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烟雾

61.

报社编辑部所在的那栋房子的顶层很脏乱,但摆放着几张廉价的帆布折叠椅。总编辑与她的爸爸就坐在折叠椅上。这栋房子本身并不是特别高,但它坐落在一座山丘上,因此你从这里能看见的社区景象远比你预想的要多。这一天过了还不到一半,但日照已经开始放弃属于自己的阵地,酷寒坚定而顽强地将人体内那一点点因日照而生成的暖热啃噬殆尽。

“你在笑什么?”总编辑问道。

“在你还小的时候,我问过你你想住在哪里,那时你回答纽约。小老太婆,这里跟纽约比可差多了。”爸爸回答道。

房屋内部的灯光开始亮起,少数几辆车沿着街道行驶,森林中仍然传出电锯的声音,像是在追忆着这场风暴。但是大自然已经开始复原,人们也是如此,总编辑很难抗拒对这两者身上强硬特质的遐想。她瞄了自己的爸爸一眼,他正抽着烟斗。她忆起这股从她小时候起就存在的气味,想起它总是意味着这是美好的一天。他只会在不打算喝得烂醉时才抽烟斗。

“爸爸,谢谢你不喝酒。”她低声说。

他的嘴角艰难地弯了一下。

“我已经没办法一边喝得烂醉一边工作了,至少没办法好好工作。我年纪已经大了,没办法喝得烂醉如泥。这你是知道的吧?”

她露出微笑。

“我知道,你以为我身上一切最糟糕的特质都是从你身上传承的……”

“你妈妈想必是这么认为的,不管怎样。”他咕哝道。

“不,她知道我也传承了一部分最好的特质。这是你对她做过的最糟糕的事情。”

他发出嘶哑的笑声。

“小老太婆,你真是个该死的足够棒的总编辑,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要想做到这一点,你就得真正在乎他人。你从她的身上传承了这一切。”

她闭上双眼,吸入烟斗散发出的烟气。他错过了她成长历程中的大半时光。当时,他们始终无法理解彼此;现在,他们已经能互相理解。小时候,她很想念自己的爸爸;成年以后,她仿佛获得了一个朋友、一名友伴。她纳闷着,假如一切都能重新来过,她是否会将这两者对调。

他不胜恼怒地坐在折叠椅上,抓着身子。

“什么东西一直在撞来撞去?听起来像是一只陷在通风井里的海鸥……”他一边咕哝着,一边半站起身来,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那张椅子实在太不牢靠,而他的身体已经太过衰老,经不起这种蠢事的考验,所以他只能无奈地跌坐回椅子上。

“那不过是一些青少年用球对着车库射门罢了。”他的女儿习以为常地说。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终于听清了他们的声音。他猜想,他们的年龄大概介于四到六年级。其中一人尖叫着:“四比四!”另一人则气急败坏地高声大吼着:“哪有!你作弊!!是四比三!!!”通过接下来的撞击声,可以听出他们开始打起架来。随着一阵打闹,他们幼小的身体挤进车库。

“我说啊,这个地方,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过像这里一样、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在比赛的地方……”他咕哝着。

他女儿露出微笑。

“我看到了。他们这些人,这一带的人,就跟你一样,不打架就活不下去。”

他发出赞同的笑声,又以咳嗽遮掩这阵笑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个性超级平和的啊。”

她伸出手来,极为迅速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对于一个自认为已经毁掉所有机会、不配再当爸爸的人来说,这个举动就意味着一切。随后她将手掌往外伸向位于房屋下方的社区,忧伤地说道:“你记得吗,这个还是你教我的。你说要找到一座城市的最高点,通过立刻观察到全景,学到某些教训。”

“那么,关于赫德镇,你学到了什么?”

她指了指:“那边有一所学校。通常,我在早上会从那里经过,它很像我以前上过的那所学校,你记得吗,就在市中心。家里住别墅的小孩,跟住在公租房的小孩混在一起。有些人骑着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去上学,有些人则由家长开着昂贵的四轮驱动越野车送去上学。”

“你的意思是说你骑自行车,所以你很穷吗?只要五分钟,我们就……”

“不是,不是,你现在先安静!你误会了!我想说的是,你跟妈妈为我做了一件相当美好的事情:我的朋友们来自社会上的各个阶层。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再如此,有钱的家庭打破了它,我的母校现在收的学生全是穿名牌服装、家里有钱去滑雪胜地度假的青少年。他们尝试在这里如法炮制。熊镇那边有个名叫‘高地’的别墅区,整个行政区最昂贵的房子都在那里,那里的家长们正在尝试自己成立一所学校,让他们家的小孩不必再跟穷人家的小孩一起上学。他们要是在那里成功了,赫德镇这边很快就会发生同样的情形。”

“你想表达什么?”

“你问我:关于赫德镇,我学到了什么?我最近读到,那些规模最大的冰球俱乐部正在努力关闭全国最高水平的联盟,这牵涉几百万元的电视转播权利金,他们冒不起遭到降级的风险。因此他们想阻止包括熊镇与赫德镇在内的所有小型俱乐部一路打上来且获得晋级。那些有钱人总是想封闭穷人的出路,这在哪里都一样。这并不是借口,可是……是的,我有时候在想,这些城市里的人之所以是这副德行,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必须不断地斗争,或许还得作弊,否则他们根本没机会。”

烟雾环绕着爸爸的身躯。

“这里的景致很美。但是,小老太婆,可别让你的良心蒙蔽了理智。当你刊出已经为我们所知、关于熊镇训练场馆的一切时,熊镇那边肯定会有人挖掘出与赫德镇有关且性质相同的事情。当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以后,你很可能已经将这两个俱乐部都搞死了。不过这就是你的工作。”

他的女儿并未睁开双眼,即使不愿意听到答案,但她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是什么因素让你相信,赫德镇舞弊的情形和熊镇一样严重?”

他回答的口吻更趋近于沮丧,而非讽刺:“小老太婆,每个人都在舞弊。你看到现在球员的薪资没?你看到这个国家的税制规定没?如果一切统统照规定走,没人会有机会。当南部的一个冰球俱乐部濒临破产的时候,区政府就以几百万元的代价买下冰球馆里的‘仓储物资’,借此挽救其会计报表和账本。而那些堆放在冰球馆里的仓储物资明明原本就是区政府的。某家全国最大的俱乐部将当地的公交车公司称为‘银行’,就是因为这个俱乐部从来不必为出发到客场比赛的车程付钱,公交车公司也不催债,他们知道区政府在年底会进场,使用一切手段护盘,让俱乐部不至于破产。有些精英俱乐部公开的财务情况太过恶劣,不得不进行重组,从而使得所有薪资都根据中央政府的工资保障条款支付,但他们还是继续招聘球员,让一名赞助商买单并在所有文件上签字。而且,他们可以继续比赛!遵守规定的人,怎么可能与他们竞争呢?”

她缓缓地吸入他那即将熄灭的烟斗散发的最后一缕烟味。

“爸爸,现在听起来,你倒像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他叹了一口气。

“天杀的,我当然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我已经老了,情感也很丰富。而且我喝的烈酒太少,因此我已经没那么坏了。但是,你现在千万不能退让!我们得讲出关于熊镇冰球俱乐部的真相,哪怕这个真相会打碎这里的所有人、事、物。”

女儿的呼吸声听起来就像她正站在峭壁上,作势即将跳下去。

“你是否认为,我的良心会让我成为一个糟糕的新闻记者?”

爸爸挣扎着从椅子上起身。

“不,你的良心会让你成为最优秀的那种新闻记者,小老太婆。不过天杀的,我们现在进去吧,外面冷得要死,还有那该死的撞击声,真要把我搞疯了!下回你可得杀千刀地锁定一家位于夏威夷的冰球俱乐部,然后把它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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