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领袖

69.

札克尔坐在冰球馆的观众席上,工友则坐在她的身旁。工友瞥了自己的腕表一眼,笑着说:“让整支甲级联赛代表队这么晚练球,摆明了就是要惹毛他们。”

她没有答话,工友勉强挤出一个介于咳嗽与咯咯笑之间的声音。在赫德镇球队开始借用冰球馆以后,她调整了冰球场的使用时程表,导致熊镇冰球俱乐部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是所有队伍中最晚练球的一队。当然了,其他所有人对此都做出了正面解读,比如她想以身作则,表示所有球队的价值都是相等的。但是工友看出札克尔实际上在做什么。她始终如一:她在测试自己的球队。

“你决定这个球季让谁当队长了吗?”他问道。当然了,她对此也没有回答。但由于他在季前的每一天都提出相同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瞥见对方嘴角的一抹微笑。

一支冰球队经常会重复许多伟大而崇高的字眼,然而最常被混淆的,也许就是“领导力”。问题就在于,它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意义,因为并非所有的领袖都能领导所有球队,要将一群人凝聚在自己手下的方法有很多种,但绝大多数领袖只会一种。工友很喜欢下面这则故事:“如果一名男子走进森林,而其他男子也跟随他走进森林,这就叫领导力;如果同一名男子独自走进森林,这就叫散步。”某次他向札克尔提起这则故事时,她也露出了微笑,但似乎并不觉得它很有趣。至于这是因为她没能弄清楚笑点在哪里,还是因为她觉得是他弄不清楚笑点,工友永远搞不清楚。

“我要把大门锁上吗?”他问道。由于札克尔想让球员们学会准时到场——她最近一直想这样做,所以她摇摇头:“不,我们再等一个人。”

她起身下楼,走进更衣室。甲级联赛代表队的球员当中,只有半数已经换装完毕。对于这么晚练球,他们持续不断地打哈欠,哀鸣不断。要让一群成年男子失去平衡,你只需要打乱他们的生活规律就行了,这真是简单得出奇。札克尔始终能够轻易地理解,为什么所有战争都是由男人发动的,而这些男人当中若是出现一个赢家,那就只能算是奇迹了。

当她走进更衣室的时候,波博正在大声斥骂这些球员,要他们闭嘴。他们适时地安静下来,这足以让她无须提高音量就可以告诉他们这条信息:“我们今天跟青少年代表队共用冰球场。”

“噢,见鬼去……”这些球员开口道,这群自怨自艾的年轻男子发出的杂音持续回荡着。

整支球队开始以一种极其慵懒的方式适应札克尔这诡异的练球时间安排,或者说至少接受了这种安排。如果它们管用,所有球员都会接受的。胜利能够说服一切。但这种半场练球模式仍将他们逼疯了。不久前,札克尔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南部某个大城市的一个小型冰球俱乐部的文章。尽管这个俱乐部冰球场使用时间不足,而且资源不丰富,却能年复一年地栽培出被国家冰球联盟选走的球员。当这个俱乐部的主席被问到他觉得这背后有什么原因时,他说:缺少冰球场使用时间不仅不是阻力,反而还促成了这种结果。两到三支青少年代表队总得在同一时间练球,这导致所有人都得适应在狭小的平面上打球,事实证明这让他们变得更好。“冰球其实并非五打五。”这位主席说。在札克尔让波博阅读这篇报道以前,波博可从来没以这种方式对冰球进行过思考。一场比赛中,冰面上有十名球员,但在每一个特定的时刻,冰球赛进行的场地其实仅限于橡皮圆盘所在地周围的一平方米范围内。在狭窄的空间内练球是一种优势,这就是冰球的精髓:某种些微的优势,几厘米的差距。

所以,札克尔对于抱怨声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离开更衣室。波博则站在原地,任凭所有人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不断地叹息、呻吟、咒骂,接着,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知道你们很讨厌和别人共用冰球场,但是,今天我们跟青少年代表队共用场地可不只是练球,我们要打……练习赛!”

气氛在转眼间产生了剧变,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随之爆开,因为某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更衣室里的所有人都曾经是弱不禁风的青少年代表队员,都曾在与甲级联赛代表队那些成年男子的练习赛中遭到痛打,而由此得到的奖励是:如果你打球的时间够久,你有朝一日将会成为甲级联赛代表队队员,就有机会“虐杀”下一代新血。

“我们能不能穿旧的球衣比赛?”一名球员急切地问。

波博遗憾地摇摇头。“不行,不好意思,你们得穿那些绣有名字的白色新球衣。”他说。那些球员一如往常,失望地发着牢骚。

去年冬天,赞助商们为每名球员提供了两套全新的训练用球衣,一件是白色的,另一件则是绿色的。过去,俱乐部练球用的球衣上从来不会绣名字和号码,但现在这突然变得重要起来。某次练球时,“尾巴”带着一名摄影师来到练球场。当摄影师站到中线的圆圈内,直接在练球时间开拍时,所有人才明白这是为什么。“尾巴”需要为他的广告手册拍摄一些冰面上的照片,但他不能在正式比赛进行中拍照,因此这就成了他的解决方案。球员们也不傻,他们看到摄影师只对其中一名球员进行拍照,因此其中一名球员就对着“尾巴”咆哮:“你干吗不直接在所有球衣上都印‘亚马’,让摄影师想拍谁就拍谁?”

“尾巴”似乎都不清楚这番嘲讽的道理何在,他实在是让所有人恨透了这些球衣。札克尔逼迫所有人今天穿这套球衣比赛,也正是这个原因。她就是要让他们气疯。波博望了望墙面上的挂钟,走进长廊,接着又往回走,再度望了望时钟,就在他准备放弃希望的时候,大门“咯吱”一声被拉开,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亚马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波博一时间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他的双脚也绊在一起。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冲上前去拥抱自己的朋友。这也是一种考验。

亚马心想,要是一个拥抱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那就太好了。他朝靠在边线护栏旁的札克尔走去,她忽略他的存在。他就站在那里,身形过重,脸色发白,甚至没有勇气正视她的双眼。她保持沉默,逼他不得不先开口。

“我……我可以一起练球吗?”他挤出这么一句。

“我们今天人都齐了。”她冷漠地回答,朝着刚刚滑上冰面的亚历山大点点头。

亚马望着他,他的体形高大而强壮,至少比亚马高出一个头,动作带有某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心,以及优越的自负感——一直以来,他始终缺少这些特质。城里的那些老头总将这种才华称为“一整包”,他们就是这样形容凯文的。

“好的……那我……我是说,我可以到健身房锻炼吗,如果我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话?”亚马问道,察觉到自己的无助,这导致他得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泪水。

札克尔回答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我们要跟青少年代表队打内部练习赛,如果你想打球,他们那队有个空缺。”

亚马的头垂得非常低,他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保持站立,简直是个奇迹。

“好的,谢谢。”他小声道。

“你去我们的更衣室拿上你那件绿色的练球用球衣,到青少年代表队的更衣室换上。”札克尔完全不带感情地命令道。

所以,亚马得先到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更衣室去。他一踏进更衣室,里面顿时一片死寂,因为从今年春天开始,他们就不曾看到他在这里出现。他取来自己的绿色球衣,接着他得穿越一整条长廊,走进青少年代表队的更衣室。他一踏进去,里面顿时也陷入一片死寂,但原因则截然不同。青少年代表队的球员只比他小几岁,这都无关痛痒。但在冰球的环境下,他们就只是孩子,而他则是偶像。其中一人跳起来,将自己的位子(最好、空间也最大的那张板凳)让给他。但亚马哀伤地摇摇头,径自坐在卫生间旁边的角落里。大伙儿平时总会让“蚯蚓”(也就是队上最年轻、球技最糟糕的球员)待在那里。当他第一次在青少年代表队出赛时,他就曾经坐在那里。

“你要跟我们打球吗?”最后,其他男生中的一人鼓起勇气问道。

亚马点点头。一阵轻微、快乐的呢喃声传遍整间更衣室。接着,所有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当亚马意识到所有人都在打量他时,他觉得恐惧感一路从胃部延伸到了喉咙。他非常不愿意脱衣服,也不想讲话,但这伙男生显然期待他说点什么。他突然希望班杰在场,因为他肯定会直接起身,说“来吧,我们到外面把他们打趴下吧”或者类似的话。如此一来,大伙儿就会群情激昂、欢声雷动,乖乖地跟他走。但不幸的是,班杰是班杰,亚马是亚马。

他旁边的一名球员正要将溜冰鞋的鞋带绑好时,手指滑了一下,打到了亚马的腿。亚马刚想要说些什么,对方就脱口而出:“对不起!”

亚马看到这个男生的双手颤抖着。

“紧张吗?”他低声问。

这个男生点点头:“我们要跟甲级联赛代表队比赛啊!他们会痛打我们的!”

亚马对此没有异议,因此他没有回应。他脱下衣服,他周围的死寂就像皮内爬动的昆虫。当他拿起自己那件练球用的球衣时,他看到自己身边那个男生正羡慕地偷瞄着。青少年代表队练球用的球衣样式相同,但他们的球衣背部不会印上名字。印上名字对甲级联赛代表队来说或许只是公关手段,但对青少年代表队而言,这象征了地位。如果你练球用的球衣上印着你的名字,这意味着俱乐部不准备将你换掉。

“这里有人带了刀吗?”亚马低声问道。

其他人面露困惑之色。

“刀?”有人重复道。

亚马点点头。

“我这里有一把……”对面角落的一个小男生说。在熊镇这种地方的更衣室,你总是可以预期:里面至少会有一个猎人,而猎人都会随身带刀。

它就在各张板凳之间徒手传递着。当它传到亚马手上时,他立刻接过它,开始用它刮掉印在自己球衣上的名字。他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地将它刮掉,直到他的球衣变得与其他人的一样为止。随后他站起身来,将刀子传回去,说道:“我不擅长发表演说,或做一些类似的垃圾事情,而且你们说的对:甲级联赛代表队今天将会痛打你们,他们更高大,也更强壮。”

他清了清嗓子,安静下来。他安静的间隙恰好足以让某人说出以下这句话:“太振奋人心啦!”

这时整间更衣室爆笑起来,就连亚马都笑了,他内心的某个结松开了,那个心结存在他心中已久。因此,他开始侃侃而谈,不知道自己会把话题带到哪里。

“我……我是说,我读到关于一个花样滑冰选手的故事。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不过她打进了世界杯,还是夺冠的大热门。因此她的教练告诉她:将第一轮项目中所有困难的弹跳动作全部拿掉,只保留那些简单的动作——但是必须将它们做到完美。要是能做到,她就能赢。所以她就上场了,然后……大败而归。过去从来没让她摔倒的招式,这回居然让她摔倒了。她到头来功败垂成。当她终于完成所有动作时,她的比分在所有选手中垫底,这是她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刻。所以,她走进更衣室,独自坐在那里,心里应该在想着……‘我搞砸了’,对吧?然后她就走出去,开始做第二轮的项目,做出所有难度最高的动作,也就是其他选手都做不到的动作。最后,她将自己从最后一名提高到第三名。你们懂吗?我是说……我……我居然不知道我到底想要说什么,我对这个不是很在行,可是……”

整个房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他讲出某个“重点”,但他找不到重点。这感觉就像你在学校里发表演说,然后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整个主题。

亚马正想找个地缝钻下去的时候,他旁边那个男生开口道:“我也读过关于她的故事,那个花样滑冰选手。我想,她在那之后是说:她没法做那些简单的招式,因为那样会让她想太多。当她自我挑战的时候,她才能表现出优异……”

另外一个男生脱口而出道:“我小时候,当我们遇上的敌队太强时,我就开始抱怨,这时我老妈总是会告诉我:‘人生就是要充满困难!’”

其他好几名球员咧嘴大笑起来。

“我老妈也是这样!这就是该死的、典型的熊镇老妈惯用句!”

当亚马坐下时,他也笑了起来。他将自己的溜冰鞋绑好,再度站起身,而没有再多想可能的后果。这时,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当他走向长廊时,所有人都跟随他。当他们像风暴般大步踏上冰面时,他后方的每个青少年代表队球员都将记得这一刻,并且终其一生都会吹捧这一刻:那天,他们跟亚马一起打球。

他的名字则被遗留在更衣室里的那张板凳上,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这次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打球。

*  *  *

熊镇冰球俱乐部的甲级联赛代表队球员并不是自由教会的牧师,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场练习赛中这么频繁地咒骂了。他们得流血流汗,死斗到底,才能勉强撑住局面。被换上场的青少年代表队球员一个比一个狠,他们为了亚马死缠烂打,而他本人则仿佛无所不在。他的身形或许确实过重,动作也比往常来得缓慢,但在甲级联赛代表队中,根本没人赶得上他。因此他们做出唯一符合逻辑的事情:对他又扯又打,并且执行铲球。有那么一两次,他挨揍、被人暗地里使绊子,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粗暴和丑陋,使得他猛然跌倒在地。但当波博望向札克尔,想要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吹哨时,她摇了摇头。她正是希望激怒亚马,她想知道:当亚马处于盛怒时,会怎么做。有那么几次,亚马跳起来,似乎想打架,但他成功地控制了自己,即使他听见甲级联赛代表队球员的讪笑声也是如此。一根冰球杆从他后方伸来,他已经看到了它,他退开,挣脱重围并夺回橡皮圆盘,以一种他在去年冬天达到极盛时期以后就没人曾在这座球馆里见到的狂怒践踏过两名对方球员。他发胖的腹部把球衣绷得很紧,但随着赛事的进行,他看起来越来越像过去的那个亚马,那个无人能敌的家伙。他最后没能攻进十球的唯一原因在于:札克尔有系统地让他和亚历山大落单。亚历山大动作或许比较慢,但他打球的方式更为精明。不管亚马出什么招式,亚历山大每次总能在最后一刻伸出冰球杆,一把打掉橡皮圆盘。打到最后,他俩几乎完全在单挑。两人形影不离地在冰面上追逐着,亚历山大好几次在比赛中断时用双手撑膝,大口喘着气,而亚马至少两次在板凳区呕吐起来。这真是一场该死的恶仗,真的是一场恶仗,波博为那些不在场没机会看到这场球的人感到惋惜。青少年代表队攻进四球,亚马包揽了其中三球。亚历山大仅仅攻进两球,但甲级联赛代表队总共攻进六球,因而赢下比赛。这也没有关系。当波博在终场一刻吹哨时,甲级联赛代表队球员留在原地,为青少年代表队的球员鼓掌。大家在冰面上迅速地用冰球杆互触一下,虽然这几乎倏忽即逝,但对这些青少年来说,这就等于全世界。

他们在各自的更衣室里集合。然而,亚马没力气走到那里,直接瘫倒在长廊上。亚历山大是最后一个经过他身旁的球员。他驻足片刻,用冰球杆敲了敲亚马的溜冰鞋,说道:“等你恢复状态,我期望再对上你。”

亚马露出微笑道:“我也是。”

他俩都需要一点小小的挑战。札克尔可不笨。亚历山大走进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更衣室,亚马则强迫自己撑起身子,脚步不稳地走进青少年代表队的更衣室。他听见自己背后传来的一阵闷笑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在笑。

“闭嘴,波博,我知道我走路的样子像个老太婆……”

“喂,我什么都没说啊!”

“是啊,不过我知道你正准备说,所以我现在就叫你给我闭嘴!还有,你别碰我,现在我感觉全身都疼……”

波博咧嘴大笑,无情地用厚实的双臂抱住他。

“我不都说了嘛!你就像羽扇豆!”

“谢谢你,朋友。”亚马嗫嚅着说。

虽然这念头现在已经极少让他震惊,但他当时仍然想:绝大多数人真的是永不改变,但有些人会完全改变。当他们在青少年代表队打球的时候,波博通常是最坏的恶霸,让人苦不堪言,但现在没人会这么认为。也许以下这个想法同样让人不可置信:亚马过去曾经是顶尖运动员。

“对于你今天的表现,你觉得她会怎么说?”波博咯咯笑着,并朝悬挂在长廊上的拉蒙娜的照片点点头。

“她恐怕会说我是个肥仔。”亚马露出微笑。

波博满意地拍拍自己的肚皮。

“她想必会盯着我说:这下子大胖子又生出小胖子啰!”

亚马笑了起来,笑到身体直发疼。随后,他缓慢无声地朝待在长廊末端那群不断发出噪声的青少年代表队球员走去。

“你走错了!”波博吼道,他的声音比较像是助理教练,而不像是朋友。

亚马转过身来,似乎以为对方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真的?”他勉力挤出这么一句。

“真的!这个周末对赫德镇的第一场比赛,札克尔把你算在了里面!所以,跑吧!胖子,跑吧!”

亚马努力抑制住涌出的泪水。波博已经将他的私人物品移到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更衣室里。这一次,当亚马走进更衣室的时候,没有人突然安静下来,也没有人抬起头来,或者移动到别的地方去。大家只是继续闲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仿佛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一分子。他过去享有的位置现在是空的,今年春季曾经拿勒夫的事情开玩笑的那个队友现在已经离队,他的位置给了亚历山大。亚马永远不知道这人是因为那个笑话还是因为球技太低劣才离队的。

他脱下衣服,感觉大伙儿全在偷瞄他。他独自走向淋浴间,没有人跟着他。他独自冲着热水澡,他的肌肉酸痛,而他的自我更是感到酸痛。

当他从淋浴间出来时,板凳上摆着一把刀。所有队友都将他们训练用的球衣上的名字割下来。没有人对此说过一句话,他们只是将绣着名字的布扔进垃圾箱,一个接一个地去冲澡,直到亚马独自一人,喘息着坐在角落的板凳上。这就是他输掉一场球赛但赢下一整间更衣室的经过。

*  *  *

通常来观看甲级联赛代表队练球的观众并不多,然而今天的观众席上可是挤满了熟面孔。玛雅和彼得留在观众席上,吃着巧克力球,体育馆的那位工友陪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彼得在甲级联赛代表队时的前教练苏恩也牵着自己养的狗来到了现场。练球时间进行到一半时,他们听见轻巧而谨慎的脚步声,以及一声耳语:“坐到我前面吧!我不想让他看到我!”

是法提玛。她太渴望看亚马练球,却又生怕他看到她,让他觉得压力很大。她害怕自己会破坏这股魔法。彼得与苏恩咯咯轻笑着表示,她将会变成一个迷信老妈,在比赛日弄出的诡异习俗会比自己的儿子弄出的习俗还要多。

“如果他的进球数不够多,你很快就会开始烧香,说要将恶灵驱散……”苏恩露出坏笑。

当然了,他怎么笑都没有关系,反正她对此充耳不闻。她家的小男孩正在下方的冰面上打球,其他一切事物在她眼里完全不存在。玛雅在她的前方坐定。当亚马进球时,法提玛用力抓住了玛雅的肩膀,力气大得连法提玛本人都觉得很不好意思。玛雅笑了起来,向她表示没关系。但是,当她接着转身望向别处看到某个东西时,反倒大力握住法提玛的手。冰球馆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孤单的身影偷偷地溜进来,坐到看台最上一层最远端的角落里。

“才说到恶灵哟……”当工友看到来人是班杰时,露出了微笑。

苏恩与彼得转过身,他们的神态看起来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终于回到家似的。他们当中没人开口说话,苏恩的那条狗则充满热情地吠叫着,似乎在代表他们表达欢迎之意。札克尔坐在下方的板凳席上,她也看到了班杰。尽管她看起来冷漠无情,但在班杰远走高飞以后,她仍然没让任何人使用队上背号十六号的球衣。在她执教过的每一支球队里,她都会保留这个号码。因为她在内心最深处始终希望这件事情能够发生:冰球馆大门就如此刻一样被推开,班杰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她会担任更有才华、动作更快、球技更精湛的选手的教练,但在她执教过的任何一支球队里,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拿任何一个人来换这个留着长头发的疯子。班杰迎视着札克尔从冰面另一端投来的目光,简短地朝她点点头。她也对他点点头,仅止于此。班杰害怕的是,如果他太过接近,她或许会询问他想不想打球,而他又绝对不忍心让她失望。因此,他选择保持距离。札克尔并不怎么懊悔自己做过的事情,但日后她将会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立刻走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她想念他,正如她始终懊悔自己当初不曾将某些话告诉拉蒙娜。

练球持续着。冰面上的球员自顾不暇,没有注意到观众席上的动静,所以班杰躲在最高处的阴影之中,只顾聆听着声音——溜冰鞋冰刀的声音、回音,喘息声,还有砰砰砰。就在好一会儿以前,他在冰球馆外将亚马的提袋交给他,并且因为他的紧张而嘲笑他。不过当然了,接着就轮到班杰本人站在户外的酷寒中全身发抖,在练习时间过了一大半才战胜与自己过往有关的一切心魔,开门钻了进去。此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站起身来,缓缓地绕着冰面行走,在他的身旁坐定,而没有事先询问。那人挽着他的胳膊,将脸颊贴向他的肩膀。

“玛雅·安德森竟然来看冰球队练习?波博提到的那个新入队的男生一定超级帅!”班杰脱口而出。玛雅使尽全力打了一下他的手臂,笑了起来。

“你就是这么一个怪兽布偶,哎哟,你们这票人全都是布偶!”

班杰只顾着笑,朝冰面点了点头。

“就是他吧,嗯?”

玛雅嘶吼着:“是。他叫亚历山大,可是我爸爸跟札克尔都叫他‘大城市’。他们这票人全都是该死的怪兽布偶,所以我受不了!”

班杰皱了皱眉头。

“玛雅,杀千刀的,他可是挺帅的……”

“我知——道……”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咧嘴大笑。她的口袋里还有巧克力球,而他已经抽了一整天烟,因此他将每颗巧克力球一口咬下。

“不管怎么说,你并没有完全改变,这样还是挺好的。”她露出微笑。

班杰迅速地闭上双眼,然后缓缓睁眼。他望向天花板,似乎能够将它看穿。

“回到家后,你有没有很奇怪的感觉?对我来说,这感觉真够怪的。就拿这座冰球馆来说吧,我感觉它现在变得好小,但是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它可是……很庞大的。”

“是啊,感觉一切都怪怪的。就连待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我都不再有在家的感觉。当我要来这里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说‘回家’……”她承认道。

他先是沉默良久,接着才问道:“你是否想过,如果凯文完全不曾存在,你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

她小声道:“我一直都在想。你想过这件事吗?”对这个问题以及对自己回答得如此迅速,她自己都感到震惊。

班杰的下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是否认为,你可能会留在这里?”

经过一番永恒般漫长的思考后,她回答:“是的。我可能仍然会是个天真又开心的小姑娘,参加聚会,喝下那些恶心的酒,在学校里闲聊八卦,讨论谁又跟谁上床了。可能会熬夜,听安娜在电话里碎碎念:哇,那个班杰实在是好性感……”

“我现在仍然很性感!”班杰坚定地打断她的话。

“对啊,对啊,你这个死鬼,你确实很性感。但是,由于你知道这一点,你稍微变得有点难看了。”她微笑着说。

他似乎先犹豫了一下,接着才问道:“然后呢?当你在熊镇读到高中毕业以后,如果没有发生凯文那件事,那时你是否还会住在这里?”

她极其凝重地思索着。

“会的……也许吧。我或许会跟某个蠢笨的冰球男在一起,买下一间附有小庭院的小屋子,生两个小孩,养一只名叫‘辛巴’的猫和一条名叫‘莫莉’的狗……”

“你都已经为你将来的宠物取好了名字,却没有给你未来的小孩取名,我喜欢这一点。”班杰笑着道。

“到目前为止,我对宠物更着迷。”她回了他一个笑容。

“那你会快乐吗,住在那间屋子里?”

她再度将脸颊贴向他的肩膀。

“会的,会的,我应该会觉得快乐。不过我写的歌词会非常烂。”

他笑了。

“如果你的丈夫离开你,我会跟你一起住在那里。”

“要是我的丈夫离开了我,那想必就是因为你,你这个死鬼。”

“是这样的,没错。”他承认道。

“我为你感到骄傲。”她贴在他的球衣上,小声道。

“我也为你感到骄傲。”他凑在她的发梢,耳语道。

坐在他们下方一两排座位上的某个人喘着气,开口大喊:“那我呢?都没有人为我感到骄傲吗?你们这些朋友真的是糟糕透了,你们两个都是,你们真是糟糕透顶!我还得靠着搜索之前帮你在电话里安装的跟踪程序来寻找你,获知你们原来在这里。”

安娜阴沉着脸跨过椅子,朝他们走过来。玛雅羞愧地发现,自己有九个未接来电。

“等等……你在我的手机里安装了某个跟踪应用程序,这样你就能看出我在哪里?为什么?”玛雅用指控般的口吻喊道。

对此,安娜两手一摊,面露不解之色,道:“不就是因为这种事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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