“洗发果”,剥了皮,和亚凤坐在板根上啃着。黑狗走到无头的鬼子和达雅克人30尸体间,伸出狗舌舔着浓稠腥咸的血水。鹅黄的盈凸月高挂,猩红的蝙蝠低飞,各种颜色的兽眼闪烁,间或传来洪亮的野兽吼声。亚凤和爱蜜莉啃完“洗发果”后,走到湖潭前清洗泥垢血迹,肚腹鼓胀热燥,走入草丛,彼此背对着撒完一泡热尿。尿液淋在坚挺的草鞘上,像野兽在树皮上磨爪蹭皮。尿完后,两人面对面站着,爱蜜莉突然抱着亚凤,将自己被“洗发果”果汁滋润过但依旧干燥的嘴唇凑到亚凤嘴唇上。远方陆续传来洪亮的野兽吼声,草丛里的尿骚味冲鼻,亚凤和爱蜜莉倒卧草丛中,看见黑狗叼着年轻的鬼子头颅,伫立在篝火朦胧的树影下。

一个无头鬼子艰辛地站了起来,又倒了下去,一辆自行车吱嘎吱嘎停在他身前。光芒万丈的车头灯照亮着匍匐地上的无头鬼子,辐条氤氤,链条疲软,轮辋凹陷。车铃当当叫了两下。无头鬼子拍了拍佝偻的车身,用两手撑起身子,扶着车把,坐上鞍座,踩着脚蹬,向鬼影幢幢朦朦胧胧的丛林小径骑去。他一上路,二十几个骑着自行车的无头鬼子从两边丛林里岔出来,尾随而去。发电机转轮摩擦着轮胎发出巨大柔和的呜呜声,车头灯射出数十道忽明忽暗的白色剑铓,剑铓很快变成针铓,陨灭在无边无际的丛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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