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贝多芬相比,舒曼并未“建构”什么。甚至可说,在最深处,他的艺术是反建构的。不同于古典乐派以“对立统一”的范式架起全局,舒曼在他文学化的音乐小品中,经常使用两个想象的角色以示对立:佛罗伦斯坦、尤西比乌斯。前者冲动热情,后者自顾内省。然而注意:舒曼从未试图将这一矛盾的双面统一起来——在每个单独的段落中,他的乐思仍旧是缺乏冲突的。
最能体现这一特质的,便是节奏:一旦进入某个织体,舒曼的节奏便如自行启动一般无法扭转、变动、拐弯,直到整段结束。亦即在舒曼笔下,要让节奏变化,必须停下,重启新的一段。但正是这种对单一织体偏执狂般的迷恋、这种濒于失控的笔触,赋予了他的音乐以某种罕见的“纯粹性”:每一瞬间,似乎只忠于它的前一瞬,而不管未来。我几乎想说,那就是浪漫回溯征兆的搏动:乐思从第一刻起,便径直走向倾覆——直到被倾覆。
这是一种强劲而短暂的生命力,一种“碎片”的生命。《第一钢琴奏鸣曲》的末乐章,几乎就是不同碎片的叠加。乐思随时面临肢解,但每一段仍然以其各自顽强的驱力轮番推动彼此,无休止地插入、被打断、再插入、再被打断;其中一段,节奏在偏执的痉挛中几近幻觉地颤动。
回看一乐章,同样是一个由碎片投射的世界。沉吟的引子段过后,驶入急迫的主题。那与其说是“主题”(有这样不安、危险的主题吗?),毋宁说,是引子旋律的变异——引子的动机是一个和谐的纯五度,在此变异为尖锐的减五度。舒曼予它以“主题”的假象,不过是为了掩盖那个事实:乐章的核心是虚有的,那唯一的“实质”,就是开篇的引子。这是危险的奏鸣曲式。如在绝境,主题焦虑的节奏不断突围、攻击——攻击虚空的自身——以持续自身。直到力竭,瘫下、化开,动人的副题缓缓歌唱,而它的轮廓,正是引子动机的倒影。全乐章最后,音乐在副题的陈述中怅然结束。当织体耗尽全部能量,当主题自身成为乐思的终止,结构终于袒露了自己:一切都不过是引子(碎片)的投射。
是碎片,成就了舒曼音乐的动人力量。也正如碎片,舒曼的乐思是带“刺”的:那是一种轻微又剧烈的袭击,一种向内的暴力。旋律时而在直线的攀行中犹自跌落,时而在枝蔓般的延展中忽然抽搐。内声部同样如此:声响边缘莫名的重音,平稳行进中惊险的不和谐音,仿佛一次次隐秘的钝击。有时,如同《幽默曲》中的快板段落中出现的,某一个音会突然跃出织体并尖锐地重复自己。
那是疯狂吗?毋宁说,是对瞬间的迷恋,迷恋到了绝对的地步。罗兰·巴特谈摄影时,说自己长久凝视旧时的照片,会陷入一种“平静的疯狂”。舒曼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吗?他也爱凝视他的“旧时”,懊恼自己无法写出一首真正的奏鸣曲。他知道,在自己的音乐中,结构总是失落的。在写给克拉拉的一封信里,谈及自己的《克莱斯勒偶记》,他提到这首乐曲的尾声过于冷僻,或许会使观众困惑,以至不会鼓掌。他的顾虑并非无故。一百八十多年前,每首乐曲的终止都该有明确的结束感。可《克莱斯勒偶记》的结尾确实乖戾——音乐在逐渐退缩的音响中,既莫名又自嘲地消失了。为何要这样结束?但末乐章本身,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情境:一个小丑般的角色,在舞台中央舞着,舞着,而后渐渐往台边退去,至乐声戛然而止处,全然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
最终,舒曼还是保留了它。相较于贝多芬、斯特拉文斯基的起舞至死,舒曼之舞显得这般无谓、消极。但贝多芬音乐中的整体感、崇高感在呈现出如此强大的、形上的力量的同时,也关闭了一切开放的想象;舒曼貌似残缺的结构背后,却为我们打开了什么。在贝多芬那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精神,仿佛人就是这样,精神也必须如此。在一切否定、肯定的不容置疑中,再大的舞台,都有一帘幕。贝多芬为我们拉上了这帘幕。我们看不见幕后的一切: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舞台——只有舞台所允许我们去看的。在舒曼这里,这帘幕却永远敞开着;我们会遐想,会不安:小丑是怎样的心境?他为何就这样下台了?在台下,他是否也过着喜剧般的人生?甚或相反,他患有严重的躁郁症,一如舒曼自己?
是的,在舒曼的音乐中,我们会被引向台下的世界——那个在舞台世界中缺席的,但又是唯一真实的境域。因为我们身处的,就是这个台下。舞台的意义,不就是通过对它的凝视,使人得以照见自我吗?
何谓自我,真实的自我,存在吗……只有艺术,引人反思的艺术,才使人得以这样地既寻求自我,又怀疑自我。拉康曾说,“‘真实’并非一种存在,而是一次相遇”。也许真实的自我,就是自我的缺失:是一段我们与那个内心的我不断相遇,又不断错失的距离。这就是舒曼在那一幕幕缺席的背后为我们揭示的——在不断的挫败中,我们一次次地掀开那段与自己之间的内心距离。面对这段难以企及的距离,我们会努力,会失败,但就是它,作为永远开放的存在,迫使我们不断去走近那个可能的真实。
也就是因为这段距离,我们永远不会放弃艺术。因为它就是这段距离本身。它在那里,只为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有些东西永远在失落,只因另一些永远开放着。这就是真正的浪漫主义。一如舒曼最伟大的作品几乎都聚集在了他人生的前半期:也不知是对创作的越发自觉,还是他的躁郁症发作,最后期的他再也没能写出前半生那样既动人又警世的作品。1854年他投河自尽未遂。两年后,1856年,他独自一人在精神病院与世长辞。
历史是最残忍的暴君。贝多芬聋了半生,一度徘徊在自杀的边缘;舒曼,一个如此努力保持清醒的反思者,居然也这样被拽入了疯癫。在死前的最后两年,他脑海中不断听到一个反复出现的音符。它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迫,仿佛一次次强迫的挽留。我曾无数次想象他在临终的最后时光,独自一人躺在病房中的情境。对于他,他的音乐,他的人生,我从不知道该如何写起,更不知怎样收尾。在音乐史中,他远不如许多人重要;甚至绝对地说,如果没有舒曼,浪漫主义灿烂依旧。但我无法也不敢想象,倘若自己从未听过他,倘若19世纪的音乐少了这颗脆弱而深挚的灵魂,它对我还剩下了什么?
舒曼死后,克拉拉销毁了他大量的后期作品。毕竟,那时的他病入膏肓,所作早已杂乱无章。但至少在精神病院的最后时刻,他依然没有丢下音乐。人言,天才与疯癫只一步之差。也许克拉拉是对的,那些音乐确已毫无价值。但天才与疯癫间的那一步,我想,就在于天才总爱凝思自我,而后者却不能够了:他就像手握利刃的自残者一般,割掉了和自己仅剩的一段距离;或许仅仅在疯癫中,“自我”才终于完整。对于这些他末年被销毁的作品,我并不感到遗憾;因为在他前半生的艺术中,他早已这样实践、思考,并展现了那个失落的真相。
从舒曼回到我们。21世纪已是另一片天地,历史也早已不复两百年前的奇观了。不过何必要回到过去呢,希望总在未来,也必须在未来。在今天的古典音乐领域,我们越来越习惯于固有的观念和品味。社会的沟通从未如此便捷,但在心灵深处,人依旧是封闭的。当舒曼一次次让自己暴露在失落的现实中,他不过是实践了对他者的聆听、对缺失的聆听,他也这样听到了自己。我们是否也该这样,以意义的敞开,而非固有,去倾听每一种声音?毕竟艺术,这面人类最伟大的镜子,从不是为了让我们去一味确认自己、装扮自己。据传19世纪初见照片的人们,无不惊讶于自己的面容:它们太真实了。那时的人们要知道“美颜”是什么,会作何感想?
当然,我并非对美颜抱有敌意。我不过是想说,同样,站在艺术的镜子前,有时也是残忍的。不过无须担忧,我们都不会落入舒曼所落入的境地——毕竟,只在面对最天才的灵魂时,艺术才会额外残忍。
我终于找到了这张照片。
很早就知道:老年勃拉姆斯每天都会散步,而他散步时,总是双手在后的。
他是从何时起养成了这个习惯?照片中,我看不见他的脸。
但我以为他走路的样子,比他的正面更好看——他很早就蓄起了胡子,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