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莉和班杰开着车,在苏恩的家门前晃了一圈。爱德莉要来取一个用老旧档案袋装着的连身运动服,她想让女童冰球队的球员试穿看看。她的人生目标绝对不是成为训练员,然而人生中的“目标”事实上也寥寥无几。过去她没有计划养小狗,但由于精通此道,她也就这么做了。在几年前苏恩退休时,她送给他一条幼犬。班杰亲自为这位前任冰球教练挑了这条幼犬,“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它很难搞”。这是实话。所以,现在爱德莉指导苏恩应该如何训练一条狗,苏恩则指导她应该如何训练即将满七岁的女童冰球队球员。他们两人联手投入一个针对一支女童冰球队的培训项目,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找到了爱丽莎。他们在全镇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是否有想打冰球的小女孩。说到打球,没有人比爱丽莎有着更强烈的动力。爱德莉成为这个项目的一部分,在她内心深处,这可是最让她感到骄傲的事。
“来杯咖啡吧?”苏恩按照惯例问道。
“是跟往常一样的那种炭烧的咖啡吗?”爱德莉问道。
“哎呀,真是抱歉啊,女皇陛下,我不知道今天的访客这么有品位,不然我就会把香槟冷藏起来啦!”苏恩回答。
爱德莉拥抱他。她几乎从不拥抱任何人。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家人了,但现在他在这座城市里的家人太过众多,让他没空将他们全数斥骂一轮。
“你读过报纸没?”他问道,并朝着摊开在厨房桌上的那份报纸点点头。在这颗行星上,在最后一批仍然拒绝用平板电脑和其他狗屎蛋来阅读新闻的人当中,他和爱德莉绝对有份。
“读者投稿专栏?不就跟往常一样?匿名的胆小鬼。”爱德莉哼了一声。
是啊,她当然已经读过那篇文章。
“你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一个人如果是白痴,并不代表他是错的?”苏恩露出微笑。
爱德莉也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那篇读者投稿所写的一切,其实是真的:针对资源永无止境的争吵、企图干预球队名单的家长们、那些表达方式犹如石器时代人类的训练员。爱德莉很清楚这一点。即使没人敢在她面前议论对女童冰球队的付出,她还是知道大家在议论些什么。当她和苏恩开始执行这个项目时,对于能获得的赞助和设备,他们简直可以不必多想。他们得跟整个俱乐部争抢冰面的使用时间。但当熊镇即将进行宣传时,突然间,在每一份具有宣传性质的手册上摆上小女孩们的照片就变得非常合适。这种伪善虽然让她感到极度厌倦,但她还是同等愤恨地咕哝着:“我不喜欢‘糟老头们的天下’这种字眼。”
这些读者投稿都忘记了一点:有些糟老头就像苏恩这样。一开始,俱乐部就是在他们的双肩上建立的。
“即使你是糟老头,这也不代表你并不是白痴。”苏恩微笑道。
整栋屋子安静得出奇。爱德莉朝门厅里张望,才察觉到屋内寂静无声的原因是那条狗已经跑到户外,班杰已经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呼呼大睡。他周边的墙壁上悬挂着各类照片,那些年代久远、记录为冰球奉献的老头的照片不得不龟缩到各个角落,这样才摆得下所有关于爱丽莎和那条狗的照片。墙上还贴着一张关于那条狗的剪报,它和甲级联赛代表队的队员一起拍照,这张照片被登在地方报上,它被称为“队犬”。
“要加糖吗?”苏恩从厨房里喊道。
“不用啦。”她回答道。
“‘尾巴’的车在赫德镇被砸得稀烂的事情,你听说没有?”
“听说了。冰球馆里的斗殴,我也听说了。打群架的是男童冰球队球员。他们居然让赫德镇的球队在我们这里练球,我真不知道他们期望看到什么。”
“工厂发生意外事故以后,那边也爆发了冲突。”
“是啊,是啊。”
“明天,熊镇这些十三岁的冰球员将会对上赫德镇那些十三岁的冰球员。”
“我听说啦。”
“我听说,提姆那票爪牙也许会现身。在这一切发生以后,他们跟赫德镇那帮小伙子之间的关系很紧张。”虽然苏恩在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似乎暗示着他已经暗自想了很久,但爱德莉对他的了解足够深入,因而能够认识到,这段交谈会引到这一点上实在是凑巧。
爱德莉从咖啡杯上抬头,扬了扬眉毛。
“难道那群白痴打算在……十三岁球员比赛的时候打群架?”
苏恩无奈地耸耸肩:“这想必就跟往常一样,关乎年轻男子,以及他们的势力范围。哎哟,或许这只是我这个年迈的糟老头在瞎担心,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说一下,如果你能跟他们当中的某个人稍微讲讲道理,或者说,或许你至少想让……某人远离那种地方。”
爱德莉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她从小就认识提姆·雷诺斯,他从不跟人讲什么道理。然而,苏恩指的不是他。他要她多加留意,确保班杰不会陷进这一团乱局。他是一头蠢驴,他有陷进一团乱局里的倾向。
砰。
砰。
砰砰砰。
苏恩总是会记些东西。多年以来,他主要记的当然还是与冰球有关的内容,也就是那些夹杂着圆圈、三角形以及纵横交错的线条的颇有价值的文字。直到他迈入老年,他才开始记些别的东西,也就是他过去以及现在所认知的事物。由于医生要他针对这些病痛写一本日记,他开始记一些偏向于生理的、形体的内容。然而,这些文字正在往内伸展着。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他对死亡多有着墨。现在的他,已经到了某种视死如归的年龄,既不像极力否定死亡的青春期,也不像努力压抑死亡概念的中年时期。苏恩所写的,主要是一列列的清单——关于屋里所有用品如何操作的说明,天气剧变时应该紧闭哪几扇窗户,要想避免令人永生难忘的触电经验就得避免使用哪几个插座,庭院的哪一侧春天会淹水,露台上的哪几块隔板最近才更换过,当然还有关于这条狗的事情。光是爱犬的看诊记录、爱犬最喜欢的鸡肝酱品牌,以及在他死亡之日该由谁及如何照顾他的爱犬的那些极为详细的说明,苏恩就用掉了一整本笔记簿。在不久以前,他努力地试图将笔记簿塞给爱德莉,但她对此可是气坏了。“你这老贼,你不会死的!”她高声咆哮着,一秒钟都不愿多谈这件事。
这是她所能做出的、最重大的爱的宣言。
砰!
苏恩从来不曾尝试书写爱情。也许他早该尝试这么做。写一些关于从来没结婚、从来没有亲生子女的人所能体验的那些东西。属于他的自我当中的一大部分是沉默无语的,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他换得的一切竟然不含任何认可。冰球只是存在,它不会说话。小狗们也不会说话。它们只会爱你。
砰!
那条可恶的畜生,既任性又无法驾驭,既粗野又疯狂,完全不让他有片刻的宁静——苏恩最感谢的就是这一点。关于他从自己的小狗身上所感到的爱意,他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当然是这么说的——“我的狗”,然而当它注视着他时,他所有感觉的基石却是反向的,也就是:他属于它,他是它的人。它对他相当信任,这对他来说有时真是无法承受,他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尽好这种责任。对于自己居然如此被爱着,被需要着,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住。就算他每天早上都被它伸到床缘的脚掌以及舔着他面颊的粗糙舌头给弄醒,对于它如此接纳他,他依旧感到震惊不已。与狗的相处就像与冰球相处一样:你每天早上都会迎来一次新的机会,一切总能重新来过。
当苏恩第一次抱住这条幼犬时,爱德莉问道:“你打算给它取什么名字?”当时苏恩沉思良久,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名字,他顿时感到自己肩负重大责任,而这条狗偏偏又没办法表达自己对各个名字的看法或好恶。因此,苏恩最后没有给它选定任何名字。原因在于:他感受到的爱都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他选择了一个声音作为它的名字。那可是他最爱听的声音。他在冰球馆里听了一辈子的这个声音,现在在每天下午冲击着他房屋正面的墙壁。这个声音说明:这里仍然充满生命力,他就在这里,某人正需要他。
“‘砰’,”他说,“或许我会给它取名为‘砰’。”
砰。
此刻他绕着屋子走着,叫喊着它。他气喘吁吁,并用一只手捂住胸口。现在,他不断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似乎在灼烧着。但是,这条狗并未现身。过了一会儿,爱德莉发现事态不对,也跟了过来,叫喊着那条狗的名字。叫声高亢,屋里的班杰连带着被吵醒了,从里面跑了出来。“砰”或许是一只顽固的动物,但现在可是吃饭时间,这小胖子可从来不会错过吃饭时间。
砰?砰?砰?
它躺在树丛的最深处,就在它最喜欢的那棵树后方。它看起来只是在睡觉,但当苏恩在草地上走动时,它那对小耳朵并没有什么反应,那小巧的脚掌一动也不动,那颗小小的心脏不再跳动。它没把他的家居拖鞋咬得稀烂。它更没有高声吠叫,使得苏恩不得不叫它闭嘴。它没有舔舐他的脸颊。它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