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往访谈中,你不时谈及“孤独”,年少早慧及内省性情是否造就了独特的童年经历?
某种程度上,钢琴本就是一件孤独的乐器,我练琴是一个人练的,在外演出也常常是一个人。对我来说,钢琴承载了一个朋友的角色。
我自小是一个比较好奇的人,钢琴能够满足我的好奇心。“内向”与“好奇”看似对立——提到“好奇”,人总会想到“外向”。但在我看来,它和“内向”或许更有关联。好奇就是充实自身世界的欲望。人的童年最好奇,那时的内心世界空荡荡的,对外界充满探索的意愿。长大后,世界开始满了,才开始对许多东西失去了兴趣,只关注于那些“有用”的事。但一个内向的人,往往内心不易被外界填满,反倒没扔下那份儿时的好奇心。
钢琴是有着复调声部的乐器,它足够复杂。我天生喜欢复杂感,事件的可能性,事物之间的关系,在钢琴里我可以发现很多。
是否与其他同龄人一样,经历过青春期的幼稚、叛逆、空想?
会,我觉得叛逆不是坏事。也许日后你会意识到当初反抗的对象——父母、师长,说的都在理,但我仍然觉得叛逆本身非常可贵。无关你的行为、想法,而是当你过了这个年龄段,便再也留不住这种东西了。我身上的叛逆不十分外露,但骨子里我是一个挺犟的人,这种犟不会轻易形于色。
你曾说肖邦、莫扎特、勃拉姆斯都是在和时代精神的错位中成就了自己,这种错位或超前于时代,或背离于时代,然而艺术往往需要这样的“错位”?
我觉得伟大的艺术,总会包含某种脱离时代的特质。不是说它和时代无关,正相反,脱离时代意味着与时代有着更深刻的关联。
你是否有意与主流意识保持一定距离?
不会有意识保留。这种疏离是天性使然。如果一个人对大众趣味有天然亲近感,那么你再想保持距离,最终也不过沦为做作。音乐终究无法自欺欺人。唯一幸运的是,我知道自己的天性与“主流”存在距离,因而站在旁观者的视角,能看清一些我认为应该拒绝的东西。
如能选择,你希望自己穿越到哪个时代?
以前我会想到过去的某个时代,但现在我想去未来,跟未来的我所不知道的音乐家沟通。他们看我们这一代就像我们看巴洛克一样,也许比巴赫自己看得更清楚。我想看自己的时代看得更清楚。
演奏者应在怎样的语境中理解音乐作品?
你想它有多少语境,它就能承载多少语境。一方面,音乐是一个封闭、自足的体系。有些艺术门类,比如电影,并不能自足。需要音乐、剧本、映像,是一个永远敞开的形式。音乐不一样,尤其是古典音乐,自身就是一个自足的符号体系,因而具有高度的抽象性。但从另一层面说,这种抽象性又能使它容纳各种各样的语境,因而解读的空间和可塑性很大。
在音乐会中,受编排及演绎方式影响,作品本身的意涵会被重塑。比如演奏家的个性与作品之间的共鸣。又比如与某段历史的共鸣:我想赋予作品一种历史的叙事情境等等。问题是作为一个解读者,你想让它拥有什么意义。
专辑曲目或音乐会节目单中呈现的概念性乃至戏剧性,事先是如何形成的?先有曲目还是先有概念。
肯定是先有曲目。概念先行在我这里行不通。概念本身是死的,而你对一首作品的热爱是活的。你必须使无机服务于有机。譬如,先有了一两首最能激发自己诉说欲的作品,在这之后,关于整套音乐会的曲目概念会慢慢随之生长。这种概念的产生是一个自发的过程;相反先有概念,再用不同的曲目去填充,对我来说很难行得通。
你在一篇文章中提出,音乐会的终极意义在于作品内涵之间的对话,及其不可复制的事件性。显然解读这些信息需要一个思考过程,这是否意味着听众不能“不劳而获”?
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收获。“收获”,就是获得了本身没有的东西,一些新事物。但我们太多时候只是在消费已有的东西。一个人若想要真正获得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或感受,某种程度上他必须迈出舒适圈,必须付出一定精神及体力上的努力。这当然要由演奏家引领,但观众首先得有这个意愿,他要愿意接受这个东西。
你认为理想的音乐诠释应以什么为本位?作曲家、演奏者、作品,还是观众?
没必要树立一个绝对化的主体,这是很危险的想法。作曲家也好,演奏家、观众也罢,都不能代表音乐。音乐高于观众和演奏者,甚至是高于作曲家的。
那么“音乐”是什么?它是我们所能挖掘的,作品的一切内在潜质。它的客体可以随时转换,并不存在一个真正、绝对的主体,换句话说,它是相对的。某些语境下需要为观众,另一些时刻需要遵从作曲家的原意,还有些时刻需要服务于演奏家的个人判断。
与此同时,音乐也可以否定这些因素。比如作为一个演奏者,我认为有时作曲家对演奏的设定,是基于他自己并没有想到更好的诠释方式。现在的作曲家就是这样,创作过程中会征询演奏家意见——这在当代音乐创作中十分常见。但我们却无法和故去的作曲家沟通。他们不仅作古,且早已被后人神化。我们只能作为一个短暂的客体,来和一个永恒的主体对话,这种对话一定是不平等的。
我们总是想当然地以为:作曲家是万能的,他已经想到了最好的可能性。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以不平等为前提的。而这在当代音乐里是看不见的:权力关系的变更,使当代作曲家更需要演奏家。贝多芬不需要我们——他已经是“神”了。
回到问题本身:我不认为音乐里存在绝对权威。譬如某首作品,它是为小场合演奏而作的,在一个混响很小的场地,保持原速没问题;你把它放到两千人的大厅,速度就太快了。这时作曲家的原意是“音乐”吗?我们对场地做判断,让演奏发挥作品的潜力,这才是音乐。
你曾说“古典音乐具有不可消费性”,但有鉴于作曲家与演奏者话语权的不对等,这种不可消费性是否也是历史、社会语境赋予的?
因为被赋予了“经典性”,古典音乐一定包含了某种神格化意识。但倘若“不可消费”意味着一种清醒,那么无论演奏者还是听众,都应该更理性地审视他所面对的作品,而非一味拔高它们、神化作曲家。这和对待音乐严肃与否是两回事。
但是,抛开历史语境赋予的神化意义,古典音乐本身仍具有不可消费性。因为它是一门复杂的艺术:它内在的架构体系,使它成为提供复杂听觉信息的载体。一段脍炙人口的旋律是可消费的,但旋律之下复杂的织体、丰富的细节变化,却永远无法被轻易消费。这与历史的神化无关,而是古典音乐与生俱来的特质。
是否亦与当时消费主义尚未泛滥有关?
当下我们确实缺少工匠精神,但我不认为消费本身是当代产物,只是市场经济将它的本质暴露出来了。一方面,精英文化的丧失、平民文化的兴起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消费本身的快捷性也使得工匠精神越发薄弱。其实消费心理每个时代都有,当年莫扎特的创作也是为了供贵族消费,只不过那些作品本身是另一回事。
现代科技让音乐突破了艺术和技术的界限,你认为技术革新会为音乐产业,尤其是演奏者带来冲击吗?
会,但我对此持乐观态度,我认为古典音乐应该接纳科技革新。试想如果没有十二平均律这样的科学成就,我们不会有那么多好听的音乐。十二平均律发明之前,我们没法确立二十四个调,更无法实现各调之间的无缝转换。相比绘画和文学,为什么音乐成熟得最晚?因为它太需要科学,才能系统地归纳出一个音理体系。日后若有新技术能改良乐器,使之更具表现力,也许会催生出一批全新的音乐概念和作曲家,带来另一个时代的艺术音乐复兴。
此外,我不觉得科技能真正取代音乐演奏。曾有人预言,人类文明到了人工智能阶段,现存的大部分职业都会被淘汰。在最不会被淘汰的职业中,艺术家名列首位。我想到了人工智能统摄一切的那天,反倒是人类演奏最值钱的时候。那时大家才会意识到:机器人什么都能做,但我想听听机器人做不到的东西——人的魅力。
目前越来越多音乐家拥有跨文化教育背景,包括中国当代最炙手可热的几位钢琴独奏家。国际化教育是否造就了国际化审美?
我不认为在当前的语境下真的存在国际化。所谓“国际化”,就是西方化。我们大体上还是处在一个西方中心主义的语境中。真正的国际化应该不存在一个统摄性的力量——无论政治、文化,都是平等的。
上一代音乐家基本也出国留学,包括傅聪、殷承宗等等,要么去莫斯科,要么去西欧。虽然只有寥寥几人,不像现今大规模的留学潮。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比上一代更“国际”——如果你听以前中国演奏家的录音,他们甚至比我们更西方化。
古典音乐的跨文化实践如此普遍,“学派”概念是否会被稀释?
这一定会被解体的,也应该被解体。不断解体后会有新学派兴起,这样才有进步。比如一个所谓的德彪西学派,如果三百年后大家还这么弹德彪西,那么古典音乐活该死掉,因为它没有任何自我更生能力。
当然作为历史、通过录音遗留下来的学派,我们会永远听它,并感慨道“那是个不可复制的时代”,有着不可复制的演绎风格——正因为无可复制,所以珍贵。如果一样东西可以被无限复制传递,这种东西一是无聊,二是它也一定会变得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