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哭声

79.

兽医沉默地站在厨房里,待在苏恩身边足足有一个小时以上。爱德莉将屋子里的玻璃杯和餐盘全洗了一遍,即使此举并不必要——她总得找点事来做,否则她会把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全都砸个稀巴烂。班杰双眼发黑地走进森林,当他回来时,他的指关节流着血,手里抓着一颗够大、可以被当成小块墓碑使用的石头。一位邻居取来工具,让他们能够在石头上刻上名字和生卒年份。苏恩央请这位邻居在石块的下缘刻上他唯一能说出的祝福语。

你就先跑一步吧。

当爱丽莎放学时,班杰和爱德莉就在学校的操场上等她。她一连哭了好几个小时,哭到自己那幼小的身体简直已经不剩下任何泪水。她一直哭到日光消失。在黑暗中,她龟缩在“砰”最喜欢的那棵树旁边,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肯移动。哭到最后,她累倒在雪地上。班杰不得不走到屋外,将她弄进来,否则她会被活活冻死。他知道死亡对一个小孩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蕴,他知道这就像被一股无以名状的空虚感痛击,因此他没说什么安慰人心的话。他不对苍天许诺,更不对极乐的天堂撒谎。他只做了就他所知唯一会有帮助的事情。他将一根冰球杆塞到她手里,小声道:“来吧,我们去打球吧。”

他们在半夜来到冰球馆。爱德莉事先已经打过电话,工友因而得以微微拉开一扇窗户,让他们能够爬进去。班杰和爱丽莎不断地练球,直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为止。接着他俩仰面朝天地躺在中场的圆圈线上,躺在那用油漆绘成的大熊图案上。这个即将年满七岁的小女孩问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你痛恨上帝吗?”

“恨。”班杰据实以告。

“我也是。”她小声道。

他思考着,如果告诉这个七岁的孩子,等到她年纪大到可以抽质量真正够好的烟,从而可以比较容易调适这些情绪,那到底会有多么不负责任。不过他料想得到,要是他真这样做了,那么爱德莉一定会缓慢地将他所有的手指全部掰断。所以,他没提这件事。相反地,他说道:“爱丽莎,在之后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你的心会痛得要死。一部分大人会对你说:时间能够疗愈所有伤口。但是,杀千刀的,它是永远不会被疗愈的。你只会变得越来越强硬。去他的,只有这样才会比较不痛。”

“你好喜欢说脏话哟。”她露出了微笑。这一整天下来,她的嘴角第一次现出笑容。

“去他的,你这个天杀的小死鬼,我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嘛!”他笑着回道。

此时她笑出声来,笑声在冰球馆里回荡着。如此一来,至少对生命的希望还存在。他俩仰面朝天地躺在冰面上。班杰对她说爱德莉家犬舍里的一条母狗刚生下幼犬,但没说爱丽莎将能获得其中一只,反而只是询问她,她觉得它们应该起什么名字才好。因此,她不但没有发脾气,尖叫着表示自己除了“砰”,完全不想要任何幼犬,反而开始沉思。他们想到无数个名字,而且一个比一个笨。他们为此不住地笑,笑到咳嗽。他们想到的最后五十个名字全都跟大便有关,爱丽莎最喜欢的是“大便三明治”,因为这是她听过的最恶心也最可爱的说法。班杰真心期待着,当这个小鬼头在下次练球当中喊出这个名字时,自己被爱德莉臭骂一顿的情景。

“在打比赛的时候,你会害怕吗?”过了一会儿,爱丽莎问道。

“总是很怕。”班杰承认道。

“我有时候会呕吐。我好紧张。”她说。

他谨慎地伸出自己的大拳头,盖住冰面上的大熊图案,握住她的小手。

“要不要我教你一个小技巧?当我还小的时候,我通常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躺在这里。在我要打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总是会从那扇窗户偷偷爬进来。不过你可千万别跟工友提起这件事哟!”

爱丽莎点点头,做了承诺。

“那然后呢?”她问。

“然后我就躺在这里,向上凝视着天花板,心里想着‘现在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就好像要把这股沉默给记忆下来。当我独自待着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害怕。只有在人群中,我才会害怕。”

“我也是。”

对于这孩子完全知道这种感受,班杰感到痛恨,毕竟她年纪还这么小。不过,他说了实话:“当你独自待着的时候,没人可以伤害你。”

此刻,她的手指更紧地掐着他的手。大熊位于他们的下方,而他们的上方即是永恒。疲倦的她用单薄的声音问道:“那然后呢?”

他缓缓地答道:“当我打比赛、在比赛中觉得紧张的时候,我就再度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现在冰球馆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时我的脑海里就会变得一片沉寂。我仿佛能够突然屏蔽所有声音。我感到绝对而彻底的孤独,这样就感觉不到什么危险了。一切都会好转的。”

在几分钟的时间里,爱丽莎沉默不语。她体内多处疼痛难忍,但在当下、在当场,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班杰就躺在她身边,而现在又是秋天,全新的冰球季即将开始,一切都仍是美好的。她上方是无边无际的天花板,任何危险都不存在了。直到班杰感到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放松下来,他才意识到,她已经睡着了。他一路将她抱回苏恩家,将她放在沙发上,替她把被子盖好,然后睡在她身旁的地板上。

爱德莉在第二天早上告诉他,他们在苏恩家的空地上找到了散落各处、藏在鸡肝酱里的灭鼠药。其他邻居家的空地上完全没有这些东西,它们只出现在了这里。当下,欧维奇姐弟完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最阴暗的念头。不过,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富有哲理性的解释,他们只是知道,最简单的解释通常也是最真实的解释。熊镇和赫德镇的支持者已经对彼此开战,一切都成了以牙还牙,而尽人皆知的一点是:“砰”堪称整个绿色俱乐部的吉祥物,它甚至出现在地方报上一篇标题为“队犬”的报道所配的照片中。如果真有人想伤害熊镇但又胆小到不敢对活人动手,那他们就会这样干。

班杰的声音不具有任何威胁性,他也没有气急败坏,只是冰冷地扔下一句:“我要杀光他们,全杀光。”

在任何其他场合里,爱德莉都会劝阻他,但现在,她没多说什么。当欧维奇姐弟俩坐进车子开车回家时,苏恩站在厨房的窗边,心想:现在有人把这两个人变成了自己的死敌,在这座森林里,再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决定了。

他感到自己裤腿边有个东西在动弹。在那一秒钟里,他差点就要弯下腰来,拍拍“砰”的头部,接着才回过神来。内心所有的绝望和思念,让他差点哭出来。此时,爱丽莎再次拉扯他的裤腿,将自己的小拳头塞到他的大手里,问道:“我们可以做果酱三明治吗?”

他们当然可以。

她想做几个,就做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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