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树木

105.

班杰的葬礼并非在一座开放的教堂里举行,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举行。这两座小镇的所有居民都到场了。报纸上刊登的讣闻实际上显得多余,每个人都知道葬礼的时间和地点,就连工厂也关闭了。但这则采用“班杰明”为亡者名字的讣闻,写出了每个人的感受:

这实在令人心痛,无法以言语形容。

博迪·马尔斯坦(Bodil Malmsten,1944—2016),瑞典作家、戏剧家。

殡葬馆的那位负责人将这句诗推荐给欧维奇家的三姐妹。“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博迪·马尔斯坦博迪·马尔斯坦(Bodil Malmsten,1944—2016),瑞典作家、戏剧家。写的。”这名男子用略显羞赧的口吻说出自己这番爱的宣言。现在,她也成了欧维奇家的姐妹们最喜欢的诗人。

她们的弟弟被埋葬在他们爸爸的身旁,那里距离拉蒙娜和维达的墓地也不远。我们在这一带常说:我们会将自己的孩子们葬在最美好的树木下,但就连我们当中那最优秀的人也无法找到一棵足够美丽、足以守护班杰明·欧维奇的树木。因此,我们只能在那块刻有他姓名的墓碑周围栽种新的树木,我们让爱丽莎和其他的孩子将它们栽入土中,使它们能够在他的身旁茁壮成长。直到他不再长眠于墓园之中,转而来到那个总是带给他最深切的安全感和快乐的地方为止。也就是:一座森林。

话语?

这真是太令人心痛了。

*  *  *

爱丽莎牵着苏恩和爱德莉的手,来到了葬礼的现场。当她看到玛雅时,她便松开他们的手跑了过去。此举并非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玛雅。

“你害怕吗?”这个小女孩问道。

“非常害怕,而且非常难过。”玛雅将自己的双眼凑到小女孩的发梢,回答道。

“你觉得,班杰会害怕吗?地底下,会不会既阴暗又寒冷?”爱丽莎问道。

“不会,不会,班杰不会感到害怕的,他根本就不在这里了。”玛雅回答。

“他不在这里啦?”爱丽莎问道。在这么多次的抽泣以来,她总算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玛雅又眨了眨眼睛:“他现在正在某处冰面上,哈哈大笑着。他在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们打冰球。他正躺在冰面上,向上凝视着星空。他并不觉得害怕。百年以后,你将会再度见到他,你将会向他描述你所经历的一切,你那美好的、令人艳羡的人生,你所经历的所有冒险故事,这是他所渴望的。”

当爱丽莎跑回爱德莉身旁时,玛雅在教堂的某个角落就座,用一支墨水笔在自己的胳膊上书写着,字迹遍布了整片肌肤。随后她询问班杰的姐姐们和妈妈,能否允许她在葬礼上为班杰献唱一曲。她站在教堂的阶梯上,整座森林不曾如此宁静,她缓慢、极为迟缓地把她想对他说的一切,全部表达出来。

一个爱你的人想知道:他是否害怕

我说:不会,不会,他只是乔装起来

因为墓园只是一处记忆之地

你棺木周围的尘土,并非你的长眠之地

我或许不知你身在何处

但我知道:你并不在这里

一辆老旧的休旅车旁,有一张折叠椅

你坐在那里欢笑,并陷入情网

你脚上穿着溜冰鞋,你的岛屿旁布满冰层

一个不死的男孩就在那里滑行

你玩起一场笨拙的小巧游戏

一个身心完整的男孩,就在那里玩耍着

你将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一切

你充满喜乐,安适且自由自在

我的朋友,我不知你此刻在何处

但百年之后,我们终将再度见面

*  *  *

领导力可以分为许多类型,最容易引起我们仰慕的,无非总是那种勇于领导追随者闯入未知境界,勇敢地前往无人深入之地、往前方与上方冲刺的领导力。但那种与其他所有力量相比能将熊镇带回晨间、使我们在经历过一切乱象之后仍能正常呼吸的领导力,则更显得低调。波博和亚马带着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所有成员进入镇上,并将散落各处的孩子们一一找到并聚拢起来。他们开始打球,打球,继续打球。在冰球馆打球,在湖面上打球,在位于租赁式公寓楼之间的院子里打球。他们玩耍,再玩耍,不断玩耍。这是他们熟悉的唯一解药,这是他们熟知的、唯一能让世界稍微有所改善的办法。

“大城市”跟着他们一起行动。一开始他十分沉默,但很快,情况有所变化,他正在经历一种全新的体验。他成了发话的人,他有时会用手搭着某人的肩膀,将步履蹒跚的人扶起,抱住那些受了伤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他将开始察觉到,当他走动时,其他人将开始追随他,而不是反其道而行。在其他所有球队里,他总是以复杂、脾气古怪、极度缺乏忠诚度而著称,然而在这支球队里,他的情况则完全相反。

某个晚上,当他们和孩子们打球的时候,家长们竟驻足观看。第二天晚上,一位爸爸问是否能让他加入。没过多久,大家就开始在各处打起球来。

这座小镇属于那种一切可以有所改变、人们可以获得转型的类型。就算双肺尖声叫喊着,我们仍然有余力玩耍。这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如此习惯于承受黑暗,包括外在的和来自内心深处的黑暗。这或许是因为我们是如此贴近荒野。主要原因或许是我们就如同其他所有地方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如果我们没了明天,那我们还有什么呢?

领导力可以被区分为许多种类型,但“大城市”、波博和亚马在这一年里展现出的领导力并非那种往前扩张的领导力,而是一种内敛型的领导力。回到我们原有的一切。在某些时候,知道回家的路反而是最重要的领导力。

*  *  *

几个月以后,哈娜怀里将再度抱起一名新生的婴儿。这是美好的一天。这样美好的日子居然能够反复地到来,这真是不可理喻。但是这样的日子确然会重复出现。她回到家,与特丝一同准备好一个野餐篮。强尼在位于下端的消防局里,用勒夫提供的备用零部件、在波博的帮助下修理自己的车。在修理好后,强尼和波博就跟其他消防员一起走到那座位于消防局前方的庭园,跟男孩们一起玩起雪球大战。

托比在那里,他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消防员。他将会变得跟自己的爸爸一样,所以他的爸爸正努力好好地表现。特丝将会搬离这里,在外地待上数年,但最后,她仍将回归故里。对其他地方来说,她作为森林子民的本性实在太过鲜明。不过,直到她得以看穿大千世界,她才真正理解到这个现实。

某个晚上,泰德的教练打来电话,告诉强尼与哈娜:较大型俱乐部的训练员、冰球高中的负责人和经纪人们开始联系他,目的就是提出关于泰德的问题。这位教练表示:“这小子的人生将发生重大变化,请家长们做好准备。”泰德将是赫德镇有史以来见证过的、最出众的天才之一。有朝一日,他将会成为人上人。

过后,强尼在厨房里一连坐上好几个小时,望着装在一只玻璃杯中的威士忌——那只玻璃杯实际上是用来装茶蜡的容器。他不曾喝下它。相反地,他坐进自己的车,开车前往熊镇。他敲了敲一扇门。他在彼得家的厨房里吃着牛角面包,低声承认道:“人们都说,我家这小子将来会大放异彩,也许会登峰造极,因此我想请问你,你是否能给一点……建议。”

彼得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关于他的职业生涯,我不觉得我有能力给你什么建议。对于金钱、合同以及其他类似这样的所有问题,我实在是一窍不通,但我可以给你我的几位老朋友的电话号码,他们可以……”

坐在桌子对面的那位消防员扬起目光,他的双眼因迟疑而闪动,当他小声说出下面这番话时,竟显得那么自卑:“不……不是……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指的并不是给他的建议,我是说,给我的建议。我需要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成为一个好爸爸。我想知道:当你处在他现在这个年龄时,你想获得些什么,也就是说,当你的电话开始响起的时候……”

彼得沉默良久,接着他更深入地聊起自己的童年,比过去跟任何其他男子聊起这一段时都还要深入。过了几年,泰德成为赫德镇冰球俱乐部史上最年轻的队长。再过几年,他成为国家冰球联盟球会的队长。当一名新闻记者询问他,他觉得自己从何处学习到这些领导力时,他只是简短地回答—

“从家里。”

*  *  *

提姆和其他一众黑衣人再度前去观看冰球赛,再度歌唱起来。现在他们的歌声总是显得比较沉重,歌声中思念的意味也变得比较明显。当他们在赛后一路走到墓园时,他们总是人手一瓶啤酒。他们就坐在那边,与维达、班杰、拉蒙娜、霍格及其他所有未能一起前来的人交谈起来,让他们知道现实情况究竟如何。每个小细节、每次射门、每次得分,以及每个杀千刀的错误判决。天国的啤酒很昂贵,抱怨声也总是一如往常,几乎什么事都没有改变过,但有朝一日,提姆将会带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来到这里,向大家介绍他。

他的儿子将会长大成人,下定决心不再喜欢冰球,他喜欢的是足球。哎哟,届时天国将会响起一阵强烈的笑声。哎哟,哎哟,哎哟,那笑声可真是响亮哟。

*  *  *

伊丽莎白·札克尔将成为一代名教练,她将会赢下数以百计的赛事。她将赢下联赛,获得奖杯,并取得各种头衔。她始终未能真正赢回的唯一事物,就是那种单纯的、最初的喜悦。对她来说,冰球将永远不再只是一场游戏。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她将负责训练一支国家代表队,成员包括爱丽莎。那时,札克尔将针对自己最严苛的规定做出特别处理。

她再度让某人穿着十六号球衣出赛,但也就仅止于一场比赛。

爱丽莎从更衣室里的长凳上起身,领着自己的球队出场,如风暴般席卷冰面。札克尔望着她的背影,在那一瞬间,她竟忘记了,那人并不是他。

*  *  *

在班杰葬礼过后的那几天,里欧始终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戴着耳机,沉溺在游戏世界里。他不断地玩着游戏,也一晚接一晚地等待着:某个特定名字的玩家会再度出现在屏幕上。他不曾在真实世界里见过这个玩家,但他们最近这几个月以来在线上碰头的次数太多了,多到让两人感觉似乎已经认识彼此。那位陌生人每次都会击毙里欧,他每次仿佛就是在寻找他、追杀他。里欧实在无法抗拒那种想还以颜色的欲望,只要他动作再迅速一点,稍微再专心一点,他就很确定:自己能够击毙那个家伙,不管那家伙是谁。

但那位对头不曾再现身,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对于原因,里欧始终不得而知。但在许多年以后,当他已经不再玩这款游戏时,他仍不时地登录,就只是为了要瞧瞧使用那个昵称的玩家是否还在。假如他曾在网上搜寻它,他或许就能翻出某个网页,该网页将会指出,在另一种语言里,这个昵称字面上的意思就是“马特奥”,但他始终不曾这样做。

有人在敲他的房门,玛雅提着吉他,走了进来。

“我可以待在这边吗?”她低声问道。他在小时候做过噩梦以后也总是这么做的:蹑手蹑脚地钻进她的房间,然后低声询问。

他当然点点头。她坐在他的床上,弹着吉他;他坐在电脑前,打着游戏。这是她返回自己就读的音乐学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南部,她将会经历一小段孤独的时光,她将会感到生气,也将会写下几首自己写过的最棒的歌曲。

“我为你感到骄傲。”她对自己的弟弟耳语道。

“我也为你感到骄傲。”他也以耳语回答她。

里欧将在人生中成就一番大事业,登峰造极,并带给她真正为他感到骄傲的各种理由。她只不过先他一步而已,这可是姐姐们的工作。

当安德森家的姐弟俩各自成家、各自生育子女时,某个晚上,他们将会坐在一间格局类似这间屋子的房子里。那是一个圣诞夜,他们的长辈和晚辈都已经熟睡。此时他们将会谈道:如果他们最初拥有的先决条件比较差,他们或许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可能会变得比较糟糕:假如他们当初生在比较贫困的家庭,更早受到人们暴力的侵袭,而且力道更加猛烈;假如他们的爸爸和妈妈没有因为他们而与其他任何外人对抗——当初他们的双亲冲过森林,和流氓们对抗。即使必须与整座小镇对抗,他们也会一往无前,永远不退缩。他们唯一后退的时候,就是他们摆好姿势、蓄势待发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们,他们不准备预设任何界限。就算他们知道此举实际上永远行不通,但他们也还是会这么做。

此时的里欧将会微笑,轻轻地拍拍姐姐的头发。

“没有妈妈和爸爸,你还是撑得下来的,你是个幸存者。但我呢?我将毫无生还的机会。”

*  *  *

警方将永远找不到那把杀死马特奥的武器,同时也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用来打死班杰的那把手枪究竟从何而来。警方在熊镇和赫德镇的所有住宅区与聚落里挨家挨户地敲门探访,但所有人均噤声不语。不时会有人在事后向各级政府机关指出:哎哟,天哪,他们可是不知耗费多少心力想找出那把武器,比他们寻找其他任何东西都还要更卖力,仿佛那名用猎枪打死一名杀人犯的男子和那个从一开始就将走私来的非法手枪交给杀人犯的人士相比,才是更为恶劣的罪犯。

那场介于我们和其他并非来自这里的外来者之间的争吵,永远不会止息。我们的小镇正是如此。

*  *  *

勒夫继续定居在赫德镇,经营着自己的废车处理厂。每年冬季,他会前往另一座位于远方的森林,带上装满毛绒玩偶和各种玩具的提袋。他在那里用小巧的酒杯喝起烈酒,与自己的侄女们以及她们的孩子们一起打冰球。

人们所说的与他相关的一切均是事实,这个部分也是事实。他之所以适合定居在树林间的城镇里,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也有能力同时表现出自己最善良以及最恶劣的一面。

*  *  *

攫住“尾巴”的情感,或许可以算是哀愁,或者说,他到最后总算良心发现。葬礼结束后的一个星期,理查德·提奥登门拜访,告知关于地方报社即将刊登一系列报道的事情。该系列报道将要揭发一场足以痛击提奥政敌的贪腐丑闻,同时让彼得·安德森和这两个冰球俱乐部幸免于难。提奥已经建立起一个由商人组成的联盟,这些商人会利用提奥以及那些害怕提奥的人牟利。没有人能够撼动提奥,他带着看似极为真诚的怜悯神情说明,他的政治盟友当中并非所有人都接受这两个冰球俱乐部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他说,每个人都需要一点小小的胜利,每个人都需要感觉他们“赢”到了一点什么。所以,提奥提出了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案:把其中由彼得签字的几份合同交给他们,不是那些关于训练场馆、会招致最恶劣后果的合同,只是那些涉及舞弊、能让他们感到自己在揭露舞弊的合同。既然如此,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如果不让彼得成为替罪羊,他们就得将这段故事说成有人骗了他。提奥友善地摊开双手:“我建议提拉蒙娜,反正她已经去世了,而根据我听到的与她有关的消息,我认为她不会抗拒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价值是解救彼得·安德森。如果我们将罪责算在她的身上,过一两个星期,这个丑闻就会被遗忘。大家到时就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尾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凝视自己的双手良久。随后,他小声道:“在我整个成长过程中,彼得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你可知道?他在进入国家冰球联盟以前就已经相当出色,那些来到这里比赛的客队球员有时会为自己年幼的弟妹们索取他的签名,因此我学会了模仿他的笔迹,这样一来我就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销售由他‘签署’的球员卡。直到现在,我仍然能完美无缺地模仿他的笔迹。”

提奥扬了扬眉毛,眼神中闪过一抹困惑。对于他来说,这种表情很不寻常。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尾巴”平静地回答:“我的意思是,我们就照你说的办。我们给那家地方报社和你在政治上的盟友们带上一份小小的胜利,我们将其中几份合同交给他们,并且说:彼得被骗了。但不是被拉蒙娜骗了,到时我会说:我在那些合同上签署了他的名字。”

理查德·提奥看起来既惊惶又佩服。当这段故事传到地方报社时,消息早已走漏给警方。“尾巴”因诈骗被定罪,被判数个月监禁。他完全不让其他人来分摊罪责。当他一出狱,他就立刻回到位于熊镇的家,着手营建工作——不过他并没有按照自己预先的规划,兴建熊镇商业园区或一座位于冰球馆旁边的超现代化训练用场馆。相反地,他协助自己童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兴建一座“主教堂”。“尾巴”自掏腰包承担了屋顶的营建费用,他甚至亲手将它给铺好。在那之后,他和彼得坐在屋顶上喝起啤酒,而上百名孩童则在下方玩耍着。这将成为一座小而轻便的“冰柜”。它并非奢华的冰球馆,它更像这个俱乐部在四分之三个世纪以前成立时,工厂工人在熊镇盖起的建筑物。当时这一带没有风暴,没有渴盼,没有爱情与梦想,希望和斗争也都还不见踪影。这座“主教堂”本身并无任何特别可观之处,但它总是某种事物的起点。

要是没有“尾巴”的鼎力相助,它永远不会落成。但是,除了彼得,没有人知道他实际上为此做出了多少贡献。对于这件事,“尾巴”始终没向任何人提过,这就是他的赎罪。

*  *  *

总编辑和她爸爸度假去了,她带着他前往阳光普照之处。他们享用了美食,进行长距离散步,参观了教堂,在露台上的阴影之中沉沉睡去。而这是他们共度的最后一个假期,在那之后不久,她爸爸就去世了。

这位总编辑回到了熊镇和赫德镇,但她很快就获得由较大型城市的几家大型报社提供的职位,她获得了更多的权势。这当中拖延了一段时间,比她希冀的还要久。但某一天,她得到了修理理查德·提奥的机会,她充分地把握并利用了这个机会。

在那时,他也住在一个更大的城市里,而且跃居高位,也因此摔得更重。到了最后,她挖掘出与他有关的大量丑闻,这不仅摧毁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还毁灭了他这个人。

她这么做并非出于正义,甚至也不是因为想获得自我满足。因为她有能力这么做,她就这么做。她这么做的原因是:要让像他这样的人无法一直赢下去。

*  *  *

最后,亚马正式进入了国家冰球联盟。在他打进第一球的那个夜晚,即使两地之间存在时差,整个熊镇都是清醒的,赫德镇的全体镇民其实也都是清醒的。即使他们当时并非清醒的,当亚马进球,整座该死的“洼地”欢声雷动之际,他们也还是会醒的。

*  *  *

几年以后,在一个远离此处的地方,一名年轻男子将出席一场派对,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所有人在他的身旁和周围舞动着,高声喧闹着,但他的目光则牢牢盯着电视机。那只是一段关于某场音乐会的简短视频剪辑,演出者是全国当前最著名的女性艺术家之一,名叫玛雅·安德森,这名年轻男子始终深爱这一点。这相当寻常,也十分简单。他没想过她的方言口音,更没有反思过为什么他能够辨识它。但现在,他看到她于电视上现身。她演唱着一首与她所爱之人有关的歌曲,因为这天是他的生日,她通过位于自己后方的那个大屏幕,让他的照片闪动了一秒钟。她知道,没人来得及看清这张照片。在那之后,还有数以千计的照片会直接扫过。她就只是为了自己的缘故,才植入了那张照片。

但是,沙发上的那名男子认得它。他记得对方的手指触感和目光,记得摆在一张破旧吧台上的玻璃酒杯,记得一座沉静森林里的烟气。他也记得,当雪片落在你的皮肤上,同时一名有着忧伤双眼与狂野之心的男孩指导你溜冰时的那种感觉。

沙发上的那名男子几乎不需要收拾什么行李。他只是提着一只轻便的提袋,以及装有贝斯的护套,前往玛雅巡回演出的下一个城市。他一路用手肘顶开她近旁的安保人员,这导致他几乎被打倒在地,这时他叫喊起来:“我认识他!我认识班杰!我也爱他!”

玛雅陡然停下脚步。他俩迎视彼此的双眼,他俩眼中都只看到他——那个置身于森林中,既忧伤又狂野的男孩。

“你打球吗?”玛雅问道。

“我演奏贝斯。”他说。

在那之后,他就成了为她伴奏的贝斯手。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诠释她的歌曲;没有人像他那样,每晚都哭得如此沉痛。

*  *  *

“闭嘴”继续打着冰球。他做过的所有事情之中,实际上也只有这一点将会被人记住。他要么就在冰球馆打球,要么就在家里陪伴自己的妈妈。他不曾告诉任何人:马特奥手枪击发的子弹,实际上针对的到底是谁。他要如何解释呢?谁会让他解释清楚呢?他太害怕了,太渺小了。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不干扰任何人,在沉寂之中活着,努力为熊镇冰球俱乐部救下每次扑过来的橡皮圆盘。无论是观众席站位区的观众,还是座位区的观众,都相当喜爱他。从众多方面来说,他成了这个俱乐部真正的传奇之一。他不曾在另一个俱乐部打过球,他就待在这里,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像一头熊。他出生于赫德镇,但熊镇成为地表上真正给他归属感的地方。当他因伤不得不中断冰球选手的生涯时,他已经年过三十。打从那件每天都让他努力想要遗忘的事情发生以来,他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他每分钟的出赛,都像是努力在寻求被谅解。仿佛只要他够厉害、够有价值,甚至稍微被人喜爱,他到最后就能通过某种方式过上一种不必总是觉得自己不值得活着的生活。他打球的方式,就像把冰面当成一部时光机。它永远不会成为时光机。在他的最后一场比赛结束以后,俱乐部将他的球衣升上天花板,以一场盛大而隆重的仪式答谢他。第二天,他肩膀上背着一只装着冰球装备的大提袋坐上了公交车。他经历数十千米的车程,来到另外一座城市,步行穿越市区,走到一座小型墓园前。他在墓碑之间走动着,来到位于最远端某个角落一处既小又不显眼的墓碑前。它被安置在一棵美丽的树下,那是一棵在冬季时能提供屏障、在夏季时能提供阴凉的树木。“闭嘴”将它周边的杂草清除掉,将鲜花放在墓碑前。“马特奥”。上面没有写姓氏。就算这里距离熊镇已经有几十千米,他的双亲仍然担心那些永远无法停止憎恨他的人会到这里来,破坏他的坟墓。“闭嘴”将他的手指头塞到那几个字母之间,小声道:“请原谅我,你本来应该能过上我的人生,请原谅我……”

之后他拉开自己那只装着冰球球具的提袋,将袋子里的武器进行装填。他擦干泪水,拿起那把猎枪,走进森林。

这样的惩罚是否足够?没人能回答。没人知道。

*  *  *

除了几个特定时刻,人生又是什么?除了针对悲痛的一场微小的胜利以外,欢笑又算得了什么?一秒钟,就只有那么一秒钟,我们内心的一切并未碎裂。

露丝和马特奥成长的那栋房子的门上,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当他们的双亲开门时,邻屋的那对老夫妻就站在门口。那位女士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派,男士手里则提着一只真空保温壶。或许是因为对住在自己篱笆另一侧的人们的了解如此匮乏而感到可耻,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假如您想谈谈,我们可以谈谈。假如您想安静地待着,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坐着。可是我们觉得,能够不要孤独,还是比较好的。”

他们坐在那小小的客厅内。

“好多美丽的书啊。”住在邻屋的那位年老女士说。

“和生活相比,我更擅长阅读。”露丝和马特奥的爸爸说。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再度响起。为他们的女儿举行葬礼的那位牧师站在门外。他们不敢将马特奥埋葬在同一座墓园里。不管怎样,这位牧师还是登门拜访。这是某种类型的工作,这也意味着某种类型的人。他们坐在客厅里,那位牧师的目光缓慢地从书脊之间飘过。

“我看到那边有一本《圣经》,我可以从书中读一小段吗?”

露丝和马特奥的妈妈站起身来,取下它,随后全身颤抖地将它递上。在朗读《马太福音》第五章的同时,这位牧师紧握着她的手: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

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

在啜泣和抽噎声中,这位牧师继续朗读同一页下方的段落:

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

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

是放在灯台上,

就照亮一家的人。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

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

马特奥和露丝的双亲,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了慈善和公益活动。他们搬到地球的另一端,在贫困的村庄内努力工作,为其他人奉献着。最重大的一项成果,是一间孤儿院。他俩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觉得自己听见了亲生子女的欢笑声,哪怕只有那么一秒钟。

马特奥和露丝成长的那栋小屋,多年来一直处于空无一人的状态。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再度充满人迹。一对年轻夫妇对它进行了装修,他们一片隔板接一片隔板地进行装修,直到它看起来几乎像是全新的。那对双胞胎在庭院里玩耍着。邻居们隔着篱笆闲聊着。被射出的橡皮圆盘撞击着房屋正面的墙壁。

*  *  *

班杰的妈妈继续活下去。她活得很艰难,但决不妥协。她得这样做,毕竟岁月不待人。她有孙子和孙女,这拯救了她,因为孙子、孙女的成长也是不等人的。生日、暑假、圣诞夜、擦伤、被蚊子叮咬和咯咯的笑声,他们会大吃冰激凌、滑雪,还会体验许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魔幻的历险。必须等到足够的时间流逝,我们才会真正体验到:原来心痛的感觉,几乎一直都在。而你已经顶住了,你内心充满思念之情,但不需要每次都尖叫出声。彼此拥抱,而无须一直哭泣。纵声欢笑,而无须持续感到罪责。

生命将继续走下去,它不会带给我们其他任何选择。

*  *  *

爱丽莎有一张可以睡的床,有个可以定居的地方,但她几乎不曾待在那里。她要么待在苏恩家里,要么就待在爱德莉的家里。她在三个家中长大,其中一个家真是糟糕透顶,但另外两个家则棒得不得了。另外,她还有冰球馆,有真心关爱她的人,以及一个敬重她的体育项目。班杰的妈妈和姐姐们最初出于哀悼班杰而给她的拥抱,到后来转化为对她的发自内心的关爱——就像从煤炭中冶炼出的小钻石那样纯净。

某一天,爱丽莎带着一条由爱德莉交给她的小狗来到苏恩家。小女孩相当坚决地说明:这条就是她的狗,不属于其他任何人,但是它得住在苏恩的家里。

“我总得上学,还得练球!这样一来,让这条狗自己独处是行不通的!你真的也得帮帮忙!”她斩钉截铁地说。

“好,好,好。好,好,好。好,那就这么办吧。”这位老人点点头。

“我可以吃果酱三明治吗?”爱丽莎问。

她当然可以吃,而且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

*  *  *

欧维奇家的姐妹们每天都会探访班杰的墓地。他如果还在这里,想必会说,她们现在对他说的话,比他在世的时候多多了。她们一想到这一点,就真想揍他。此时,她们对他的思念是最为浓烈的。

即使现在所有人都将毛皮酒吧称为“班杰的酒吧”,她们仍继续以这个名称经营下去。建筑物正面的外墙上,没有任何招牌,也不需要什么招牌。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这家店通过口感简单的啤酒和相当低劣的餐点,充分地向拉蒙娜时期的传统表达了敬意。随后,餐点的质量逐渐改善,原因就在于,和拉蒙娜相比,佳比更懂得如何善用食谱。佳比的孩子们在酒吧里写作业,对于自己在多达一半的时间里成了一个相当不称职的妈妈,她感到焦虑。但当孩子们长大成人时,他们将会告诉她,他们的成长历程并没有被牺牲掉。他们的爱德莉姨妈主要负责在每天的不同时段威胁着要打这些男生的嘴巴,或者真的打他们的嘴巴。某一天,提姆和其他数名黑衣人走进店里,向姐妹们提供了一台“从货车上滑落下来的”台球桌。他们将它扛了进来,“那群人”当中几个最无可救药的白痴试着打上几轮台球,但这显然毫无价值可言,所以爱德莉斟酌着是否只能将它烧掉,以避免看到他们的身体蠕动着。但某天的午后,当她独自在店内打扫时,一阵敲门声响起。一群青少年站在门外,他们的神情既急切又天真,询问是否能让他们打一会儿台球。她放他们进来,直到她把他们硬推出门,他们才准备回家。第二天,她才刚打开店门,他们就再度前来。她为他们递上用微波炉加热过的比萨,他们不断地打着台球,一打再打,球技越来越好。她极为确定的是,他们当中的某人有朝一日将会成为世界冠军。

这座小镇,便属于这种类型。

*  *  *

安娜的生日到了,她并没有预期别人会记得。她的爸爸神志清醒,一整夜都站在楼下,用胶带将气球固定在整层楼里。小狗们将每个气球都扯下。安娜不曾感到自己如此受人喜爱。

门口传来按铃声,哈娜站在门外。特丝不胜害羞地站在她后方一小段距离处。那辆迷你巴士则停靠在篱笆旁边。

“这个是给你的。”哈娜说。她必须眨动双眼,才能摆脱掉目光中的柔情。

那是一家驾校提供的礼券。安娜大笑良久。随后哈娜问她,她和她爸爸是否想一起参加“考察之旅”。所以,他们就这么做了。她爸爸甚至没忘记车内的枪械。他们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来到一个规模较大的都市。这段距离遥远到足以在此地找到一所学院,但这段距离也恰好够近,安娜如果考取驾照,或许就能住在家里,借由通勤的方式到此地上学。

哈娜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是……一所挺小的学校,或许大家所梦想的,并不是这种学校。由于这里没有够好的法律系,特丝不愿意在这里上学,但对你来说,或许……嗯……我的意思是,这里开设了助产士课程。首先,你必须先成为护士,我可以帮助你。我可以……我想帮助你。如果你愿意。”

特丝站在一旁,对着自己的妈妈翻了翻白眼。安娜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回答,她并不像玛雅,她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言语让自己听起来像是愿意接受。所以,她走到车前,取出一个大信封,在笨拙的动作和四处飘动但就是不直视哈娜双眼的目光中,把它递给哈娜:“这其实挺蠢的。在我妈妈走后,每年我都会在学校里写好母亲节卡片,就因为其他所有小孩都这样做,但我不曾有可以送卡片的对象。但是我在想,你帮助了所有妈妈。所以……嗯,天杀的,这样做会不会很笨,还是显得很奇怪啊?”

哈娜完全无言以对,此时特丝不得不站到两人之间,说道:“不会,安娜,这并不蠢,这相当好,你真的很善良!”

安娜的目光瞥向一个方向,哈娜则盯着另一方向。她们当中,没有人知道该在哪里能把自己一生遭遇、经历过的事情全数甩开,而又不被人看见。在这所学院的一小段距离外,就设有一家医院,当某人在医院入口突然开始高声叫骂时,两人对此都感激不已。

“立刻把它开走!它挡到救护车了!”

那是一名护士,她和哈娜相比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就像一整个蜂窝里的蜜蜂一样愤怒。入口外停着一辆连接拖车的大货车,事实证明,一路将它开到这里来的那名男子得了急性盲肠炎。叫救护车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们以为他的钱多到花不完吗?当他到达目的地,在疲惫和痛楚中从驾驶座上滑落时,他没有能力将这辆大货车停好。所以,它就挡在那里。护士对着一名警卫破口大骂。警卫回答道:“你觉得我会驾驶挂有拖车的大货车吗?你是白痴吗?谁会开这种东西?”

因此安娜走上前,说道:“我会开。”

警卫是一名正值壮年但已秃头的男子,他轻蔑地转过身来:“你会?一辆挂了拖车的大货车,你会开这玩意儿?”

安娜只是无动于衷地耸耸肩,但她的爸爸在她后方坚定地回答道:“我女儿什么都能开,把钥匙给她。”

一开始,这名警卫挠了挠下巴,接着他差点惊掉下巴。哈娜和特丝站在一旁,她俩以前都没看过有人能将一辆挂有拖车的大型货车停进缝隙。当安娜从车里跳出时,警卫开口大喊,赞美了她一句,但他的声音被一道轰鸣声给掩盖了,所以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一股轰鸣着、砍劈般的噪声填满了空气,朝每块草坪散布振动波。安娜直接抬起头来,接着奔向哈娜,拉扯住她的胳膊,吼叫着:“哈娜,我该学什么课程,才能开那玩意儿?”

哈娜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天际,凝视着救护用直升机,面露微笑。它飞向那些需要它救助的人,那些受了伤、尖声呼救、其他人无法前去救助的人。它飞向无人敢前往的地方。如果有需要,它甚至会直直冲入火堆。

*  *  *

在成年以后,玛雅曾在数以百计的场馆内向数以千计的人们演唱,但她主要还是为自己和她小时候那些最要好的朋友而唱。有一天,安娜会拉着她坐进直升机直接飞入空中。她们俨然成为自己的过往,也就是那两个充满欢笑的小女孩——她们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从前的时光,保护这两个小女孩。她们将她们从森林里的地面上拉起,把她们藏在自己的夹克里,螺旋桨拍击着,载她们飞离地表,飞往远方。振翅高飞,无忧无虑。

在强奸案发生的十年后,玛雅再度见到凯文,但也仅此一次。那时,她从一辆停在体育馆旁停车场上的巡回演出巴士上走下,他则和自己的妻子在旁边的购物中心采买完毕。他倒着一辆生锈的小破车,转过身来,隔着车窗看见了玛雅。他的体重已然增加,这改变了他的外貌,使他变得更柔软也更迟钝。他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她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面露愉快的表情。他已经建立起全新的生活。他能被允许这样做吗?

玛雅将会牢牢地盯住他的目光。他将变得非常震惊,不由得紧急刹车。对玛雅来说,这一刻只持续了几秒钟;对他来说,这一刻简直持续到了永久。随后她只是转过身,朝体育馆走去,那是她今晚即将演唱的地点。那名贝斯手站在远处的前方,等候着。

“那个人是谁?”他将会这么问。

“谁都不是。”她回答。她这番话是认真的。

她并没有宽恕,更没有遗忘,但她也没有因为自己有能力施暴,就使用暴力。就算凯文的生活本该被摧毁,她也没有这样做。她饶恕他。

但是,凯文的妻子将会询问,那个女人是谁。凯文的每次呼吸都充满惊恐,但承受谎言的重担已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所以他低声说出真相,和盘托出。在熊镇的那一夜过后,他设法营造了一个现实,如今这个现实便在车里、在他身旁土崩瓦解。他失去了一切。

他是否能够被原谅?他是否能够被许可继续活下去?

现在就让其他人为此来争吵吧。玛雅已经高高地飞跃了这一切。

*  *  *

春季和夏季,始终都会到来,这几乎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但是转瞬之间,秋季就翩然而至。随后,冬季将重新笼罩在我们身上。生活并没有继续下去。它重新开始,一切再度成为可能。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最棒的事情、最美好的事情,以及地球上所有最重大的探险。

大清早,工友将会打开冰球场馆的门,点亮灯光。当爱丽莎来到冰面上时,她看起来既渺小又孤独。实际上,她并非如此。她是所有人当中最魁梧的,而且将永远不再孤独。她躺在球场中线的圆圈里,向上凝视着天花板。当她闭上眼睛并伸展手指时,她内心的许多位置隐隐作痛。但在此时此地,她暂时还没有任何感觉,因为班杰就躺在她身边。新的冰球赛季即将开始,一切仍然能够变得美好。在她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当她踏入每个冰球馆、为国家队征战每场比赛时,每当她感到害怕或紧张时,她就会做同样的事:将脸面向天花板,伸出手,感觉到他就在那里。原因在于,班杰明·欧维奇并不在坟墓中,班杰明·欧维奇正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待在赛场上呢。

苏恩、工友和爱德莉坐在观众席上,整座冰球馆都将散发出樱桃树的气味。在那时,你很容易就爱上冰球。冰球并非过去式,它并非昨天,它只是意味着“下一次”。下一次换人,下一场比赛,下一个球季,下一个世代,以及下一个光怪陆离的片刻:当我们认定某件事不可能发生的时候,奇迹就降临了。下一个从椅子上飞腾起来、满心喜悦且大声叫喊的机会。下一次。

有朝一日,爱丽莎将成为世界第一。她来自一座内心充满哀愁、空气中弥漫暴力的城镇,而她的球衣背部绣着“欧维奇”。她不是走上冰面,而是像一股风暴般席卷整个冰面。如果你想阻止她,那只能祝你好运。祝你好运。

她每次进球时,所有爱她的人都会将她从地面抬起数厘米。在那极少数的几个幸福时刻里,仿佛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这关乎我们的一辈子。终有一天,她将会回到这里,指导其他的孩子学会溜冰。有朝一日,她将承担起蜘蛛侠和女超人的角色。

她的百年岁月成为最受我们喜爱、最美好,也最常被讲述的一段故事。我们这里就是一座冰球小镇,而她的故事确实展现了这座小镇的相当一部分精髓。我们这里除了故事,什么东西都没有,而我们所有的故事其实都只围绕着一件事:第一个故事中的小男孩一路杀进国家冰球联盟后,带着家人回归乡里,他的女儿在这里交到了全世界最棒的朋友,也遭遇了一桩骇人的罪行,一段爱情也因此变得像器官捐赠般不自然。这涉及奋斗和热泪,讲述着拥抱和欢笑,涉及一个舞台、一把吉他,以及数以千计的听众。它讲述起一个出生在不曾结过冰的地方,最后滑冰轮下的速度竟然能够快到无人可比的小男孩。它讲述起在其他领域出类拔萃的其他小孩,讲述起那个成为教练的男生,那对成为父母的伴侣,以及那个驾驶直升机、准备拯救全世界的女孩。它讲述起一名从来无法视自己为英雄、最后竟直接冲向骚乱中心、只为拯救一个孩子、像英雄一般死去的年轻男子。它讲述起各个家庭和朋友们之间的故事。它讲述起爬树的故事和种种历险。它讲述起一座无边无际的广袤森林、两座小城镇、所有在此地只求努力过好自己人生的子民。它讲述起一个人坐在一条小船上,装模作样,最后连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这一切都只与一个人有关:爱丽莎。我们谈到的每个人,你已经听闻的每则故事、已经看过的每个段落都引向她。其他人的故事都会在此处画上句号,而她的故事则将从此处展开。

有朝一日,她会让我们再度感受到:我们是赢家。

因为她就是那头熊。

来自熊镇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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