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球最艰难的一点,究竟是什么呢?假如你询问一百名教练,你将会得到一百个不同的答案。所有人都回答得斩钉截铁,甚至完全不会去设想一下他们也许会说错。原因就在于:他们其实就是错的。
冰球最艰难、最难以克服的一点,就在于改变自己的解读。
* * *
在瑞典语中,“大猪头”指愚笨且无自知之明者。“尾巴”那件昂贵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浸湿,而他那只表盘像量杯口一样大的手表则刮擦着桌沿并发出咔咔声。他的鞋子非常昂贵,它的价钱就算将一整只短吻鳄鱼身上的皮全买下来都还绰绰有余。“尾巴”唯一能理解的回收就是对笑话的回收和“重复利用”,蜜拉深知这一点。过去这二十年来,每次彼得烤肉且询问“尾巴”希望他分到的肉块要烤到几分熟时,“尾巴”总是说:“只要把车子的前大灯打开,吓吓他,就可以把肉直接送上餐盘啦!”每次听到这番话,彼得都会发笑。友谊的门槛,还有比这个更低的吗?在“尾巴”骑车到这里来的路上,他的一只鳄鱼皮皮鞋的鞋带卷进自行车的链条而被扯掉了。当他试图把鞋带从链条里取出来时,他的手指被弄脏了,还受了伤。真的,他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大猪头。蜜拉的妈妈在蜜拉年纪还小的时候常用“大猪头”一词来羞辱人,蜜拉常被这个词给逗笑。但在她成年以后见到“尾巴”的时候,她算是完全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且血统纯正的大猪头。
不过,他的头脑并不笨。事实上,他一点都不笨,这太不幸了。在他喝完咖啡,蜜拉询问他为什么他们非得私底下见面的时候,他从公文包里取出自己的电脑,开始播放一段影片。这是他亲自在冰球馆下方的冰面上拍摄的。在影片里,学龄前的孩童在冰球训练结束后接受采访。“尾巴”本人没出现在屏幕上,但他的声音清晰可闻。蜜拉不得不佩服他,他对小孩真的很有一手。大人们对他的观感是好斗且桀骜不驯,但孩子们经常将这些特质解读为诚实。
“你最喜欢冰球的哪一点?”他询问一帮小男孩。他们的答案虽然五花八门,但都回答在点子上:射门得分的时候,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高速溜冰的时候,赢球的时候。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出现在画面中,她的身材在所有孩子当中最为单薄,她那件练习用球衣的下摆垂到了膝盖上,但她的目光在所有孩子当中最为深沉。当“尾巴”对她提出同一个问题时,她面露不解之色。“什么叫最喜欢?”她问道。“尾巴”按下暂停键,骄傲地向蜜拉露出微笑。
“这个小女孩非常厉害,因此我们让她跟男生们一起练球。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不得不停止这样做,因为当她狠狠痛打这些小男孩的时候,他们的家长简直气疯了。痛打他们欸,蜜拉!她简直就是个怪物。一棵樱桃树。你可知道,我们通常就用这个来称呼那些最优秀的人才,就像处于她现在这个年纪时的彼得一样!”
他继续播放这段视频。“可否请你对着镜头,告诉大家你的名字?”画面中的他问道。“爱丽莎!”冰面上的那个小女孩,像是在展开围城前对敌军占据的城堡叫阵般地吼着。“好的,爱丽莎,我想问问,你觉得冰球最好玩、最有趣的一点是什么?什么都可以说。你最喜欢什么?”“尾巴”询问道。爱丽莎先是凝视着镜头良久,随后用微弱但无比真诚的声音回答:“一切。我最喜欢一切。”
蜜拉实在不知道,任何有小孩的母亲在看完这段视频之后,怎么能够忍住不想走进电视屏幕拥抱她,并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转。当“尾巴”继续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时,她的回答就更令人动容了。“尾巴”问:“那你最不喜欢冰球的哪一点?”此时小女孩突然泪如泉涌,并回答道:“当我必须回家的时候。”
“尾巴”关掉这段视频。蜜拉在一旁的椅子上摇晃着身子,嘶吼道:“‘尾巴’,我有两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而且杀千刀的,我已经迈入更年期了!你觉得我会这么无情吗?”
“尾巴”喃喃自语,说了声抱歉。接着,他以一种使她惊讶、听起来完全真诚的口吻回答道:“对不起。我只是想……在我向你说明俱乐部所有的问题以前……提醒我们两个,我们在这里奋斗究竟是为了什么,以及我们所承受的赌注。”
他的确是个猪头,然而他并不笨。
* * *
这座冰球馆位于一座大城市睡意最为浓重的外围区域,它前方则是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彼得过去从未去过那里,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仍然有种回到家的感觉。他能辨识出所有的声音、每一个回声和每一股气味,甚至每一道光线。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辨识出了那种属于……现在的感觉。在他人生中的其他时刻,在现实之中,他无时无刻不意识到过去和未来。然而,冰球馆可不让他有空思考未来和过去。一旦进入冰球馆,一切就只跟现在有关。现在,就是现在。
“你准备好没有?”札克尔问道。
“准备什么?”彼得问道,随即希望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
他看到了在下方冰面上的亚历山大,他的体形非常标准,就像实验室里冰球运动员的模型。他身材高大,双肩宽阔而厚实,显然极为孔武有力,但他的动作竟又如此灵活,简直就是个怪物。他每一处肌肉的运动都极为到位,溜冰的技能堪称完美,就连那波浪般的鬈发发型都堪称无懈可击。然而,某个细节看起来仍然怪怪的。他看起来不止二十岁,无论是双眼的目光还是移动的方式,都显示了这一点。他迟钝地在冰面上绕着“8”字形,在冰上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事先预练,精雕细琢,却缺乏青春的急切。他活像马戏团豢养的一匹马,被一根绳子绑住,只能绕着圆圈跑动。他爸爸就站在冰面的正中央,大声吼叫着喊出指令,但亚历山大似乎充耳不闻。当彼得走近边线的护栏区时,这位父亲的叫喊声更加高亢,频率也变得密集。然而,这位二十岁的选手完全没有加快节奏。
“当他看到你的时候,他觉得紧张。你是他的偶像。”札克尔指出。
“算了吧,伊丽莎白,这个小男孩的年龄还没有大到知道我是谁呢。”彼得露出羞赧的微笑。
她的眼皮抽动了一下。对于他的理解力竟然如此迟缓,她感觉身体似乎都疼痛起来了。
“我不是在说他。我是在说他爸!”
直到这时彼得才搞懂。真的,他的反应速度也就仅止于此,不能再快了。他来这里并不是因为札克尔需要他帮忙说服亚历山大搬到熊镇来,她需要有人帮忙说服他的爸爸。就算彼得先前没见过这名男子,他还是能认出对方。他曾出现在每一座冰球馆里。这种人在冰球员生涯中没那么成功,每天只能说服自己,如果当初得到正确而适当的训练,结果一定不一样。因此,他现在将理想的生活强加在儿子身上。一个被宠坏且穷极无聊的超级巨星意味着,即使理想生活需要的一切都被盛在银盘子里为他拱手奉上,他甚至都不愿意伸手去拿。亚历山大想必从小学低年级开始就接受私人教练的指导,他的爸爸绝对赞助过他所属的男童冰球队,送他前往全国各地参加那些花费不菲的训练营与声名卓著的锦标赛。但是,结果又如何呢?这孩子没有意愿。所有的青少年都有一扇能促使他们发挥自己所有潜能的窗口,但没人能事先预想到它关闭的速度是如此之快。
“我猜想熊镇不会是他们的首选目标,在我们之前,有多少支球队来过这里呢?”彼得低声询问。
“至少十支。”札克尔轻松地说。
“结果没人愿意招聘他?这对你而言,难道不是一种警告吗?”
“谁说他们不愿意招聘他?也许是他本人不愿意呢!”
“他凭什么不愿意接受招聘?”
“因为没人能给他提供一个跟一名国家冰球联盟职业球员对决的机会。”
“什么?”
札克尔将一个提袋从肩头甩过来,随后将提袋拉开,从里面掏出一双符合彼得身材和尺寸的手套及溜冰鞋。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他问道。
“我可不热衷于开玩笑。”札克尔如此回答,并走向边线的护栏区。
亚历山大的爸爸立刻直奔过来。他睁大双眼,目光充满了热忱,而亚历山大连打声招呼都不肯。
“你好,你好!久仰,久仰啦!”这位爸爸对着彼得大呼小叫起来。彼得点头回礼,感到极度不快。
“彼得想下场打打球。”札克尔提醒道。
“哇!真是太荣幸啦!你听到没有?”这位爸爸欣喜地对着儿子喊道。儿子的脸部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感到荣幸。
“所以你或许可以休息一会儿?”札克尔提议。
这位爸爸先是面露不解之色,接着看起来像是受辱了,最后则面露无奈。
“我通常都会在冰面上陪练,我……”
“面对上过国家冰球联盟的职业老兵,或许你可以破例一次。”札克尔以不带有任何疑问的口吻说道。
这位爸爸向彼得投去臣服般的一瞥,但仍然无法真正离开冰面。实际上,他感到自己被羞辱了,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有怒意。
“那当然,那当然……但是,这可是我儿子的肢体动作,而这才是他的强项啊!你有没有看到他多么高大、多么强壮?他在球门前的表现真是棒极了,无所畏惧!我完全按照精英和豪门俱乐部的指导方式来教他打球。对于如何在冰面上摆放圆锥形的路障,我建立了一整套系统,如果我不加入且让你瞧瞧,你又怎么能看到呢?我认为……”
就像所有的爸爸一样,他完全没有预料到,札克尔压根儿就不管他想什么。
“系统?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要看什么系统。”
这位爸爸张开嘴巴要抗议,但她已经转过身去。直到最后,他才极度不情愿地拖着脚步朝观众席走去。与此同时,彼得同样不情愿且极其缓慢地穿上溜冰鞋。要不是札克尔极度讨厌触碰他人的身体,她恐怕会因为他迟缓的动作而狠狠一脚将他踢到冰球场上。
“亚历山大?这位是彼得·安德森!他在国家冰球联盟打过球,是你爸爸的偶像!如果你能够突破他的防守,我就把我的车子送给你!”她对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喊道。
彼得和那位爸爸都张大了嘴巴,亚历山大倒是转过身来,第一次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你在说笑吗?”
“我几乎从来不说笑。”她强调着,并且将汽车的钥匙放在护栏边上。
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换过无数教练,但几乎没有人能够使他感到惊讶。
“要是我失败了,会怎么样呢?”他狐疑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失败呢?”札克尔真诚地问道。
亚历山大露出犹豫不决的微笑,仿佛已经忘记自己该怎么做了。他的爸爸则缩成一团,坐在观众席上。与在冰面上的他相比,这时候的他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的眼神是无情的,这匹马戏团里豢养的马似乎意识到:绳索被割断了。彼得犹豫地跟在他后面,滑上了冰面,他已经预感到这将导致什么样的下场:鼠蹊部拉伤,让他明天在如厕时会感到极度痛楚。亚历山大多拿了一根冰球杆,给他。当他看到这个老头笨拙地绕了一两圈并煞有介事地进行暖身时,他问道:“你在国家冰球联盟打球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口吻中不含轻蔑之意,相反,他是真的感到很好奇。然而,这种迂回的说法点燃了彼得内心的某种情绪,这是某种他实在无法感到骄傲的情绪。所以他反而回嘴道:“如果你过得了我,我就告诉你!”
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嘴角抽动一下,接着毫不费力地转过身,就像能用意念操纵溜冰鞋似的。当彼得向前俯身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后背发出像气泡布一样的声音。当二十岁的小伙子从中线上的圆圈启动并加速冲刺时,这个在国家冰球联盟打过球的老将似乎根本没准备好。看起来结局应该只有一个。但就在蓝线上,彼得迅速地闪了一下,将对方的橡皮圆盘拨掉,连他本人都对此感到惊讶。他或许已经老了,身材发胖了,但某些直觉永远不会消失。亚历山大迅速止步,两眼发黑。彼得同样两眼发黑。亚历山大取来橡皮圆盘并且重新冲刺,他的态度像刚才一样自负,但明显被激怒了。他这一轮冲刺速度与力度兼备,当他认为自己已经顺利摆脱防守者时,彼得的冰球杆又不知从何处伸出,再度将橡皮圆盘打掉。他再度起步,不过彼得已经看穿了他的步法与动作。当他逼近时,他感到亚历山大转过身去。这名二十岁的球员拥有一切技能,接受过无数次训练,但他竟然害怕失败。此时他爸爸的叫喊声从观众席上传来,那些话彼得过去曾经在其他无数个冰球场馆里听过无数次。
“别逃啊!站起来!杀千刀的,像个男子汉一样面对铲球啊!”
亚历山大理了理自己的头盔,重新冲刺。但现在,彼得相当轻易地进场,将橡皮圆盘一杆打掉,这种情形重复了三次。接着,札克尔从边线的护栏上喊道:“亚历山大,你可真是个傻瓜,你知道吗?”
这个二十岁的青年猛然止步,这给了彼得喘息的机会。他将戴着手套的双手贴在膝盖上,双眼因渗入的汗水而感到刺痛,他相当确定自己此刻有种心肌梗死的感觉。亚历山大滑向札克尔。
“你说什么?”
“你知道猫鼬是什么吗?”她问道。
“你刚刚说我是什么?”
札克尔叹了一口气,她的表情似乎暗示着,她刚刚向他展示了一座图书馆,他却尝试着把书本吃掉。
“那是一种动物,它们追逐眼镜蛇,这么做可真够傻的。你知道吗,眼镜蛇的动作更快,而且它的毒液可以杀死任何动物。但猫鼬还是找上了眼镜蛇,因为它完完全全就是个傻瓜。你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猫鼬赢啦。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是生物老师还是冰球教练?”亚历山大哼了一声。
“这跟生物学没关系,这涉及物理学。”札克尔指出。
亚历山大又理了理自己的头盔,努力保持自负的姿态,不过这一招越来越不奏效。他瞄了瞄自己的爸爸,札克尔立刻说:“别看你老爸啦,他不在这里,现在这里就是你跟我的世界。”
此时,这个二十岁的青年才微微地呼出一口气,轻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他的表情只是稍微变得柔和了些。
“好吧……那你说说看……那个猫鼬,还是什么东西来着,它为什么能赢?”
札克尔指了指自己的鬓角。
“猫鼬会赢,是因为它在成长。蛇每次只是攻击,不具备思考能力,因此什么都没有学到,但猫鼬的攻击都是在过往所有攻击的基础上做出的。它进行测试,并且测量,接着向后跳,吸引蛇继续深入攻击,将蛇越引越远。当蛇的身体完全伸展开的时候,它的动作最为缓慢,也最没有防守能力。猫鼬就等着自己的机会出现,继续佯攻着,然后进行反击,直接咬穿眼镜蛇的头。每一次看来,这似乎都只是走好运,但这并不只是运气好。你懂吗?”
“嗯……不懂……”亚历山大说道,并揉搓一下额头。
札克尔用自己的手在空中比画出一张咬动的小嘴形状。
“你的打法就像眼镜蛇一样,非常好预测。原因在于,你遇到的所有教练都以为你值得信赖,但实际上并没有人信任你。就算我的啤酒已经喝光了,我还是不会让你看管它。这么一来,我们就不能将你放进一个‘系统’中,也不能跟你谈论‘位置’,因为你的头脑实在太笨啦,弄不懂这些东西。你跟所有教练闹掰,并且被所有球队踢出去的原因就在这里。但是,让你具有聪明才智的,也正是这一点:由于你的脑袋瓜实在太笨,没有人能想象你的能耐。如果你像一条眼镜蛇那样打球,彼得每次都能从你手里断球。因此,你应该以猫鼬的方式打球,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那样打球。”
亚历山大的表情看起来并未完全被说服。在她说明的过程中,他注视着她的表情越来越像是在说:她刚好对自己喷出的一个屁感到很满意,并且请他来闻闻。但是他重新回到冰面上,取来橡皮圆盘,谨慎且比先前更缓慢地朝中场的圆圈滑去。在冰球世界里,最困难的一点在于改变观感。其中最难以改变的,就是你自己的观感。
他加速冲刺,彼得则守在蓝线上。事后,这位前任体育总监将会这么形容:感觉起来,札克尔好像换了一名球员上阵。就在他们即将对抗,彼得准备迎接正面冲撞时,亚历山大突然消失无踪。从表面上看,他似乎踉跄着推着橡皮圆盘前进。看起来,他只是运气好。
彼得疯狂地在空中扑抓着,接着在端点上摔倒,因鼠蹊部的疼痛而发出尖叫。随后他缩成一团,在冰面上躺了好几分钟,场面很是尴尬。当亚历山大将橡皮圆盘送到网中时,他转过身来,听见冰上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是那串汽车钥匙。札克尔已经起身朝冰球馆的出口走去。
很久以来,这是亚历山大第一次喜欢与冰球有关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