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竞技者

70.

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所有球员都已经换洗完毕,回家了。更衣室里只剩下亚马、“闭嘴”和“大城市”三人,他们也快换好衣服了。这时,亚马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闭嘴’,你明天大清早想不想多练一会儿球?就像我们之前做的那样……就只是到这里来,射几次门……我可以请工友帮我们开门。”

“闭嘴”充满热忱地点点头。

“大城市”扬了扬一侧的眉毛,谨慎地问道:“我可以加入吗?”

亚马快乐地点点头,他在自己的提袋旁站了一两秒钟,随后再度鼓足了勇气,提议道:“那个,你们……现在想练球吗?”

这根本无须讨论,他们再次换上训练服。原本待在看台上的那一小群人都已经起身走向出口了,但当这几名球员再度出现时,包括工友、法提玛、苏恩、彼得、班杰、玛雅和安娜在内的所有人都转过身来。这个时候,冰球馆其实早该熄灯锁门了,但现在根本不会有人建议这样做。亚马滑出一道弧线,将橡皮圆盘送进“闭嘴”的右侧防线。橡皮圆盘唰的一声入网,这声音打动了整座冰球馆里的每个灵魂。他大笑出声,欢呼着,这是法提玛几个月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孩子发出快乐的笑声。

“冰球馆里的欢笑声。这样的话,这个世界还没有真正下地狱,它还没有……”工友咕哝着走向储藏室,借此平复自己内心所有的情感。

苏恩笑了起来,他养的那条狗舔舐着他的脸。彼得从未体验过比这个更像“回到家”的感觉。另外一边的看台上坐着班杰、玛雅和安娜。亚马在他们下方停下,用充满戏谑的口吻对着“大城市”喊道:“嘿,你听着!你有没有见过班杰明·欧维奇?他在这座城市里可是传奇!他过去的冰球技术是很强的!我的意思是说,虽然不像你那么强,但还是挺厉害的……”

班杰已经抗拒许久,比任何人所能想象的都还要久。但他随后咒骂一声,站起身来,咕哝道:“给我一双该死的溜冰鞋,我要把这个笨蛋的腿打断……”

玛雅与安娜咧嘴大笑,笑声如歌声般传向冰球馆的天花板。亚马也笑了起来。站在他旁边的“大城市”对他耳语道:“他是在说你,是吧?他是说要把你的腿打断,是吧?”

班杰冲进工友的储藏室,当他回来时,脚上已经套了溜冰鞋。这位工友已经在这座冰球馆里干了一辈子的粗活,他的见识远广于绝大多数人的想象,但在他的记忆中,没有比这一幕更美好的时刻。札克尔和波博正在楼上的办公室里安排下一次的练球时间,不过在听到下方传来的笑闹声时,他们重新走回观众席。波博看到了班杰,表情看起来就像一条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而发出嚓嚓声的拉布拉多犬。札克尔则无动于衷地点点头,说:“我可以到楼上把事情弄完。你呢,就去跟你的朋友们打球吧。”

波博兴高采烈、踉踉跄跄地走下观众席,但札克尔并未回办公室。她站在原地,望着班杰在冰面上追逐亚马,望着亚马跳开并哈哈大笑,望着波博套上溜冰鞋投入这世上能够发生的最为美好的景象。这些人几乎都已经是成年人,但他们已然忘记自己是成年人。

他们分好队伍:班杰、波博和“闭嘴”组成一队,亚马和“大城市”组成另一队。由于有一个空缺,他们便对着彼得大呼小叫,将他从观众席上喊下来,说服他去拿一双溜冰鞋,加入这场赛局。玛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所见:她爸爸走上冰面,而且看起来真的玩得很开心。

“大城市”从一个看起来不可能完成传导的死角,成功地将橡皮圆盘传给亚马。这种事情,每次看起来都只像是运气好。亚马一击将橡皮圆盘送进网内。当他往回滑动经过波博身旁的时候,他喘着气说:“你看到那次传球没有?赫德镇真是可怜,第一场就要对上我们。赫德镇可怜,真是可怜。这小子能够解读我的心思……”

事实上“大城市”只犯了一个错误:他拉扯了一下,将班杰甩开。这让班杰的身子失去平衡,所有人哈哈大笑。在那之后,不管他在冰面上的哪个角落,班杰都像一只暴怒的獾,如影随形地盯住他。

“有人强迫你们笑吗?他会把我打死的!”当彼得站在球门边时,“大城市”对彼得小声道。但彼得只是咯咯直笑,说:“不会,不会,你别担心,班杰不会在这里把你弄死,这里的证人太多啦。你只是会在我们最难以想象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你知道吗,这一带有很多森林,什么东西都可以埋在里面!”

“大城市”凝视着彼得,他似乎真的、真的在努力搞懂这个地方的幽默感是否真的如此愚蠢,抑或彼得其实是认真的。就在他的后方,班杰追着亚马跑动,从一端的边线护栏追逐到另一端。当他们冲到远端时,两人的脸色都因疲倦而成了淡紫色。波博滑了过去,想看看他们是否还好,就在他正准备建议大家暂停一下的时候,班杰呕吐起来,他弯下腰,将他先前吃下肚的巧克力球吐得整个球门区到处都是,还吐到了波博的溜冰鞋上。

“噢,不……该死……不要,见鬼去……不!不!恶心死了,我踩到它啦!”波博恐慌不已地尖叫起来,努力想从那一摊呕吐物中跳开,结果可想而知。他滑倒在地,啪的一声一屁股砸在呕吐物的正中央。

冰球馆里的人一连笑了好几分钟,笑得差点断气,他们的笑声想必已经直通赫德镇。法提玛抓着拖地用的水桶与抹布赶过来,然而亚马滑向边线护栏拦下了她,并接过这些打扫工具,将冰面擦干净。班杰感到良心非常不安,甚至差点动手揍他。

“我以前给比你还要糟糕的家伙打扫过。”亚马露出大笑。

“都是半斤八两!”波博不胜恶心地指出。当他看到污斑在冰面上结冻的时候,也差点呕吐。

“波博,你很熟悉这种气味吧?很麻烦吧?”亚马逗弄着他。他和班杰咧嘴而笑,笑声相当嘶哑。

波博那结实而粗壮的身躯因恶心而颤抖不止。到了最后,班杰不得不蹲坐着,因为不住地咯咯笑,他感到肋骨直发疼。感到严重受辱的波博靠在边线护栏上,向亚马神圣且郑重地担保,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一定会说服札克尔,让她重新评估球员的编制名单。这时班杰又笑了起来,直接尖叫着祈求波博,要他别再说话了,因为他现在实在撑不住了。

因为波博,最后他们转移到冰面的另外那个半场,将它弄成一个比较小的球场,用水瓶与棒球帽标示门柱。就这样,他们再度开始竞技,就像他们小时候在湖面上做的那样:全速冲刺,不受规则限制,纯粹而不复杂,我们来对抗你们。

在亚马日后的记忆中,这一夜是某件事情的开端。在波博的记忆中,今夜是某件事情的终点。彼得觉得,这一夜他仿佛重新属于某种事物。“闭嘴”则觉得,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属于某种事物。对“大城市”而言,这就好比获得了第二次当小孩子的机会,彻底且重新地和冰球好好谈上一场恋爱。至于班杰怎么想,就没有人知道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他在冰面上竞技。

有一天,玛雅会在被泪水浸湿的笔记本上如是记录这一夜的情景:

我记得这一夜

巨变前夕最后的一夜

就在那吉光片羽之际,你到了这个境界

我们梦想着能够再见

你的身体在竞技

你的心则已经安息

你已成为你想成为的一切

你安适、自由且喜悦

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但我希望,你仍身处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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