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如何评估一个社会是否良善?我们要如何判定一座城市是不是腐败?这取决于我们是否考虑到那些被揭穿的丑闻或那些仍然被保密的丑事。衡量正义的落脚点并不在于最有权有势的居民,而在于最弱势的群体。针对贪腐最确切的指标并不是我们被逮到做了些什么,而是我们有能力隐藏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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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很习惯处理复杂的事务,他通过模糊不清的忠诚心和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合作伙伴进行诡异的协商,建立自己当前的大部分基业。然而对他来说,这个星期二绝对称得上光怪陆离。一连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有权势的男人们之间寻求共识,希望能够裁撤掉位于赫德镇的冰球俱乐部,但现在他居然反其道而行,努力地想要挽救它。他通过谋求和平来开战。由于他需要朋友,因此他打电话给敌人。
他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一名政治人物。第二个电话则打给一名冰球支持者。除了几乎没有人会用这些字面上的定义来称呼这两个人,这两人之间几乎毫无共同点可言。大多数人用来形容理查德·提奥与提姆·雷诺斯的字眼,可都比这个要难听多了。
“你为什么偏要打电话给我?”当这两名男子听到“尾巴”想要谈论的话题时,他们都狐疑地问。
“因为我们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尾巴”如此回答这两人。
“想要什么?”这两名男子都这样问。
“尾巴”则回答:“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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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提奥坐在自己位于区政府大楼的办公室里,高声大笑起来。
“‘尾巴’,我听说你不喜欢我推动的政策,那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理查德,我也并不觉得你喜欢你的政策,我只是觉得,你所做的事情只是为了打败反对者。”坐在自己超市办公室里的“尾巴”沉静地回答。
理查德·提奥咂了咂嘴,道:“如果你需要帮助,你应该请求你那些在区政府执政党内真正有权的朋友。我听闻,我所属的政党只是一个由不满人士组成的地位很低的小党。跟真正的掌权者谈,对你来说也许比较好?”
“尾巴”隔着话筒叹息道:“下一次选举后,你会主导区政府,这一点你我皆知。”
这位政客在彼端满足地露出微笑:“别这样说!我觉得,我似乎更适合担任反对党,因为这一带的人们真的很喜欢顶嘴。”
“我求助的事情,是其他那些政客无法达成的。”“尾巴”承认道。
提奥将身子倾向办公桌,用微微的轻蔑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急切。
“好啦。我洗耳恭听,你到底要什么?”
因此“尾巴”进行了说明。他表示,他改变了自己对冰球俱乐部整合问题的意见。也就是说,他突然意识到,这两座小镇需要各有一支球队,这不仅仅是为了公众的健康,更是为了孩子们。
“是啊,就是说啊,‘孩子们’。”这位政客嘲讽地笑了,但“尾巴”假装没听见。
“我会建立一个由本地企业家组成的利益团体,他们会在区政府推动这个问题,要求对赫德镇冰球馆进行整修,并纳入‘熊镇商业园区’的同一份预算之下!我们要彰显,区政府的投资能让整个行政区获益!”
理查德·提奥沉思片刻,道:“我猜想,你很快就会说,这样对我也……有好处?”
“尾巴”深深吸了一口气。
“区政府内几乎所有的公职人员都已经决定只保留一个冰球俱乐部,而不是两个……”
“是啊,正是你和你那些‘利益团体’说服他们认同这个的。一直推动裁撤赫德镇冰球俱乐部并声称这样能节省税金的,不就是你们嘛!”这名政客在彼端咯咯笑着。但现在,他开始感到好奇:这个电话将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如果所有政客都站在其中一边,而你敢于站在对立面,你就会捞到许多选票。”“尾巴”神秘兮兮地说。
这位政客假装失望地叹息着。
“我的一整套政治方案,其精髓与用意都在于减少区政府对税金的浪费,而现在你竟然想要说服我支持拯救赫德镇冰球俱乐部,让数百万税金被用来整修赫德镇的冰球馆?我凭什么要这么做?”
“尾巴”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的胸骨甚至因此发出咔咔声。接着他认识到,对提奥撒谎是没用的,这家伙像条蛇一样精明。所以他便承认道:“当那些外籍老板在几年前买下工厂时,我知道是你在背后操控着整件事情。你诱使他们赞助熊镇冰球俱乐部,挽救了俱乐部的经济。所以你很清楚人脉和资本的价值。不过你也知道,要是这些俱乐部被合并了,那些来自外部的会计师就会检查所有的账本。然后,某些……嗯……是的,有碍‘公众观瞻’的东西就会被挖出来。”
这位政客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身体。他将电话固定在肩膀与下巴之间,开始敲打自己的电脑。最近这几天来,他并未像往常那样狂热地阅读地方报。但他现在已经找到那篇关于“尾巴”的车被砸烂的报道。这时他露出微笑:“尾巴”不怕会计,但他怕新闻记者。
“‘尾巴’,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你似乎尽了全力要将赫德镇冰球俱乐部描述成一个濒临破产、充满专门将车子砸烂的流氓的俱乐部,可是现在你突然想要拯救它,为什么?”
“尾巴”努力控制自己的脉搏。
“情况已经变了,我们可以这么说。我很乐于相信我自己,就算我再怎么糟糕,我总还是可以改变自己的成见的。”
理查德·提奥继续敲着电脑。
“哼哼,让我猜猜看,你改变意见,应该是由于你想要销毁跟那宗‘训练场馆’生意有关的证据,也就是区政府买下的那间场馆?你们这些人,以为我不知道吗?”
“尾巴”在话筒彼端沉重地呼吸着。
“我不希望你知道的事情可多啦,理查德。不过我觉得,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瞒过你。”
这位政客努力排拒这番阿谀奉承的话。
“所以,现在你又努力想要写新的故事了?用区政府将对赫德镇投资的事情来掩埋关于熊镇的丑闻?就因为你希望假如支持冰球俱乐部的意见够强烈,也许这些新闻记者就会停止挖丑闻?‘尾巴’,这一招不会永远管用的,迟早会有人将这些挖出来。”
“尾巴”松开自己的领带,他汗如雨下,不得不一再地将电话听筒从其中一只耳朵换到另一只耳朵上。
“我不需要永远,我只需要一小段时间。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我就来得及将所有文件弄好。你知道的,事后的丑闻对人们来说就不那么有趣了。当训练场馆落成以后,没有人会在乎这是怎么回事。到了那个时候,新闻记者就会转头去追逐其他的丑闻。这就跟冰球一样:只有你被发现的时候,才算是作弊。”
理查德·提奥并没有取笑他最后这句话。虽然他对体育竞赛始终不怎么入迷,但他能听出“尾巴”这番话所蕴含的逻辑。提奥知道,这座森林里的一切人、事、物都联结在一起,他就是最能善加利用这一点的人。因为在一个小社区里,没有人是客观独立的,就连新闻记者也不例外。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他问道。
“尾巴”的回答显然经过事先演练:“让我老实说吧,我需要你政治上的支持,但赫德镇需要的不仅是区政府的钱,他们还需要赞助商,就像工厂赞助熊镇那样。要是让我来为这支我所憎恨的俱乐部招募赞助商,这看起来就很可疑了,但是我认为你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是的……如果你帮助我挽救赫德镇,那我就能挽救熊镇。”
“那我能得到什么样的回报?”
“尾巴”闭上双眼,为自己所说的这番话感到羞耻:“我将会确保大家都知道,是你挽救了这两个俱乐部。”
提奥哼了一声:“这样当然是不够的,这你也知道。”
“尾巴”迅速地吸气,接着缓慢又深沉地吐气:“那你还想多要些什么?”
“你们正在盖的那个‘熊镇商业园区’,必须算上我一份。”
“我还以为你没兴趣赚钱……”“尾巴”脱口而出,语气里充满希望。他突然间以为,提奥是可以被收买的。这是个错误。
提奥的回应听起来颇令人愉悦:“不,‘尾巴’,我的钱已经够用啦。我唯一感兴趣的是资本,是政治上的资本。但是这个行政区必须成长才能存活下来,而你得兴建一些东西才能成长。像你这样的男人负责盖东西,像我这样的男人则决定盖在哪里,以及怎么盖。”
“所以你希望对外宣称,‘熊镇商业园区’完全是你一人的功劳?”“尾巴”猜道。
“不,不,拜托你,我没打算全盘接受,差不多就是比画两下铲子罢了。在社区地方报上刊登一两张照片,等到时机成熟,我还会再开出一个额外条件。”
“什么样的条件?”
这名政客敲了敲电脑,表示:“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会再跟你联系的。现在,我要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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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姆将自己的车子停在森林里的一条小路上,站在雪地上,身子凑向引擎盖,一边抽烟,一边极度不耐烦地聆听着“尾巴”的胡扯。
“提姆,你知道吗,我们追求的东西是一致的!我们俱乐部的最佳利益!我需……”
“那又不是你的俱乐部。它永远不会是你的俱乐部。”提姆用一种极为险恶且阴沉的声音纠正他。就算两人之间隔着好几千米,这种阴沉的语气仍让坐在办公室里的“尾巴”喘息起来。
“好,好,对不起,我……我可以说老实话吗,提姆?”
“说啊。”
“我非常清楚,如果不是观众席站位区的支持者们的支持,俱乐部无法存活。但是,如果不是因为几个像我们这种坐在座位上的人,它就不会……”
“你是说,你们跟区政府之间那些杀千刀的肮脏交易?这我听说啦,打从一开始,合并赫德镇与熊镇冰球俱乐部就是你的主意!你现在突然又变卦了,为什么?”
“尾巴”吞了一口口水,字斟句酌道:“那些在区政府掌权的政客不愿意合并俱乐部,他们想将它们都裁撤掉,另外成立一个新的。提姆,他们以为冰球就是一种‘产品’,他们想除掉像你这种待在观众席上的人。不用多久,他们也会想要除掉像我这种人。他们不想看到真心的支持者,他们只需要消费者。他们以为,只要能够抹灭我们的历史,他们就能将我们赶出观众席。没有熊镇球队,也没有赫德镇球队,只有一个由杀千刀的公关公司瞎掰出来的该死的新球队……”
“你最好还是别拿你跟我比较。”提姆建议他,然而他的口吻已经不再具有威胁性,因此“尾巴”鼓起勇气补充道:“有新闻记者在挖掘关于熊镇冰球俱乐部经济情况的问题。你知道新闻记者是什么德行,他们专门寻找丑闻,而丑闻最需要替罪羊,他们选定的替罪羊是彼得。”
在接下来近一分钟的时间里,彼端的听筒里只传来提姆那根香烟轻微的刮擦声。接着,他低声说:“好,你需要什么?”
“尾巴”呼出一口气,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干。
“我并不要求你做些什么,我只希望你别做些什么:你跟你底下那票小弟,现在千万不能制造冲突。要是发生更多暴力事件,区政府那群掌权的政客就会把这个当成将两个俱乐部全部裁撤掉的又一个重大借口。要是那样,我们大家都会完蛋,我实在不愿意给新闻记者更多挖掘熊镇冰球俱乐部内幕的理由……”
“要是新闻记者挖掘下去,你到底害怕他们找到什么?”
“这不用你担心。”
“我不担心,我感兴趣。”
提姆的语气虽不善,但听不出强烈的威胁性,所以“尾巴”并没有直接说出他究竟在害怕什么,而只是说:“总编辑搞到了俱乐部的财会文件。”
“你是要我盯住她?”
“什么?不是,不是,你现在可别犯傻!”
对于他们在说什么,提姆当然心知肚明。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非常擅长听出哪些人想要请他帮忙却又不能说出他们要他帮什么忙。
“我永远不会犯傻。但是,‘尾巴’,我也需要从你这里得到某些东西,你得帮助我挽救毛皮酒吧。”
“从谁手上挽救毛皮酒吧?”
“你知道勒夫是谁吧?”
“尾巴”当然知道他是谁。到了最后,所有的人、事、物全都纠结在一起,而且越来越激烈。提姆说明了关于拉蒙娜欠债的情况,以及勒夫的威胁。“尾巴”保证会与他在政坛的熟人谈谈,看看他能够做些什么。在挂断电话以前,“尾巴”谨慎地说:“提姆,谢谢你。我知道,你本来满心希望看到赫德镇冰球俱乐部迈向破产。我甚至怀疑,你完全和我一样,从很久以前就希望亲手弄死这个俱乐部……”
提姆短促地一笑。他有时候会忘记,其实“尾巴”内心也带有一种仇恨,这几乎让他变得富有同情心。
“哎呀,‘尾巴’,不然我还能怎么样呢?如果我们不能对上赫德镇,我们就不能将他们揍得屁滚尿流。如果他们没有自己的冰球队,他们家那些小屁孩也许就会开始支持我们的球队。那可是我的看台,难道我得在那里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门都没有!”
他们挂断了电话。一个社会的贪腐程度,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测量的。如果你不被抓现行,如果某个丑闻永远不被揭露,这样就不算作弊。在被揭穿以前,一切就只是秘密。所有的森林里都充满这种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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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地方报社的总编辑在停车场停了车,打算去超市采购点食材。她打算做点爸爸最喜欢的饭菜,给他来个惊喜。在她寻找食材的时候,她数次注意到两名年轻男子。他们不曾真正凑到她的身旁,但始终紧盯着她不放。在她结账付款时,他们就排在她所在那队的更后方。当她走过停车场时,眼角似乎瞥到他们的身影。但当她转过身去看时,他们就不见了。当她坐进车里时,一辆车便从旁边开过,它的速度有点太快,而且距离也太接近了,她为此吓得惊跳起来。她来不及看清楚对方的车牌号,但她几乎可以发誓,开车的人身穿黑色夹克。
当她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变得昏暗,她看到散布各处的阴影。半夜里,疑似有人在拉动大门门把手,看它是否锁上,这声音将她吓醒。第二天早上,一名骑着摩托车的年轻男子在她上班时一路尾随。起先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不久以后,她便希望这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