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敲门声

64.

星期一,亚马独自在森林里慢跑了数个小时。下午,当他走进那座位于高楼之间的庭院时,第一批放学的小孩已经回到家了。正如昨天一样,他们已经拿着冰球杆和网球,直接在户外练球了。亚马将双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将兜帽盖住头部。这已经是他长期以来的习惯,目的在于不让他们认出他,进而喊叫他的名字。他走回家,并将门关上,双手又遵照习惯开始在提袋里摸索着酒瓶,然后他才意识到一件极度奇怪的事情:他并不忧虑,或者说,至少他不像往常那样焦虑。长期以来,他的胸口总是太过沉重,以致他几乎已经忘记——嗯,那个叫什么来着?——“平静”是什么感觉了。那一刻的感觉很像是一条断掉的腿在好几个月以来痛得要命,然后在某天早上突然变得不那么痛了,呼吸也变得比较顺畅了。窗户紧闭着,但他仍能听到从下方院子里传来的笑闹声,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对他们感到恼怒。相反,其中几个声音充斥着他的脑海,遏阻了一部分犹疑,燃起了一点点希望。就只有一点点。打球的喜悦,绝对是最具有感染力的喜悦。

“我可以加入吗?”他再度走到门外,手上拿着一根老旧的冰球杆,询问道。

“跟……我们?”那群孩子结结巴巴地说。

他点点头:“是的,来嘛,我们来打球吧。我和你们两个,来对抗其他人。”

孩子们的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洼地”,冰球杆敲击着被一层薄雪覆盖着的沥青路面,其中一个人大喊“作弊”,另一个人则喊着“厉害”。大家相互击掌庆贺,直到某人的妈妈从阳台上露脸,叫喊着:“该回家吃饭啦。”这时候其中一个小孩转身面向亚马,尖叫着:“我们明天继续打球吧?”

亚马再度将夹克上的兜帽拉高,将双手插进口袋,微微露出苦笑:“我希望我明天没有时间。”

他们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带着自己崭新的梦想回到家里。亚马则站在原地,将自己旧日的梦想从内心最深处拖了出来。

随后他格外用力地绑紧自己运动鞋的鞋带,跑过整座小镇,一直跑到札克尔的家门外才停下脚步。

砰砰砰。

他敲门的节拍与自己的心跳一致,但是没有人开门。他在房子周边绕了一圈,发现屋里毫无灯光,一片死寂。他朝下方跑到冰球馆前,她的车子也没有停在停车场上。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各式各样的想法逆流而行,脑海里无数个声音一同尖叫:“放弃吧!”但是这回,他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他反而转过身,朝反方向跑去。现在他只有可能到一个人家里去,向这个人寻求建议。只有在这个人面前,他才可能考虑承认一切。除了他的妈妈(不管他干什么事情,她始终相信他的潜力),他就只剩下这个倾诉对象了。

*  *  *

午餐时间刚过,玛雅就回到家了。她将安娜带回了家,因为她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了,而安娜又听说玛雅的爸爸烤了面包。安娜超爱面包。当她们穿过位于“高地”的那条慢跑小径时,玛雅这位朋友朝前方点点头,脱口而出道:“嘿,那个不是你妈妈吗?”

玛雅笑了起来。

“我妈妈?你在开什么玩笑,就算火山爆发,她也没力气跑的!”

她朝树丛间眯了眯眼睛,那个身影真的很像她妈妈。玛雅揉搓一下双眼,但那个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她和安娜继续往家里走,大门没有上锁,她的家人们都不在家,而“尾巴”弗拉克则独自坐在厨房里喝咖啡。

“你们好,你们好!”他开心地说。

玛雅只是无奈地点点头,将冰箱里的面包和各种配料搜刮殆尽。安娜小声道:“既然家里都没有人在,那‘尾巴’……在这里干吗?”

玛雅用英雄史诗般的深度沉重地长叹一声。

“你啊,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对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提出问题。如果你试图了解任何事情,你会闹偏头痛的。”

*  *  *

亚马握紧了拳头,将手举高,摆好架势。

砰砰砰。

敲门声,心跳声,屋内传来了脚步声,门被打开,已经准备好的亚马将会马上承认:“原谅我,彼得!原谅我吧!是我搞砸了!请帮助我吧!”他童年的所有情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第一次溜冰,第一次破门得分,第一次输球,而彼得的声音总会从冰面上或从看台的某个位置传来。他会将一只手轻轻地贴在亚马肩上,迅速说上一句“没事的”或“干得好”。这正是他现在需要的。他已经将自己的台词事先演练好,就是希望能达到这个目的。

门被向内拉开,他的嘴巴僵住了。站在门口的并非彼得,而是玛雅。

“嗨,亚马!”她又惊又喜地喊道。

“嗨……对不起……”他既茫然又无力地咕哝道。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她欢快地说。

“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咕哝着。

他为自己疲惫不堪、迷茫不已的形象感到丢脸,与此同时,站在门口处的玛雅仍一如往常,完美无缺。

“你没事吧?”她略有不安地问道。

他缓缓地点了几下头,然后更加迅速地重复这个动作,似乎是想说服自己,努力地从鼻子吸气,从嘴巴吐气。他再次摆好架势,企图赢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

“你……你爸爸在家吗?”

玛雅摇摇头。

“不在,他跟札克尔出去了。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去考察某个新球员了!”

亚马只是凝视着她,他的耳朵里轰鸣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心脏也狂跳着。“新球员。”他们已经找人取代他了。他直线坠入这道由无数个错失的机会组成的万丈深渊,只有十八岁的青少年才会这样浪掷机会。

“噢……好,那这样……这……没事了。”他小声道,勉力压抑住涌上喉头的哽咽。

“你确定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进来坐一下?”玛雅问道。

但亚马早已转过身,朝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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