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了一整夜雪后,星期二早晨是如此寒冷,以致“大城市”顶着刚洗好的头发到车上取自己的盥洗用品、再走回来的时候,他那刚做好的发型竟变得像乐高人偶一样支离破碎。由于“大城市”带的冬季御寒的衣服实际上都是一般的夹克,彼得索性借给他一件冬季御寒大衣。
“喂,现在还是秋天哪,这里十二月的时候会有多冷?”他不安地问道。
“冷到会让你想念秋天。”彼得露出微笑。
他们结伴前往冰球馆。当然,彼得本来应该去上班,但他假装自己得为这个大男孩带路,这一切就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来瞧瞧这个二十岁球员的首次练球。安娜和里欧得去上学,因此玛雅决定也跟着他们去冰球馆,主要是为了逗弄自己的爸爸,而这一招实在非常有效。一路上,他像是示威般地走在“大城市”和她之间,玛雅则煞费苦心且毫不间断地恭维“大城市”,说他的发型超帅,说他穿上新夹克有多么亮眼,直到她爸爸像所有的爸爸那样,发出父亲们惯有的咕哝声为止。来到冰球馆入口时,工友来和“大城市”会合,与他们核对各式装备清单,然后就消失无踪了。彼得还是无法改掉自己的习惯,一整天都抓握着玛雅的夹克袖口,仿佛她还是个四岁的孩子,他担心她会跌进游泳池。她任由他抓着,直到他俩单独待在观众席上时,她才说:“爸爸,对于你又开始为正常的事情担心起来,我好开心啊。”
他搞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对于一个爸爸来说,这再正常不过了。接着他们走进咖啡厅,买了巧克力球。
* * *
蜜拉来到公司,将自己与同事锁在办公室里,花上一整天检查过去的案例与新的会计报表和账本,为最坏的结果做准备。当她还年轻,在大学上课时,一位讲师就给过这个建议:“永远冀望和平的到来,但永不停止备战。”如今这些话变得非常有分量。她全身随着这几个词隐隐作痛。
“谢谢你这么做。”她疲倦不堪地说。
“如果你不把我这样做视为理所当然,那对我可就是一种羞辱啦。”这位同事回答。
蜜拉勉力挤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你会为了我赴汤蹈火,但你为了彼得这么做……”
“我是为了你这么做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
这位顶着刘海的同事瞄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
“你要我说真相吗?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们两个。我从来就不觉得彼得配得上你,可是啊,你知道吗,你其实也并不总是配得上彼得。我曾经多次想:现在这两个人总该离婚了吧。但你们又离不了婚。你们一旦失去了彼此,是完全活不下去的。所以,你们现在不能失去彼此,而我也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你们一起经历过太多事情了,如果你们现在守不住自己的恋爱史,我们其他人也就没有希望了!”
蜜拉用毛线衣的袖口擦干双颊。
“听你说的,这像是一场漫长的斗争。”
“啊,爱情不就是这样?爱上某人是一回事,可是,谁能忍受二十年来一直被爱?”
她的毛线衣袖被染黑了。
“我是真心爱他……”
这位同事面露微笑:“我知道,这点大家都知道。天哪,蜜拉,这一点真的尽人皆知啊。你们俩,你跟他都在搏斗。你们总能在某个地方找到某个东西,然后你们就开始奋斗,直到为它而死。这想必就是我仍然为你工作的原因吧,你让我感觉到自己站在良善的一边。”
蜜拉抽噎起来:“你不是为我工作,你是跟我一起工作……”
这位同事拍拍她的头:“不不,我是真心诚意地崇拜你,但大家都是为你工作,就连你丈夫也是如此。”
蜜拉用力地眨眨眼,感觉太阳穴跳着疼。
“我……我知道彼得太天真了,而且容易上当,可是他……他永远不会刻意做出不合法的事情,他永远不会将我和孩子们暴露在这样的风险中。天哪,他甚至不敢将车停在太靠近路口的地方!可结果还是……”
这位同事抱住她的头,将它贴向自己的肩膀,以手拂过她的头发,接着对她耳语道:“可是,蜜拉,说真的,为一个没有罪的人辩护有啥好玩的,这种事根本不能算是挑战!”
* * *
所有体育赛事都建立在最微小的差距之上——毫秒、毫米、克。在体育史上所有最著名的表现背后都藏着难以计数、不为人所见的“假如”“要不是”以及“差一点”。
班杰驾驶着那辆休旅车,开过熊镇。他叼着烟,任由烟雾从摇下的车窗散出,并在接近冰球馆时减速。他得在车里坐上好长一段时间,顶着塞满整个心窝的童年回忆,就只是为了测试自己是否真心想要回来,他是否真的想念这里。但是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他纳闷着,如果他在两年前在冰球馆前停下脚步,而不是远走高飞,那么他是否仍能继续保持对冰球的热爱。他越来越频繁地扪心自问,要是他的人生没有在如此大的程度上被他人的决定左右,他本来或许可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的爸爸没干出他后来所干的事情,如果凯文没有犯下他后来所犯的事情,如果其他人没有做出他们后来所做的事情,如果当初没人得知与他有关的真相……他的人生又会怎么样呢?假如他现在有一部时光机,他会不会使用它呢?
他深深地吸进几口烟,掏出自己的手机,拨打同一个号码三次,然而均无人接听。一切体育活动都建立在最微小的差距之上,某些时候,关键就在于某个仍然没有对你失去希望的朋友。
他继续开着休旅车,一路开到了“洼地”,在那些公租住房楼下方的停车场上转了一圈,接着看了看手表。外面没有小孩在活动。每年的这种日子,户外就像实施戒严一样,突发的大量降雪让人无法掏出冰球杆在院子里打球。然而,这积雪偏偏又不够厚,你无法取来溜冰鞋到湖面上打冰球。休旅车在其中一栋房屋前缓慢行驶着,直到到达地下室的门口才停下来。班杰在那里再度拨打同一个电话号码,听见一阵铃声在黑影里回响着。
体育赛事和差距:一道宽度为五厘米的终点线可以决定某人一辈子将会以何种方式被记住。一场决赛的结果可能在最后一秒确定,进而导致一座位于森林深处的小镇在二十多年后仍然以“差一点”这个词来定义自己。一个出生地离那里有数千千米的男孩,有朝一日终究仍能让这些镇民感到得意。
亚马紧绷地站在房子前的阴影处,背上则背着练球用的背包。班杰像是搭乘一部时光机般在他身旁刹车。
“快要开始练球了,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亚马努力想露出微笑,但他的下巴因寒冷和恐惧而颤抖着。
“我不知道。”他承认道。
班杰的身体靠近方向盘,鼻孔中喷出烟雾。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我……不知道。”
他双唇发紫,双眼因担心再度让所有人失望的那种恐惧而显得无神。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练球的地方,跟札克尔聊聊?”班杰问道。
“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欢迎我回来。”亚马喷着气说。
班杰一边抽着烟,一边有欠谨慎地用手拂过自己的头发,差点烧到自己的眉毛。这让亚马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此举或许让他俩都感到温暖。班杰将火在裤管上抹掉,咕哝起来:“如果你以为我会发表一篇演讲来激励你,那你就错啦……”
冷得打哆嗦的亚马努力挤出一声充满讽刺的叹息。
“你不会这么做啊?我还以为你会吼叫‘痛苦代表身体不再软弱’,或者‘赢家从不冀望成功,他们创造成功’。”
班杰很有节制地大笑着,他用手指尖卷上一张新的香烟纸,小心翼翼地将它填满,然后摸找着打火机。
“不,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亚马在雪地上跺着脚,借此让血液能在体内流通。
“是吗?”
班杰神情肃穆地点点头:“朋友,我从来没看过有人能够像你这样打球。要一直活下去,而且不断地想着,如果你当初没有放弃,现在能够到达什么境界,我实在忍受不了。”
虽然这不算是激励士气的话,但还是很有激励作用。亚马的鼻息哽住了,他将永远无法忘记班杰当时的样子:睁着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顶着一头乱发坐在一辆老旧的休旅车里。一颗温和的心,一只伸出的手,当他凑上座位时,车子发出咔的一声。他按开乘客座的门,犹豫地将练球用的背包塞进去,但没有直接跳进车里。他最后说道:“好吧。那你把我的背包送过去吧,我自己跑过去。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要让札克尔重新收我入队本就挺难的,我不能再顶着一身烟味到那里去……”
班杰咧嘴大笑,结果不小心被烟呛到,不断地大声咳嗽着,引得邻屋阳台上有人探头大骂“闭嘴”。他就是喜欢“洼地”的这一点,人们总是不经等待就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将背包拉到座位上,驾驶着那辆休旅车,狠狠地拐了一个大弯。
当休旅车追上亚马并超越他时,亚马已经奔上大路。班杰充满喜悦地按了按喇叭,亚马眼睛紧盯着它的尾灯,直到它们消失在通往小镇的方向。这是今年最初真正称得上酷寒的日子之一,也是今年最后几个称得上欢乐的日子之一。亚马将在今天晚上重新寻回冰球,但班杰将永远都不知道他会变得多么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