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当总编辑来到地方报社的编辑部时,整栋建筑物似乎都坐立不安。当她经过时,半数职员甚至不敢从自己的座位上抬起头来看她。当她抵达自己的办公桌,发现那个坐在办公桌旁椅子上正在恭候她的人时,她就弄清原因了。
“您好!我们之前没有见过,但我久仰您的大名!我叫理查德·提奥!”这名政治人物站起身来说道。他表现出一种充满自信、认知到所有的自我介绍均属多余的体悟。
“你是来找工作的吗?”她直接问道。
理查德·提奥暗地里对她迅速对这个情景做出反应的能力感到赞赏不已。绝大多数人只敢在他背后用这么羞辱人的口气说到他。他们羞辱他时,都只敢躲在远处。
“谢啦,我有工作。不过我们还得看看下一次选举的结果,到时候也许我会联系您!”他露出微笑。
她回他一个极为拘谨、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
“那我可以猜想,你到这里来就只是想说明,我们这家地方报社的工作绩效实在太棒了吗?”
“差不多吧,你知不知道人们在我背后会用哪些最难听的字眼来形容我?”
“你说什么?”她没能掩盖住自己的困惑,脱口而出道。这显然符合他的意图。
随后,提奥便以一种看似受到侮辱的口气,说出了下列这番话:“他们先是引述一位首相的话,‘政治就是勇于梦想’,接着他们极为轻蔑地说,我的版本是‘政治就是要赢’。非常谦卑地说,我当然觉得这一点都不属实。对我来说,政治就是奉献,要执行与付出,而不是空口说白话。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实在不这么认为。”她狐疑地说。对此他露出一个大而灿烂的笑容,好像他说的一切都只是随性闲聊和废话,但他的每个字显然都精挑细选过。
“你觉得,人们在你背后用来形容你的最难听的字眼是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她眯着眼望着他,在顷刻间希望:要是爸爸在这里就好了。但他昨晚熬夜研究、挖掘熊镇冰球俱乐部的财会文件,此刻仍然在家里睡觉。换作他,他会怎么形容理查德·提奥?总编辑判定,政客可以分为两种:煽动者与操控着。前者会随机施压,借此找出对方的弱点,而后者完全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我从来不揣测别人怎么形容我。”她犀利地回答。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办报纸的人,主要工作就是解读民意呢。”
他露出微笑,她也尝试露出微笑,然而她撒谎的技能比他差得多。她留意到他膝盖上摊开着一份今天的报纸,翻开的那一页是读者投稿栏。总编辑非常清楚上面登载的内容,因为就是她决定登载这些文章的。一名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母亲匿名投稿,严词抨击了熊镇冰球俱乐部的“沙猪文化”。很显然,她之前已经举报过男童冰球队的一名训练员和俱乐部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指控他们侮辱他人。这位妈妈获得的承诺是,男童冰球队的那名训练员将会被解聘,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教练将遭到停赛。然而事后她获悉,这位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教练只不过错失了一次练球机会,男童冰球队的训练员仅仅是被“冻结”了一个月职务,而且这人即将接掌一支新队伍。这位妈妈写道:这极其明显地证实了,冰球俱乐部就是“糟老头们的天下”。
“如果你想谈的就是这篇文章,它是匿名寄发的。”总编辑提醒道。
理查德·提奥愉悦地扬了扬一侧眉毛:“这个?不,不,那根本就不关我的事。现在人们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我觉得俱乐部度大能容,反而是比较健康、有益的。”
“是啊,匿名的。”总编辑插话道。
这位政客将双手的手掌伸向天花板。
“保护信息来源就是民主的基石,我一直都这么说!可是‘糟老头们的天下’这种字眼,挺奇怪的吧?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教练不是个女人吗?”
总编辑叹息了一下,就像听到某个完全不知道“保护消息来源”真正内涵的人将这个词当成修辞的装饰品一样耍弄。接着,她说道:“我觉得在这个案例中,‘老头’所指涉的是一种心理状态,而不是性别。”
“哦?这真是太新潮啦!”这个政客愉悦地喊道。
“不过,这想必不是你的来意吧?”总编辑问道,她声音中的一丝颤抖透露出她的不耐烦。
而理查德·提奥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瞎扯着室内的装潢与外面的风景,然后切入正题。
“我只是以一个忧心的小市民的身份来到这里的。最近这几天,我听到一大堆流言。这些流言提到熊镇与赫德镇产生了一种紧绷的气氛,而且开始升级成……我们该怎么形容才对呢……一种‘挫折’?我想针对如何确保情势不再继续升级和你谈一谈。”
总编辑凝视他许久,却没能真正确定他的意图是什么。因此她选择装傻,争取一点时间。
“哦?请你说明一下。”
提奥想必非常清楚她在做什么,但他和绝大多数有权有势的男子一样,无法抗拒一个可以驾驭女人的机会。所以他说道:“先是熊镇冰球馆里爆发了一场男童冰球队球员之间的全面斗殴,然后熊镇冰球俱乐部的一个赞助商的车子在赫德镇被砸烂了,再然后工厂里又发生了一起极为不幸的悲剧,进而引发了医院外停车场上的暴行,并再次导致熊镇的另一辆车被砸烂。如果我们不试着做点什么让情势稳定下来,我担心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瑞典语的“让情势稳定下来”一词,字面上的意思为“在风浪上浇油”。“所以就我的理解,你把油带来了这里?”总编辑狐疑地问。
他刻意缓慢地吸了一口气:“我听说,你手下的一个记者在挖掘其中一个冰球俱乐部的财会文件。实际上就是你老爸,对吧?他的大名,我们这些公职人员可全都知道。他简直算得上是个传奇!所以我想让你知道,对于独立媒体监督当权者的权利,我绝对抱持最高度的尊重。事实上,我甚至希望你们增加对这个区政府当权者的监督,需要被挖掘出来的事情还真是很多呢……”
“麻烦你有话直说。”总编辑要求。
“我只是要确保你们不会进行不必要的‘猎巫行动’,不会挑动人们的情绪,导致无端的暴力。就算是新闻从业者,你们也是有社会责任的,不是吗?”
总编辑靠回到椅背上。如果这段对话是在一两天以前发生的,她的反应可能会更尖酸刻薄,但现在,她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一种白天见到鬼、在黄昏时感觉黑衣男子无所不在的程度。到了最后,这些事情足以影响一个死硬派。
“我对我手下的记者正在进行的监督工作不予置评,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不管进行监督的记者是我爸爸还是别人,这些监督一定公正且精准……”
这位政客装出一副自己被误解的惊惶状,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当然!当然!我永远不会建议你要登载什么,或者不登载什么。永不!我来这里,就只是想告诉你……时机的重要性。在一个这么多人担忧他们的冰球俱乐部会出事的时候,你或报社的老板想必都不希望自己被解读为……选边站吧?”
她留意到,他强调“报社的老板”的方式隐含着威胁,但她对此不予置评。
“不管我们怎么做,总有一边会认为不公平。如果我们用正面的方式写到关于赫德镇的事情,熊镇那边就会打来一百通愤怒的电话,反之亦然。但是,正如我所说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公正且精准的。除了这些,我不会就监督工作向一个公职人员做任何进一步评论,因为这样真的会被人认定,我是在选边站,不是吗?”
理查德·提奥满足地微笑着,他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他们将会成为最要好的朋友,还是最险恶的敌人。
“你并不是在这边出生的,对吧?”
“的确不是,这点你早就知道了。”
“其实我是在熊镇这一带长大的,不过很难从我的口音里听出来吧?当我住在国外的时候,我的方言腔就消失了。也就是说,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从当地人和外来者的角度来看待事情。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吗?”
“我能阻止你吗?”她装出强硬的语气问道。但是,当看到他说话时的眼神突然间变得严厉时,她实际上感到相当震撼。
“你可别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我们在这里的生活贴近大自然。在森林里,在湖面上,你都需要朋友,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比如现在这场风暴,你还真的不能独自待在外面。这样做真是鲁莽至极,而且很危险。”
在她答话以前,他就已经站起身。他相当迅速地伸出手,使她没有拒绝握手的余地。
“谢谢你抽空过来!”她高声说,努力表现出自信的口吻。
他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良久。接着,他朝着书桌上那份摊开的报纸的读者投稿栏点点头,面带微笑地宣布道:“要是彼得·安德森还担任熊镇冰球俱乐部的体育总监,我敢说,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他是个诚实的人,我和与我共事的许多人都非常敬重他,是那种至高无上的敬重。”
总编辑听后目瞪口呆,对于自己的这种表现,以及他看出她眼神中的惊愕而表现出的沾沾自喜,她感到嫌恶不已。对于牵涉熊镇冰球俱乐部监督工作的信息可能会走漏,她有心理准备,但她将永远不会弄清楚,理查德·提奥是如何得知她已经把彼得·安德森选定为标靶。或许是因为区政府的某人看到她爸爸要求调阅的文件,也有可能是她编辑部里的某个人走漏了风声。他们都是记者,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其中有几个人来自熊镇。她或许将永远无法真正弄懂,所有的人、事、物是如何牵扯在一起的。就这一点来说,很不幸的是,理查德·提奥是对的。
你必须来自这里,才能说中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