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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真相:缺席(二)

缺席(二)

不妨再看他的另一名作《狂欢节》。

《狂欢节》由无数小段构成,每一段对应一个角色。这些万花筒式的段落,其实来自同一原型——一组由四个音构成的动机。当然,在一段接一段的华丽出场背后,听者未必能觉知到它的存在。但在其中一个名为“斯芬克斯”(意为“谜底”)的插段,舒曼突然直接写出了它。同时,与《幽默曲》一样,他暗示你:这四个音无须弹奏出来。仿佛一个空白的插断——虽然它正是整首《狂欢节》的核心。乐曲中接连出场的人物因而有了更深的意味,他们犹如一具具假面,脸谱换了又换,但真正的“我”(谜底),听者却未得见——也正因不得见,这些“假面”反倒获得了独立的身份。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构想更贴近浪漫主义的本质了呢?

他的《C大调幻想曲》,则是另一个伟大的例证。全曲共分三个乐章。一乐章原是献给当时与他分隔两地的未婚妻克拉拉的。之后,为纪念波恩一座贝多芬雕像的落成仪式,他又另作了两个乐章,以合成这首《幻想曲》。一面是爱情,另一面是对前辈的致敬,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舒曼?在全曲首页,他摘引了施莱格尔的一段文字:

穿过一切音符的回响,

在大地多彩的梦境中,

有一丝轻弱的音传来,

为了那个聆听秘密的人。

直到将近一个世纪后的1910年,学者才发现舒曼在首乐章中,引用了贝多芬艺术歌曲集《致远方的爱人》中的一段旋律。作为“秘密”,它贯穿全乐章,仅以碎片的形式出没在各声部之间——或开头几个音,或只有尾音,或省去中间的经过音——直到该乐章结束,才唯一一次完整地显现。

这就是舒曼。在通常的音乐创作中,被引用的素材总是在开篇的主题中呈现:通过对引用段的重构、发展,作曲家逐渐将他人的素材变为自己的。舒曼却反其道而行:将引用放在结尾,几乎是对创作自身的消隐——一切自我的素材,最后引向了“他者”,引向了前人的遗迹。这是更深意义上的自我缺席。代表爱情的第一主题在乐章最后渐渐远去,同时,那段《致远方的爱人》第一次、最后一次歌唱。贝多芬原曲的歌词如下:“拿去吧,我的爱人,这些我唱的歌。”

但秘密背后,另有秘密。

对照贝多芬的“致远方”原曲,我们发现舒曼仅仅引用了它的前半句旋律。那未被引用的后半句,是一组5个音的下行音阶。不仔细观察,你难以发现:它们正是《幻想曲》第一主题的头5个音。

这是“引用”吗?——毋宁说,是对引用的隐匿。在所有音乐中,5个音的下行随处可见。如果不是舒曼在尾声对“致远方”前半句的引用,没人会发现这组留在后半的5音音阶,发现这才是开篇第一主题的真正来源。但就是这不起眼的5个音,勾起了舒曼的“幻想”:它们在他笔下,伴随着一层接一层的不和谐音响,涌出巨大的、无所由来的激情——走向那“前半”的激情。

调性同样揭示了这一点:该乐章的主调是C,但它的主和弦却仿佛刻意躲避我们似的,纵观全乐章一次也不曾出现。这赋予了整个结构以超乎寻常的张力:我们被迫停留在幻想的冲动与劫难中往复,不得遁入解决。直到乐章尾声,当“致远方”的前半句最终呈现时,C大调主和弦才在旋律沉吟的倾诉中姗姗来临;同时,舒曼抹去了那后半句,抹去了自我唯一的足迹。主和弦在迟迟抵达的低声中静下,只留下听者自己——这个聆听秘密的人。

原本,这段结尾还会在三乐章的最后,即全曲结束时,再现一遍。但在最终定稿时,舒曼又去掉了它。查尔斯·罗森认为,含再现的原稿更具诗意,是作曲家怯于保守的顾虑,最终舍弃了那一段。我思前想后,还是无法被说服:年轻时的舒曼,哪里少过大胆、先锋的尝试?!

几年前的某下午,我曾以原稿的方式,在琴上试奏了这段结尾。乐思在三乐章冥想的情境中流淌,简明的琶音渐渐伸展、升华,在最后的高潮前骤然顿住——《致远方的爱人》响起,一乐章的记忆瞬时闯入——同时,首尾乐章的叙事统一了。

多美啊。再返回现有的版本:没有了贝多芬的旋律,乐曲在简明的琶音中静静走向终止,毫无铺张,也不再抒情。我弹着,忽而感动:是的,没必要再现了。

其实,鉴于首尾乐章的终止无论在音响、情境上都遥相呼应,终乐章的怅然情境依然能唤起我们对首乐章的追忆。有时在台上弹到这段,我会不禁想起那个原初的尾声:谁能听见,这里还有一段呀……罗森或许疏忽了:这是更高的,也是更真挚的统一。全曲始于缺席,也自然会终于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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