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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之外

音乐之外

古典音乐在21世纪受到很多挑战。很多人觉得必须要求新求变,演奏家要懂得多角化经营,要主动培养乐迷。然而这种种经营,往往对培养艺术思考无益,甚至有害。您怎么看这门艺术的发展?

在可预见的未来,古典音乐的演出样貌肯定会发生改变。但怎样发展,要看古典音乐那时的社会性质。就过去两百年的过程中,它的模式和生态,基本没有过大的改变。(虽然相比要求台上台下都要正装的年代,也许是“被动地”进步了一些)。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确实是一种保守。

但换个角度来看,这种保守也有他珍贵的品质。现在时代变动过快,反智主义、商业化炒作大行其道。古典音乐虽然难免受影响,但究其根本,是演奏经久的艺术品,捍卫那些不妥协于时代的审美。这是很动人的力量,就像洪流冲入平原,但仍有一群石块屹立不摇。换句话说,如果一个时代因为走得太快而盲目不堪,那不走、不变的事物,或许正代表着对盲目的反思。

近二十年来,东亚钢琴家在国际大赛上斩获良多,各大赛都出现东亚冠军得主,东亚音乐家也成为国际乐坛的新主力,宛如当年苏联/俄国钢琴家带给西方世界的震撼。您怎么看这样的发展?

某种程度上,我们和昔日的苏联/俄国钢琴家相似,尤其是对“技术精湛”的侧重。但它和苏联又不能真的相提并论。因为东亚音乐家作为一个群体的兴起,其实是全新的事件,甚至是艺术史的首例。俄国学派的演奏家,若是演奏俄国作品,且通常以其为演奏的“主力”,那么仍是“本土音乐家演奏本土作品”。而这个“本土”,同样是“西方”的一部分。

我相信欧美听众从未觉得霍洛维茨、海菲兹是“非西方的人演奏古典音乐”。而近二十年来,我们看到原本和西方文化没有深刻交集的地域,以一个庞大的群体出现在古典乐坛,甚至包括中国这样开放甚晚的国度。此前虽也有亚洲音乐家在国际居一席之地,但毕竟还是零星几位,绝非一整代人。无论怎样,他们的出现对西方而言,都是“本土之外的进入本土”。

这大有意义。因为它是从未出现,又其实应该出现的事件。艺术,尤其音乐,从来就被认为有打开国度、超越种族、跨越壁垒的特质。但这从来都是“理论”,可有被实践过吗?说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语言”,怎样共同?美国人唱京剧和昆曲?俄国人演奏阿拉伯音乐?没有。我们只能从聆听的层面来谈:欧洲人可以欣赏非洲、阿拉伯的音乐,中国人也可以欣赏欧洲音乐。

所以我们这代背负着一种使命:并非要向世界证明我们的演奏,而是证明音乐作为一门表演艺术,真的在实践的层面,能够跨越国界、超越偏见。毕竟,这里从来就有一个悖论:一方面,西方对全世界宣扬他们的价值观,认为那是“普世性”,包括他们的艺术。但从西方中心主义的角度来说……

这个“普世性”转了半天,其实还是在西方。

对,还是在西方。面对“外人”演奏他们的音乐,常常因为西方中心主义,又会走到一个遮罩的角度,“不,你还是不对,还是没懂我们文化的精髓”。但所谓“精髓”,如果只有德国人、法国人能懂,何谈“普世”?我们有这样的历史契机,证明西方音乐的精髓能够越出西方,音乐,真的可以普世。

我现在有两个比喻,您觉得何者比较像您的观点,或两个都不像:以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为例,您是以来自中国或亚洲的人去学德文,然后用德文把这个故事说出来,还是说我们看贝多芬的奏鸣曲,是看德国人用德文写了一个故事,而我们现在用中文把德文故事翻译出来?

这有意思。文学有音乐没有的“翻译”问题。要把德文译成中文,我肯定要真正了解德文,尤其是关乎母语精髓的东西。贝多芬的音乐,无论怎样“抽象”“普世”,如果他不是身处18、19世纪之交的德奥,就不可能写出那样的作品。把舒曼放到1840年的清朝,也不会是我们知道的舒曼。音乐中最灵魂的东西,还是关乎社会与时代的。每个音怎么写下去,都离不开养育它的语境,任何艺术都是这样。

这又回到民族性与普世性,以及“正统”与否的讨论。

再比如诗歌,本就抽象,再加上翻译的诸多因素,就更复杂了。少数情况下,翻译甚至能翻出原诗中没有的东西,甚至比原文还有意思。所以我们无法低估译者——“翻译作品”同样是文学作品。

此前,音乐从未遭遇“翻译”的问题——它从来就待在本土的情境里。现在新景观出现了,总会有保守的观念,提倡维护“正统”。然而,即便我们承认德奥音乐家演奏的贝多芬“最纯正”(“纯正”真的存在吗?何谓“纯正”?),但如果贝多芬两百年来都这样纯正,那音乐就不是一门具有自我更新能力的艺术。若要我选择,我还是会站在“翻译”的一方。

刚刚您提到翻译可能比原作更好,我想提另一点,就是翻译文学对本地文学也会形成助益。以我所经历的时代,卡尔维诺和村上春树作品被引介至台湾地区之后,确实引发本地的学习潮流,之后更转化出新的力量。

是的。比如中文诗歌,至少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由于深受域外诗歌及译文影响,语言明显被西化。于是有人批判:中国诗作必须坚守本土性。但德国汉学家顾彬却说,在文化语境相当庞杂的现代,“要成为地域作家,先要成为国际作家”。

就像19世纪后期的一批美国“意象派”诗人,诸如庞德、洛威尔等人,在接触了《诗经》、唐诗的译文后,把汉语的意象修辞用于英语写作,给美国诗歌带来新的活力。现今非西方的音乐群体作为一种现象,或许正能为西方的传统音乐注入活水——当然,这前提是我们够好,够认真。

您对中国作曲家有什么期待与期许吗?

现今国际著名的中国作曲家,大多集中在70—80年代初上大学的这批,90年代后出生的仍在努力,希望他们越来越好。在内地,古典音乐的演奏很蓬勃,但创作上能坚持的人还是少。作曲系的学生大可在毕业后往电影、电视剧配乐或流行产业发展,获利很快也很高,远比在古典音乐领域发展有利。

演奏也面临类似的问题。中国古典音乐市场尚未饱和,一切都在飞速发展,变数很大。当然,变数也是契机。虽不乏诸多怪象:庸俗化的娱乐节目、老师疯狂增高学费等等,但乱里也有活力。

可喜的是,真正的乐迷在飞速成长。在以前,来音乐会的人大多是琴童和家长。这是目的性的“欣赏”。现在的听众群体逐渐转向自发热爱音乐的人,为了喜爱的作品或演奏家来听……

听您这样说,我感到很欣慰。相比之下,台湾地区的古典音乐市场真是非常成熟,成熟到音乐学生和家长都不去听音乐会的神妙境界了。

不过我相信,这当中仍有不少赶潮流的人。可能很多人仅仅将古典音乐看作“奢侈品”消费,多少沾一点文化档次。说不定三十年之后流行别的“高大上”,大家又不听古典音乐了。

为什么我们对古典音乐会有“高大上”的感觉呢?这可能不是来自广告宣传,背后应该有更深厚的文化因素。毕竟在美国,一般人可能觉得古典音乐高级但“不好懂”,大家也追求有钱,而不是“高大上”。

这首先和教育有关。美国的传统智慧是实用主义(Pragmatism),尤其对于大多中西部地区——那是拓荒的历史所造就的——你经常能从他们口中听到这个词。那是深入骨髓的、根深蒂固的实业家心理。北美文化从未像东亚这样,崇尚“智性教育”。东亚的传统是官儒文化,注重成绩,强调智力成就,中、日、韩都是如此。学习、欣赏古典音乐,确实涉及太多智性的成分,也反映了东亚对复杂精妙事物的崇拜。倘若演奏经典乐曲并非很难获得的能力,或许不会燃起我们这样强烈的渴望。总之,古典音乐这半个世纪在东亚所掀起的热潮,绝非偶然。

相较于日本已经相当成熟的古典音乐学习环境,中国的情况有点微妙。钢琴学习可说是热潮:有人说中国现在有2500万人在学琴,有人说有4000万人。我的确认为古典音乐和东亚看重智性的文化颇能契合,但投入如此巨大的资源于乐器学习,还发生在现今这个时代,这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就我出生(1990年)这代的父母来说,往往有没能实现的梦想。那是什么梦想?那时的人不会以当律师、银行家为目标,在当时,对追求金钱更是没有概念,他们的梦就是艺术:写诗、弹琴、唱歌,诸如此类。等到孩子出生,又是一胎化,更要让独生子女实现自己当年未竟之事。

再者,那时的意识形态是集体主义。而当压抑的愿望被唤醒,舞台总是最能实现“个人主义”的憧憬之境(比如电影《芳华》中,女主人公在精神病院的那段独舞)。表演,就是献给“个人”的掌声与光环。这也许是为什么我们这一代许许多多的父母,自己是建筑师、律师、商人,却还花大量资源及精力让孩子学钢琴、小提琴。

到21世纪初,中国音乐家在国际乐坛的崛起,又带出了新一波学琴风尚。就像美国本就风行游泳,但在菲尔普斯之后,又掀起了新的游泳热。这些都离不开明星光环所营造的集体幻觉。

您有广大的乐迷,是很多琴童的偶像。不知道您对学琴的孩子,有没有什么建议?

琴童学琴,离不开家长——练琴需要纪律的约束。所以对琴童说就等于对家长说。但这得“因地制宜”:如果对中国家长,我通常说“不要逼孩子,不要抹杀他们对音乐的兴趣”;如果对西方家长,我会说,“你实在该逼孩子多练琴。如果想考音乐学院,一天只练半小时实在不够”。我想关键在“度”的平衡,如何积极学习但避免竞争性,在不破坏兴趣的前提下,施以纪律的压力。

诀窍可能就在于如何丰富生活。很多家长让孩子学琴,但家中从不播放音乐,对演奏的作品、作者一无所知,只在乎考级。反之,如果能有更丰富的聆听经验,能够触及各类艺术、参观博物馆,那音乐就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不少人认为学音乐就不用读书,不用涉猎其他艺术,只管练琴,殊不知事实正好相反。文化素养愈丰厚,也才愈可能在音乐这条路上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在访问最后,可否请您说说您的读书心得,如何丰厚自己的文化土壤?

我爱音乐,也爱音乐之外的事物。我很敬佩那些能专注于极少数作曲家,甚至极少数作品的演奏家。但对我而言,想象自己一辈子这样,很难不害怕。每当我去做和练琴无关的事,再回到钢琴,总会觉得很新鲜,更觉多了养分。

在任何资料都可轻易查到的网络时代,读书的意义已不复从前。只是我从小就比较喜欢想事情,常给自己题目思考,想通点什么,就好像大脑做了精神按摩一样。广博涉猎确实有助于建立一个人的艺术观,但这并非直接的功用。我不相信从功利的角度去阅读或亲近艺术,最终能有多少收获。毕竟除了技巧、知识,关乎演奏艺术核心的,是人格。人格无法教,也无法学,唯独需要养分。如果你希望一棵树能不断成长,首先要将它种在森林,而不是植入盆景。书籍于我就是森林,不仅是所谓思想的“成长”,而是,你所汲取的终将影响你成为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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