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夫坐在自己位于赫德镇废车处理厂那间小屋外的露台上,那条毛色黑白相间的狗在他脚边休息。这是个空气相当清新的凄冷夜晚,他的胸口因孤独而感到疼痛。他非常擅长在自己雇用的小弟们面前掩饰这一点。要是他透露了情绪,他们可就再也无法被驾驭了。对于那些表现出自身恐惧的成年男性,他总是感到惊异不已:这简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奢侈,就像一只因为不曾看到肉食性猛兽而对它们一无所知的兔子那样。在勒夫成长的地方,就算你的心脏崩裂了,你仍然不能表现出恐惧。所以,他选择了赫德镇。他在许多地方住过,但他选定在这座森林里落脚,原因在于这里的人们也都是生还者,并不比他本人来得安全。他心想,与那些将他赶出去的地方相比,他和这里的差异性想必并不那么明显。这里的人们或许会让他和平地待在他们之中,好好地生活,获得打造一点基业所需的时间。
他是一名有暴力倾向的男子,你若问他原因,他会回答,这都是因为他憎恨暴力。他持枪是为了避免打死人,他宁愿将人给吓跑,也不愿意冒着让人太过接近他的风险。这让他能够生存下来,但这也使他变得孤独。他并不那么经常允许自己感受到这一点,但那个来过这里,并且买下毛皮酒吧的爱德莉激活了他内心的某个事物,将位于他胸腔内某处的一扇门一脚踹开。她使他想起自己的侄女,他就是为了她们,为了她们的孩子们,才着手打造一些东西的。勒夫不曾有自己的子女,他全家人大都死于一场战争,而世界的其他地方甚至不把它称为一场战争。他见过善良的人有能力干出重大恶行,也看过能创造无限光明的恶人。这个道理放诸四海而皆准:几乎所有人都爱得太多,太容易心生怨恨,更极少宽恕。但绝大多数人想要的,其实跟他本人想要的一致:和平地过生活,在夜幕降临时能让心跳变得缓慢些,赚点钱,借此养活自己所爱的人。
他围绕着这座废车处理厂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事业,目的在于供养自己的侄女们及其孩子们。有朝一日,他或许可以在这里盖一栋大房子,这样他们就都能够来到这里定居。他是个善人吗?不是,他很清楚这一点。他干过许多本该让他心生懊悔的事情,但对于这些事情,他几乎完全不曾懊悔。这难道不就是对邪恶的定义吗?一个人可以做出一堆坏事,借此保护自己的家人。他是为了她们才建立事业,为了维持这些事业,他已经准备好使用暴力。有朝一日,勒夫侄女们的儿子和女儿们或许会成为律师和主管。他是这么希望的。有朝一日,或许他们也将像彼得·安德森那样,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安居乐业,正常地生活着,而不需要一直道歉或道谢,不需要偷东西或央求获得救济。但是,在此之前呢?在此之前,勒夫将继续做自己得做的那些事。
但是,懊悔?是的,的确有一件事令他心生懊悔。那个男孩,亚马,也就是在国家冰球联盟选秀会上发生的一切。亚马使勒夫想起自己弟弟小时候的情景,他们在另一座森林里、在另一个时空里打着冰球。所以,不管彼得·安德森和其他那些男子如何声称和指控,推动勒夫帮助亚马的心态绝对不是贪婪,或者退一步说,即便这心态牵涉贪婪,其程度也绝对不比彼得·安德森的贪婪来得深。勒夫帮助他,原因在于他从那个男孩身上看见自己所爱过的某个人的影子。现在,他对自己当初未能如实地看待他——就把他当成一个小男孩来看待——而感到懊悔。在勒夫成长的地方,处于亚马年龄的男孩并不存在,处于这种年龄的他们已经被当成大人对待。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地方,童年简直倏忽即逝,但前提是童年真的还存在。勒夫绝非会轻易认错的那种人,但他现在知道,自己当初本该问问亚马,他究竟想要什么:名声还是金钱。勒夫本来毫不怀疑:只有那些本来就已经很富有的人才会在乎名声。但对这个小男孩来说,情况可能不一样,或许他想要的,根本就是勒夫所不能理解的。
懊悔?是的,不管怎么说,勒夫对一部分的过往感到懊悔。他对自己没有倾听而感到懊悔,他对自己现在没有出现在比赛现场感到懊悔。勒夫多么想再看亚马出赛一次,看着亚马就像他的兄弟做过的那样,矫捷地飞向远方。这是一场古怪的游戏,也是一场可爱的游戏。
他闭上双眼,听见从外面砾石路面上传来的脚步声,还有沉重的呼吸声。
这时,一个在废车处理厂工作的男子从一辆拖挂式休旅车里走了出来,眼神狂野。他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进大门,一路狂奔到勒夫所住的屋子前。他发疯般地猛力敲打门板,直到手上仍然拿着一小杯烈酒的勒夫极为恼怒地前来开门。
他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知,他的另一名职员干下了什么事情,以及他将什么东西卖给了那个来过这里想换取一把手枪的十四岁男孩。其中另一名男子今天稍早时在熊镇见过马特奥,他们正要出发前往冰球馆旁贩卖热狗,也正是在那时看到那男孩走向比赛现场。“他看起来阴沉到了极点。”这名男子形容道。勒夫随即开车穿越森林,车速快到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 *
当安娜的爸爸走到自己的车前方时,停车场上一片空荡荡。比赛很快就要在体育馆内开打,一辆老旧的美国车从远处上方的道路驶过来,车速实在太快,车主想必急着进入球场。安娜的爸爸触碰到车门。当他发现车门已然打开时,他感到极为可耻,整个人竟瘫软下来。那把猎枪当然还在原处,一如安娜的预测,他竟将它忘在了那里。但这并非他醉酒造成的,这是年龄导致的,这样其实更糟糕。
他正要将它藏到座位下,把车门锁上,重新走进体育馆时,见到一个孤独的人影正沿着建筑物的正面蹑手蹑脚地迅速移动。最初这只是出现在他眼帘边缘的一个人影,就像他在森林里见到某个物体,虽然当下不能确定那是一个动物还是一个人,但他总能信任自己的直觉。当某件事情即将发生或某个事物以不自然的方式出现时,他就有种直觉。在森林里活了一辈子的他已经学到:恐惧、逃亡和追猎的样貌是什么样的。
他在车辆间移动了几步,看清了那个人影。是个男孩,他正通过每扇窗户张望,试图拉开某扇窗户进入体育馆。接着他看到一道开启的门,位于更衣室旁走道尽头的那个紧急逃生门,它原本应该被关闭,只能从里面被拉开才对。然而,工友将它微微开启了一条缝,好让烟味能够飘散。
这个男孩突然冲往那里。安娜的爸爸直到那时才看到他手中的手枪。他还来不及尖叫并警告任何人,那个男孩就已经闪了进去。一切是如此迅速,这种迅速,几近于残暴、恐怖。
那辆美国车伴随着一阵打滑声驶进了停车场。安娜的爸爸拿起枪,冲向冰球馆。
* * *
“闭嘴”坐在更衣室里的长凳上。马特奥走了进来。一开始没人看到那把手枪,但接着,所有人似乎都同时看到了它。一开始还有人以为这是一场玩笑,它居然会被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握在手上,这真是太不自然了。接着,他们看到了他的双眼,他的双眼中空无一物,就算那曾经是一个活人的眼睛,那个人现在也死了。第一枪响起。
砰!
然后是第二枪、第三枪。
砰!砰!
所有人都失声尖叫起来,并开始跑动,逃向淋浴间和卫生间——不管往哪里逃都好。他们龟缩在水槽下方,藏在门后面。当时在那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这种感觉,也就是那种你本来不再相信自己会死但突然开始意识到你将要死的感觉。现在一切都完了。许多人说,人生就像对一场表演剧的回顾。但对我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来说,我们来得及想起的,都是极其微小的事情:一个人,一只握住我们的小手,一声咯咯笑,或者触及我们手掌的鼻息。
砰!
* * *
“闭嘴”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马特奥是在瞄准他。在那个小男孩走进来的时候,“闭嘴”就看出:现在,一切都玩完了。所以,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紧闭双眼,希望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希望这不会特别痛。这一点也不痛。他等着自己的胸口爆裂,等着自己的身体瘫倒在地板上。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当他睁开双眼时,他看到到处都是血迹,以及两个倒在地板上的人。
* * *
爱丽莎就像一小团屁一样,在整间更衣室里转来转去,提出问题、问题、问题。她有一件想要签名的球衣,想知道关于某种厂牌溜冰鞋的更详尽的信息,要求别人告诉她:某种缠贴冰球杆的方式,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她被亚马拥抱的时候,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要昏过去了。班杰坐在更衣室另一端的板凳上。他才刚刚放松下来,背部向后靠,几乎陷入昏睡。当马特奥冲进来时,他甚至来不及察觉。他没有看到爱丽莎站在中央处的地板上,就在“闭嘴”的正前方。
砰!
* * *
哈娜正在医院里忙碌着,因此没有听见长廊上传来的喊叫声,她不知道这通警报正是来自自己家人身处的冰球馆,没有听出同事们的喊叫几乎已经破音了。每个将这个消息传下去的医生和护士,灵魂都像玻璃一样彻底碎裂。哈娜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她此刻正在医院里忙着接生。两次,其实。
这是一场残酷的笑话,上帝似乎在向我们证明:他想把我们怎么样,就把我们怎么样,或者说,这其实是完全相反的:这是他赎罪的行为。
就在两个受人们喜爱的生命在冰球馆里画上句号时,这对双胞胎的心脏开始在哈娜的怀抱里跳动着。两个生命就此展开——躲猫猫、咯咯的笑声和弄到你喘不过气来的挠痒痒;爬树,水池,尺寸太大的雨靴;湖面上的冰;无数的冰激凌;放在暖气上方烘干的连指手套;当孩子们在屋里玩球、爸妈在打电话时,爸妈只能对他们低声尖叫;荡秋千;最要好的朋友;初恋。
不可理喻的暴力和无尽的宽恕,伴随着这一天而来。最剧烈的惊恐,最渺小的人们,这一切都属于我们。
* * *
关于爱丽莎,我们又该说什么呢?
我们所有的故事,可都跟她有关。所有在这里结束的故事,所有在这里展开的故事,她就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
砰!
马特奥站在门口,她不理解他手上握的是什么东西。她只看到那股阴沉,它就像一阵烟雾散开,将她团团围住。当物体被掀翻时,她只听见尖叫声和轰鸣声。她四周的成年男子全都拔腿逃命去了。
砰!
第一枪打得太高了,后坐力太强,马特奥的双手抖得太厉害。所以,他将武器压低,再度扣下扳机。第二枪和第三枪正中目标,子弹打穿胸口。在身体还没触及地板以前,他就已经死透了。
砰!
更衣室里的所有男子争相逃命,某几个人逃向卫生间,另外数人奔向淋浴间,还有一些人努力想跳窗逃生。除了班杰的所有人,因为他就是一个偏要冲向火堆的人。
他始终如一。
* * *
安娜的爸爸猛力冲过停车场,奔到那道紧急逃生门前,气喘吁吁地朝门板内的黑暗望去。他看见马特奥在更衣室里开了第一枪;看见他踏过门槛继续射击,但有人从更衣室里飞扑向他,用全身的力量压住他。马特奥在长廊上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一具比他壮硕得多的身体压在他身上。
砰!砰!
正是这两枪要了班杰的命。两枪都打穿了心脏,除了心脏,那里面还有什么能够被命中的东西呢?他就只有心脏啊。马特奥将他的身体狠狠地推到一边,迅疾地跑起来,疯狂地瞄准,继续射击。
* * *
我们事后将会说,事情的经过根本不可能像警方和媒体描述的那样。我们将会说,没有人能在那样的距离外、在那种情况下命中目标,就连最优异的神枪手都办不到。我们还会保证:就连整个熊镇最棒的猎人都做不到。不过,这并不是实情。
站在观众席上的安娜听见第一声枪响,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以为是几个小屁孩点燃了爆竹。接着她听见了尖叫声。她站在看台上,以她所处的视角,恰好能够瞥见边线护栏旁的那条长廊,以及通向更衣室的那道门。她看到班杰冲了出去,直接对着枪口,将马特奥扑倒。接下来的两枪打穿他的心脏,子弹打穿他的身体,枪声一路直达天花板。当马特奥再度站起身来时,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头。安娜根本不需要看到开枪者,就知道这一枪是由谁击发的——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她急忙冲向紧急逃生门,因为她知道她的爸爸就站在那里,双手仍然握着枪。在身体触及地板以前,马特奥就已经死透了。
但班杰的结局亦是如此。
* * *
所有认识班杰明·欧维奇的人,尤其是我们这些跟他够熟悉、有资格称呼他“班杰”的人,内心都特别希望他能享有漫长的生命、宁静的生活,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我们盼望着。哎呀,我们可是非常殷切地盼望着,但我们内心最深处知道,他永远不会是那种获得美好结局的人。因为他总是那个挡在路中央的人,一个总是会保护他人的人,一个总是会跑起来的人。他以为,在所有的童话故事中,他就是那个反派的坏蛋。真正的英雄总是会这么做。因此,这些关于像他这样的小男孩的故事,结局始终不会是:他们终于老去。关于像他这种男孩的故事,结局始终只会是:我们梦想着得到一部时光机,因为要是它在相当遥远的将来真的被发明出来,某个深爱他的人绝对会使用它回到这里。
我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
* * *
我们无力与邪恶抗争。关于我们所打造的世界,就数这一点最令人难以忍受。邪恶不能被根除,不能被锁住。当我们以暴制暴时,它将会从门下方、锁孔里轻巧地流出,甚至变得更加强硬。它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因为它就在我们的心中滋长着,有时甚至会在我们当中最善良的那些人的心中滋长,有时甚至会在十四岁青少年的心中滋长。面对它,我们没有任何可供使用的武器。我们只能通过自己所获得的爱,来承受住这一切。
所有人向四面八方逃命,寻找着可行的逃生路径。安娜和玛雅踉跄着走下观众席,在人潮和堵塞中奋力向前走。当玛雅在某个时刻因脚被某个东西绊到而发出尖叫时,安娜就会将她身旁的一切全部丢开,直到她能自由行动为止。接着,她们拔腿冲向那间更衣室。她们在走道上最先看到的是亚马和波博,他们身上染满了班杰的血。波博将自己的朋友抱在怀里,摇晃着他的身躯,仿佛他只是睡着了。但是他已经走了,他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在那时,玛雅的各种直觉对她大吼,要她采取无数个动作,然而她只听见尖叫声。这并非她自己的尖叫声,而是一个小女孩的尖叫声。她站在班杰身体后方三米处的位置,只是不住地尖叫、尖叫、再尖叫。似乎没人听见她的尖叫。所有人都陷入了瘫痪状态,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盯着那几具尸体和血迹,没人看到那个孩子。玛雅或许从爱丽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或许就是在那时、在那里成年,而她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跪倒在班杰的身边,反而将爱丽莎从这一整团混乱中拉起,跑了起来,从紧急逃生门跑出,从安娜的爸爸身旁跑过,冲上停车场,接着跑进森林。她就坐在那边,将这个小女孩藏在怀里,让她得以哭泣和尖叫,而无须亲眼看到冰球馆里发生的一切。玛雅只是希望让她免于见到血迹、那些影像和记忆,这就是她当时所想的。她甚至不让自己的脑海接收到班杰已死的事实,但这是行不通的。“保护这孩子,保护这孩子,保护这孩子。”这就是她所想的一切。说不定里面还有其他几名持有武器的男子呢,说不定还会开上更多枪,所以要保护这孩子,保护这孩子,保护这孩子。人们狂奔出来,冲上了停车场,尖叫和警笛声在白昼最后几缕光线中轰鸣着。玛雅希望自己能够停止颤抖,希望自己能将这个小女孩抱得更紧一些,希望她能通过拥抱消除所有的震惊和绝望,以及从今以后不会再放过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那股恐怖的黑暗。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她不够高大,不够强壮。她无法呼吸,她喘着气,努力将血迹,以及那几具地板上的尸体从自己的想法和思绪中摆脱掉,为了这个孩子,她得坚强起来。可是该怎么做呢?你该到哪里获取这股力量呢?她不具备这股力量。当她感觉到两只胳膊搭着她的肩膀时,她很确定的是,她自己铁定会瘫倒在雪地上。那个人是她的妈妈。蜜拉并没有扑向火窟,她追逐着自己的孩子们。特丝跑在她的后方,很快,其他几名女子也从各个方向跑了过来。她们穿着红色或绿色的夹克,当中甚至有几个人穿着黑色夹克。她们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圆圈,一环扣着一环,这个圆圈就像一堵墙,围绕着爱丽莎。
在这个小女孩所经历的一切之中,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了。但就在这个最恶劣的时刻、在最深沉的恐惧来临时,母亲们和姐姐们从整座森林里冲到这里来,为了保护她。
邪恶是无法对抗的,但它现在若是想带走爱丽莎,就得先通过她们当中的每个人才行。
* * *
几乎所有人都跑动起来,仿佛他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爱德莉·欧维奇奔跑的方式,就仿佛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语言?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这个。
一切只剩下震惊。
一切只剩下黑暗。
一切只剩下空虚。
我们已经习惯如此多类型的暴力,但我们永远无法预知这件事情。我们永远无法理解这件事情。我们永远无法从这件事中平复下来。爱德莉拉起自己的弟弟,他在她的怀中竟变得如此渺小。她将他抱出冰球馆。整座城市竟都无法呼吸了。每颗心都被穿了一个洞。
明天的太阳该如何升起呢?阳光又怎么能够继续存在呢?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 * *
在车子还没有真正完全停下前,勒夫就已经跳出车外。安娜的爸爸独自站在紧急逃生门的通道处,双手仍握着那把枪。室内的所有人不住地尖叫。当勒夫到达现场时,他没过几秒钟就弄清已经发生的事情:他看到血迹和地板上的尸体。他看到了那把手枪,正要冲上前去将它拿走,因为那是唯一能够将整件事情引向他和废车处理厂的证物。但现在他要懊悔的事情可就太多了,他将面对的是无数个难以成眠的夜晚,马特奥的脸孔甚至会在黑暗中出现。善良的人有能力干出重大的恶行,恶人也有能力创造出无尽的光明。所以,勒夫并没有集中精神思考该怎样挽救自己。相反地,他转过身去,拯救某个他者。他看见安娜冲了过来,所以拉了这个站在自己身边的猎人一把,问道:“是你的女儿吗?”
安娜的爸爸困惑地点点头。他仿佛已经失去意识,但他的身体还没有解读这个信息。勒夫歇斯底里地对着她招招手,要她快点过来。安娜冲了过来,跳过那一摊摊血迹。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举动。对此,她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就算班杰已经死了,就算她是为了拯救生者才这样做,就算他也希望她这样做,她仍不会原谅自己。
她和她爸爸都不知道勒夫究竟是谁,他们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听过关于此人的流言,但也仅止于此。他看起来并不震惊,他或许是唯一没有露出震惊表情的人。他在其他的森林里已经见过太多这类事情。
“你的车?哪一辆是你的车?”他尖叫。
直到此时安娜才理解他的想法,理解她必须帮些什么样的忙,以及要是不这么做,她爸爸的下场将会如何凄惨。她拉着自己的爸爸,将他像一个生长过度的小孩般拖过停车场。他已经哭了出来,但她还不能允许自己跟着哭。她驾着汽车,她的爸爸坐在旁边,而勒夫则开车跟在后方。他们在森林中停下,将车停在下方的湖畔,没有人能够从道路上望见他们。安娜从货架隔板上取来了工具,他们同心协力地在冰面上凿洞。他们凿出了许多个洞,这些洞的间距也够宽广。接着,他们将那把枪拆解,将零碎的部件扔进这个湖里各个不同的角落。
然后他们就来到安娜的爸爸所住的房子,到了那边,勒夫甚至没经屋主同意就直接进了厨房。那几条小狗好奇地嗅闻着,但并没有阻止他。他找遍了各个橱柜,最终找到了那些被藏起来的装有烈酒的酒瓶——安娜的爸爸原本就希望安娜不要倒掉这些酒,这样他在酒瘾复发时,至少还有这些酒可喝。
“喝酒吗?”勒夫一边说,一边开始给三只酒杯倒酒。
“杀千刀的,你脑袋坏掉了吗?现在这个样子,你居然想喝得烂醉……”安娜咆哮起来。但勒夫只管将酒杯递给她,回答道:“警察是怎么说的?‘不在场证明’,是吧。不在场证明。我们从来没进过冰球馆。我们在这里,是吧。我们喝醉了。你爸爸喝醉的时候,是没法开枪打人的,是吧。不在场证明。”
当安娜的爸爸和她本人接受他的论点时,两人不约而同忧郁地叹了一大口气。他们走投无路。接着,他们将烈酒一扫而空。勒夫又给他们斟上更多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完全没有交谈,而且没过多久,他们就各自单独开喝。勒夫坐在门厅的地板上,爸爸坐在炉火前方的椅子上,安娜则待在厨房。她哭了又哭,不住地哭。这是她最后一次喝醉。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从事什么工作,但从现在起,她会将这辈子完全花在拯救他人的生命之上。目前她本人对此还不知道,但一切就从这里开始,就是因为她没能挽救班杰的生命。因此在那之后,她就没有喝醉酒的本钱了。她爱自己的爸爸,但她不愿承受这种风险,当有人在风暴肆虐中敲门求助时,她却坐在篝火前的椅子上呼呼大睡。下一次,终将会有人来求助;下一次,她或许能挽救整个世界。
* * *
“这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玛雅的妈妈曾经这么说。她的爸爸回答:“不可思议的是,它居然还在。这里居然还有人住。”
玛雅将会记得,在班杰死后的第二天,朝阳依旧露脸,这真是不可理喻。她还继续活着。她还有余力活着。她开始理解自己的双亲,这是她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他们。当艾萨克去世的时候,他们是如何学会在内心哭泣的。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在自己内心深处沉默、无声地哭泣着,借此不让玛雅和里欧听见。想必连空气都会使他们的皮肤感到疼痛。他们铁定想以脸颊贴着地面、贴在草地上耳语,借此让已经在地下的他听见。他们铁定为了自己没有跟他一起死而痛恨自己。
他们在这之后所做的一切当中,又有多少只是他们想要完成某件重要的事情、某件崇高的事情、某件值得在经过延误之后被传达到天国的事情所做的努力呢?几乎一切。
太阳再度升起,在这里的人是玛雅而不是班杰,这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在她的一生中,她将几乎每天停下脚步,心想:“他是否为我感到骄傲?我的人生是否有尊严?我是否成为一个够好的人?”因为这就是她的一切特质,与她一同在熊镇成长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特质:极其简单,却又复杂得可怕。一个不平凡到几近平凡的民族,一个平凡到几近不平凡的民族。我们只是努力过着自己的生活,与彼此共存,也与我们自己共存。当我们得到喜悦时,就取用它;当悲痛侵袭我们时,就承受它。对我们子女的快乐感到惊异不已,并且在想到我们实际上不曾保护他们时免于陷入崩溃。
玛雅始终不曾感觉这里是她的家,但到了最后,这个地方归属于她的程度远超出归属于其他人的程度。这座位于广阔森林中的小镇,她将会抬头挺胸用稳健的声音来描述这里的子民。她将会说: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所要的并不多:一份工作;一个家;优质的学校;牵着小狗一起进行长距离散步;猎驼鹿;在一天开始时来上一杯咖啡,在一天结束时来上一罐冰啤酒;欢笑声;善良的邻居;安全无虞、能让人放心骑自行车的街道;一座能让人在冬季练习溜冰、允许人在夏季坐在船上多达九个小时结果一条鱼也钓不起来的湖泊;雪球大战;爬树;一个崭新的冰球赛季。一切。我们所要的就是一切。
她将会说:这一带的人们喜欢一种简单的游戏,哪怕我们当中确实有些人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游戏。人手一支冰球杆,两座球门,我们来对抗你们。她将会说:杀千刀的,我们就只是想要努力活下去。不管彼此过得怎样,都要活下去。为了彼此活下去。
继续活下去。
不久之后,数以百万计的人将会知晓玛雅的名字。但每天晚上,她只会为班杰歌唱,并非所有的歌曲都与他有关,但通过某种方式,这些歌曲(甚至包括那些属于安娜的歌曲)全部成为他的歌曲。几年以后的某个夜晚,玛雅将会变得极富名气,这将使她在全国最大的体育馆之一登台演唱。门票将会售罄。直到她进入体育馆,看到这里举行的并非一场音乐会时,她才发现场馆的用途。这是一座冰球馆。这是她职业生涯中最重大的一刻,她在演唱每首歌曲时,都轻微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