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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与刻意

模仿与刻意

能否谈谈你这次在BIS录音的过程?这次的曲目基本都是你自己决定吗?录完这张唱片大概耗费多久?唱片的后期制作,你有多深的参与?

都是我自己决定。录音的过程,我在德国的一个录音棚待了三天,每天下午录。关于后期制作,我只是最终定版前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定夺用哪一遍。

所谓“后期”,其实没有过多的剪辑。通常录音时,某些细节不满意,演奏者可以重录,继而再“剪”进去。但我是尽量一遍录完的。我不太喜欢“缝缝补补”。录音师告诉我,即便较短的乐曲,许多钢琴家也会采用分段录制。但对我来说,一首乐曲的演奏情境应该是连在一起的;分开录,总会丢失某种宝贵的情境感。乐曲某分钟里的某几秒,只有在“一体”中,才能成为“那几秒”。你明白我的意思?当然,如果能够实现理想的剪辑,亦即完全不露痕迹,那么演奏家(当然也包括我)都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如果能以“非人”的方式去弥补演奏的不足,会是怎样的效果?

但就个人而言,其中还是有令我纠结的灰色地带。演奏的魅力,在于它成就一系列不可复制的瞬间,正因为它们都带着人的“脆弱性”。录音的意义是留住瞬间,还是修改瞬间?在当代,这已经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的确,而既然你这么想,你应该也会认为,录音是越好地还原演奏原生态的声音越好?还是说,应该着重于让听众听到在现场不太能听到的细节?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现场”。有两个维度:第一,是作为时间的现场。它无法复制,过去就不再来了。第二,是作为空间的现场。一个沙龙音乐会的空间,和能容纳五千人的阿尔伯特音乐厅是天壤之别。即便在同一个音乐厅的不同位置,你所听到的效果也完全不同。录音抹去的,就是这个“空间”——就算是在音乐厅现场录制的,转为唱片后,你仍旧听到的是一个真空般的声响。

当然,它也有无可取代之处:话筒距发音的源头近了,效果因而清晰。许多人对比现场更偏爱录音,也在情理之中。

但你不觉得,现在很多录音的通病,就是录音话筒摆得实在太近吗?

问题在于近到什么地步。譬如古尔德的录音。如果像多数音乐厅的设置,将话筒吊在天花板下,是不可能录出“古尔德”的(注:通常音乐厅自设的话筒都悬在天花板上,以便为现场演奏存档)。在第一次灌录自己的专辑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你弹完某场音乐会,演出方往往会留档,同时给音乐家一份拷贝。你自然会听,继而以为那就是自己在“唱片”中会呈现出的效果。

直到真正灌录唱片,你才会惊觉两者的殊异。音乐厅自设的话筒离得远,你所听到的,确实接近真实的现场——我所指的,是在大厅“空间”中传出的效果。但在CD里,这种空间感就没有了。

这也有好处。就如前面提到的,假如古尔德是现场录音,效果断不会像他唱片中的那样“清晰”。那些唱片不仅体现了他的音乐观,更体现了音乐背后的那个“人”。对每个音的细节这样地“抠”,这样“校来校去”:他明白只在录音棚里,他才能做出他想要的。

但反过来说,难道古尔德这样的钢琴家,不应该在现场被人们听到吗?从我主观的立场来看,音乐终归是一门空间的艺术。当话筒离得太近,且不说美学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没有声音自然扩散的感觉。

对,缺乏扩散感。在我看,从声源到听者的耳中,经过音频的震动,此中需要距离。所谓扩散,就是你“听见”那个声源和你之间,存在着这样一段距离。

你会害怕听自己的录音吗?

我不喜欢听自己的录音。你总会找到很多遗憾。但如果你要反思、要进步,又必须要去听自己。“我究竟弹成什么样子?”这是非常别扭的体验。

前些年曾有人指出,你几乎是目前国内的年轻钢琴家里面,唯一系统去关注、研究历史录音的人。

倒真不是唯一的。在柯蒂斯音乐学院学习时,周围的很多同学都喜欢听历史录音。当然,柯蒂斯的情况比较独特——那是“老派传统”很深厚的一所学院。刚建校那段时间,拉赫玛尼诺夫常在柯蒂斯练琴,霍夫曼曾是校长,罗森塔尔、莫伊塞维奇也在那里教过书。小提琴方面也同样:津巴利斯特是霍夫曼之后的继任校长。这是学校的传统,作为学生的我们也自然对那个时代多有几分神往。

很多历史录音的名家,确实都不太为人们所知晓了。由于录音自身技术的发展,人们总不免沉湎于音效的“精细”之美。再返回听历史录音,听者可能最先留意的,是音效的“糙劣”。此外,也由于美学——大约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对谱面的忠诚成了演奏的首要条件——对过去的录音,有人或许觉得那些老一辈大师是在“乱弹”。

那么,我就另有一种好奇,会否有某些老派演奏的“力量”过于强大,让你感到无法摆脱它们的影响?譬如,你有可能演奏舒曼的《童年情景》,却不想到霍洛维茨与科尔托,或者弹李斯特的奏鸣曲,而不想到阿劳和霍洛维茨吗?齐默尔曼曾表示,他为摆脱霍洛维茨弹李斯特奏鸣曲的阴影,用了十年。之后才录了他著名的唱片。

其实真正会令我顾忌的,并非某位前辈如何如何伟大。而仅仅是因为那部作品太难弹好,才望而却步。因为我不介意模仿别人。

不介意?

是的,不介意。艺术就是从模仿开始的,模仿模仿着,就变成自己了。因为“模仿”本身不过是个表象,从根本上说,是它给你点醒了:你究竟喜欢谁?喜欢什么样的艺术?你想要模仿一个人,必定是因为你心里本就有那个东西。

有时你感觉某人弹得很好——太牛了!但你并不会想要仿照他。但有时你听到另一人的演奏:哦,弹得真好,我也想像他那么弹。这并非关乎“好”,而是,你的内心和他起了共鸣。艺术家的成长,无非是通过找到与你共鸣的对象,然后,找到你自己。不走这条路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从出生到终老,从未接触过他人的艺术。

所以我不介意模仿。真正的问题不在模仿,而在“刻意”。其实艺术家都应该知道,自己无法成为别人。演奏就像指纹:每个人都是独一的。但我们同时又会困扰:我怎样能够变得更独特?怎样才能让我的个性,顷刻间就“显”出来?其实,我们缺少的不是个性,而是诚实:当一个人坐在那里弹、把自己做好时,就已经区别于他人了。有时听一些钢琴家的演奏,我能很清楚地听到一种“刻意”,就是“我想要达到什么”,能听出那种要证明自我的心态。

抱歉打断你,只是我自己无论作为听者,还是乐评人,都感到目前你说的这种情况,几乎像瘟疫一样,“传染”得到处都是。钢琴、小提琴,有时也包括歌唱,都有不少典型的例子。

这种“不自然”是最致命的。因为在模仿他人时,你还是在做自己。模仿,我是说自发的模仿,是你被一件事物打动,被它拽着走。但“刻意”是另一回事——你并非出于被打动,或在找寻真实的自己,而是为一个与音乐无关的概念、目标。在演奏前,我想着:“我必须与众不同”,这比模仿要可怕得多。如前所述:一个人刻意与否,别人是能感觉到的。有的演奏家是真的疯狂:那确实是他的本性。但另一些人是基于一个“理念”,甚至是“野心”。那个野心驱使他做出各式各样的“诠释”。

所以,回到你之前所说的极有影响力的版本。如果我喜欢某一版本,我当然会被它所影响。但现在我也会提醒自己,我所做的,是否真的是发自我内心?二者的界限并非没有暧昧:有时你已然不觉察,自己是在刻意变成某个样子。

说到底,这是一个“自觉”的问题。艺术需要自觉,需要知道自己在怎样的一个位置——自己是在音乐下面的。如果自发被音乐打动,你就去做,无论它是否遵从作曲家的原意,还是像某个版本。只要你获得了“自然”的感悟,那么就该去诚实地表达它。

这样的见解非常宝贵,我也深表认同。“很自然地呈现自己的东西”,说实话,你状态最佳的演奏中,这种品质是最最让我陶醉的。演绎者的“个性表达”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你确实是将它解决得特别好。不过,你刚才也表示,演奏者自然地被音乐打动,有时甚至不必完全在意演奏是否遵从作曲家的原意?

嗯……我一直认为,一方面,演奏者不该凌驾于音乐之上,而另一面,作曲家也不该凌驾于音乐之上。

连作曲家都不行?

是的,也不行。

我一贯都这么认为。一部作品在尚未改订完成时,它是属于作者的。而当它一旦被出版,即演奏家获得了诠释它的权利时,它便成了“音乐”。这就是音乐和其他艺术的不同。一幅画挂在博物馆里,它就是“完成”了。可当一首乐曲被印刷出版,它有另一半未完成:即通过诠释者的实现、被人听到的那段过程。听众、演奏者、作曲家,都只是这过程中的一环,没有哪一方可以说:“我拥有这个音乐的全部”。

这同样约束着演奏家。诠释的“限度”有多大?有些演奏家任意篡改,你能立刻听出他“自然的状态”未必如此,只是为了做出某种效果,为求独一无二。一旦陷入这种不自觉,演奏的动人就随之削弱。这就是“音乐为本”。

这也是为什么贝多芬所允许改动的程度,比李斯特、肖邦等人的作品要小。这不等于前者比后两者更伟大,而是你会发现:有时不按贝多芬的意图去弹,效果非常别扭。这是作品的织体、和声、旋律,以及各种各样的因素所决定的。

但譬如肖邦的某首圆舞曲,或许原本是质朴简单的,然而你在演奏时,可以令它“花哨”些,效果也同样自然。但你不可能对勃拉姆斯Op. 117的某个乐章进行此类处理——音乐自身的特质不允许你这么做。肖邦的圆舞曲,其旋律的构造、织体、自身的舞蹈性,允许它生成某种娱乐性,哪怕这违背了肖邦的原意,但它确是潜伏在乐曲中的另一种可能。勃拉姆斯的Op. 117却未潜藏这些特质,这样弹,就仅仅是同音乐自身的特质打架而已。

总之,无论是演奏家独大,还是作曲家的原意必须百分百被遵守,在我看都是极端。如果看到贝多芬的标记便不再反思,并为此抑制演奏自发的感受,这与浅薄的哗众取宠同样,也是一条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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