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人才

60.

星期一大清早,札克尔就来接彼得。她的吉普车车身已经生锈,而他身上的那件旧运动夹克已经显得很紧,自从他最近一次动身参加与冰球有关的活动以来,整个世界已经老化了。

“这个是什么?”札克尔问道,朝他抓在手里的袋子点点头。

“面包!”

“面包?”她说道,仿佛这是个外语单词。

他将一块面包递给她,但她反而点燃一根香烟。他等着她就他们的去处做出解释,但她显然认为不需要说明。他们开车上路。在她抽完一根半雪茄之后,他终于失去了耐心。

“说真的,伊丽莎白,难道你都不打算告诉我,我们要去观察的球员的名字,就让我干坐在这里吗?如果我要对你的工作提供任何帮助,那我总得先做准备啊!”

“你不用担心,你提供的帮助并没有那么重大。”她吐出两大串长长的烟圈,回答道。

他蹙了蹙眉头:“你不是才说,你需要我的帮助?”

“有吗?我或许真这么说过吧。不过,我并不需要你的协助,有你在场就够了。你现在可以好好睡一觉,车程需要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

“单程。”

“我还赶着回家呢!”彼得撒了谎,但对此觉得很丢脸——因为他要是真的得赶回家,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坐在这里。

“文件就放在后座,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札克尔说出这个提议时的口吻,听起来就像彼得的意见完全无关紧要。

彼得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现得硬气一点,要求她往回开,不过这样做当然徒劳无益。因此他叹了一口气,伸手够着放在吉普车后座上的一个文件夹,翻开后看见一张照片。他扬了扬眉毛道:“等等,我认得这个小伙子。我好几年前就看过他练球,他是……不对,等等……这个小伙子叫‘亚历山大’,那就不是他了。另外那个小伙子名叫……”

“是同一个人,他改名啦。”札克尔告诉他。

彼得翻阅着文件。她说的没错,的确是同一个人。就在五年前,也就是那个小伙子十五岁的时候,他可是全国最引人注目的明日之星之一。他的年龄与以凯文为首的“熊镇黄金一代”相仿,当时彼得对每一个竞争对手的情形可谓了如指掌。他和“尾巴”还制订了一个宏伟的计划,打算努力说服这个小伙子跟他的父亲一同搬到熊镇来。因此,他们动身前往一场锦标赛的现场,观察他打球的情形。由于这个小伙子那时完全没有登场,他们当时的努力形同浪费时间。他所属的球队表示他受伤了,但彼得从另一个俱乐部的体育总监那边得知,这根本是谎言。“他们把他搁在家里。他可真是天赐英才,他壮得像头牛,可以承受住无数次的打击!但是要想指导他是不可能的。那小子无理取闹,还有纪律方面的问题。练球缺席,跟教练们起冲突,拒绝传球,拒绝接受指示,没办法在团队里打球。真是太可惜了,也真是可耻哟,他会白白浪费自己的职业生涯。”这位体育总监说的没错,在接下来的数年间,这个男孩子先后被三支不同的青少年代表队扫地出门,他不断地与各方争吵、抱怨、引发冲突,破坏所有机会,到最后没人打电话给他。现在二十岁的他,已成了过气球星。彼得从自己的经验中得知:很不幸,每一代总会出现几个这样的球员,他们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撑到青春期,但人们一旦对他们施加要求,他们简直一触即溃。

“我记得他,他就是个……逞勇斗狠的家伙。”彼得谨慎地对札克尔说。

“再过一星期,新球季就开始了。如果他不再那么好斗,他肯定会有的忙。”她回答道。

札克尔从来不会打造一支球队,她始终聚集一众强盗般的游兵散勇。在彼得还担任体育总监的时候,他每天都为此感到头痛,而现在他也开始感到头疼。这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因此他不胜疲倦地说:“我会建议你别招揽他入队。不过,你肯定不会听取我的建议。所以,你也许可以说说你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特质。”他预想着札克尔会一如往常地给予一些充满讽刺性的答案,因此当她说出下面这番话时,他感到惊讶不已。

“冰球选手会追随领袖的想法,是一种误解。他们不会追随领袖。他们会追随赢家。”

“那这个……亚历山大?他会是个赢家?他甚至不曾在一支俱乐部里待得够久,也不曾赢下过什么东西啊。他似乎被每一支球队踢出来,不过你认为我们能够改变他?”

在说出“我们”的时候,彼得感到羞耻,因为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希望。

“不,球员是不能被改变的。但这个亚历山大并没有什么问题,他只是被误解了。”札克尔回答。

“怎么个被误解法?”

“他接触过的所有教练都企图欺骗他,告诉他冰球是一种团队运动。”

*  *  *

“尾巴”总是确保自己的所有职员在每天早上看到他来到工作单位。他穿过库房,提出问题,谈笑风生,与人们握手,拍拍他们的后背。他高声说话,而他的笑声比他的说话声还要高亢。他或许是老板,但他绝对不属于能让人们发自内心地自动跟随的那种人。就此,冰球已经无情地给了他教训。他是冰球队队长最要好的朋友,但他本人永远不会成为队长。因此他必须为了自己的权威奋斗,不断地保持存在感与话语权,持续提醒大家注意他的身份。就算某些职员可能会在私下里嘲笑他,他仍得这样做。重点在于:他们知道他就在这里。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等了一个小时。当他最后终于去开会时,他走后门,偷偷溜了出去。他房间里的灯仍然亮着,西装外套仍挂在门后的衣钩上,他的手机仍放在书桌上,看起来就只是去了一下卫生间。他的车仍停在停车场上,那片位于熊镇冰球俱乐部贴纸上方的玻璃仍然是破碎的。他更加急切地希望,它足以构成当地居民议论的话题,从而能够引开当地报社的注意力。如果他能在一小段时间内让大家谈论赫德镇的流氓,而不关注熊镇冰球俱乐部的会计报表和账本,他或许就来得及解决自己的所有问题。

他卷起衬衫袖口,跨上自己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骑向别墅区。最近这几年,商店与库房迅速建造起来,因此他不得不多花几分钟,才能真正脱离由它们构成的阴影。过去他总是以此为乐,但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他始终无法欣赏自己毕生辛勤劳动的成果,反而只关注它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关注的,主要在于自己可能很快就会失去它。直到目前为止,他拥有的唯一商业机密就是乐观。但今天,他动摇了。他在区政府的一个熟人已经打电话来告知,那个总编辑的爸爸现已取得哪些文件。“尾巴”并非白痴,他知道这种事可能会发生。不过他可没有料到,这一带居然会有这么精明——或者说,如此死缠烂打——的新闻记者。

几乎没有人真正理解“贪腐”的意义是什么,所以“尾巴”亲自查询了它的定义:滥用权力,借此牟取私利的堕落行为。在那之后,他就经常重复这句话,在心里对自己默念着。人们经常指控他“泯灭良心”,但他本人感觉:杀千刀的,我明明就很有良心啊。当然了,他或许“滥用权力”规避了各式各样的规定,但他借此牟取私利了吗?没有。实情完全相反,他对熊镇冰球俱乐部的赞助,事实上意味着每天都在赔钱。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俱乐部乃至于社会的最佳利益。他可以借此在道德上为自己开脱,这种说法简单而有效。

同样地,也几乎没有人知道“成功”一词代表什么意思。人们认为,它就像山顶一样,能够被攀登。不过“尾巴”可比他们聪明多了。山顶根本就不存在,你能见到的只有一片永无止境的峭壁。你要么继续挣扎着往上爬行,要么就是被拉扯住、被一脚踹下。哪怕你只是停下一秒钟,想欣赏一下风景,一个更强硬也更饥渴的家伙就会从下方攻上来,占据你的位置。企业与商业就是这么运作的。社会的建构,乃至冰球运动,都是这样运作的。一场新的比赛、一个新球季、一场决定晋级或降级的全新战役,也是如此。战斗永远不会停止,你必须持续不断、千方百计地跑在他人的前面。

所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功德圆满呢?为什么要这样下去呢?你也许永远无法停止,也许一切直到你的葬礼结束才能画上句号。又或许,你只是希望自己的人生有意义,而放眼全世界,这是你自己真正感觉到能够有所作为、发挥影响力的唯一的事。

“那些死鬼,他们不曾真正热爱过任何东西。”某次他们在电视上看到显然更热衷于吃爆米花和热狗,而不在意下方冰球场上赛况的大城市球迷时,拉蒙娜如是说。“他们才不在乎呢,他们永远不会失去自制力,因为任何东西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对他们来说,唯一神圣的东西就是自己在镜中的身影。”她这么说着。“尾巴”当然知道,熊镇上的许多人也正是如此看待他的。或许拉蒙娜也是这样看待他的。在绝大多数日子里,他接受这一点。总得有人将坏蛋的角色一肩扛下。这就跟他打冰球的时候一样:他在角落的隔板边跟人打架,借此让彼得和其他球星能在开放的冰面上发光发热。但在某些日子里,当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只换来不知感恩时,他多么希望有人来问:他个人为了拯救熊镇冰球俱乐部,承受了多少风险?这样一来他就能够回答:“我赌上了一切。”

他自行车后座的置物架上放着冰球俱乐部的两份账本与会计报表,其中一份跟交给税务局的一样,但只有“尾巴”和其他少数几个人才知道另一份账本与会计报表的存在。现在,他将首次向一个局外人展示这份账本与会计报表。当她看到这一切时,她将有能力使公职人员失业,让俱乐部濒临破产,让有权有势的人锒铛入狱。

其中第一人,就是她的丈夫。

*  *  *

“好吧,我们有的是时间,现在请跟我说明一下:为什么冰球不是团队运动?”彼得咯咯笑着说。

札克尔又点燃了一根雪茄。她回答的神态似乎在说,他不懂这一点,简直是不可理喻的。

“直到球员长大,为甲级联赛效力以前,冰球都不能算是团队运动。直到那时候,比赛才有意义。但是,在这之前呢?在青少年代表队的时候呢?那时候,谁赢球有什么差别?在那个年纪,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最优秀的球员必须能发挥到极致。亚历山大以前的那些教练,有的曾对他大吼,让他别那么自私,让他多传球。可是,这是为什么呢?让一个资质平庸的队友射门?让一个资质平庸的教练能够赢下一场毫无意义的锦标赛?”

彼得被迫承认,他过去从来不曾以这种方式思考过冰球。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某个青少年代表队里有个巨星,教练和其他所有队友都只能是他的陪衬,只能让他发挥到极致,就算输球都没关系?”

“当然!”

彼得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她解释,她是他遇见过的最不具有同理心,也是最具有同理心的教练。

“那个小子为什么要改名为亚历山大?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俄国人。”

“他算是半个俄国人。这意味着他双亲中的一个是……”札克尔开口道,她说话的口吻似乎暗示着彼得是个非常年幼、极其白痴的小孩。

“谢谢!我知道‘半个俄国人’是什么意思!”彼得叹了一口气。

“你先是要我解释一切,接着在我解释时你又有意见了……”札克尔不胜惊异地咕哝着。

彼得用手揉搓一下自己的眉毛。

“要是亚历山大现在不愿意帮任何人打球,是什么因素让你认为他会想要为熊镇效力?”

“你。”

“我?你刚刚才说过,你不需要我的帮助。”

“我没这么说吧。我说的是,我不需要你的建议。”

彼得沉重地叹息着,他的唾沫都喷到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我怎么觉得我妈妈投胎转世,变成了冰球教练……”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翻了个白眼。

“没什么,没什么,什么意思都没有……”

“你说话有时候就像在讲谜语一样,以前没人告诉过你这一点吗?”她指出。

“我怎么会说谜语……噢,天啊。你是认真的吗?我该说什么才能让这个小伙子为熊镇效力呢,你想过吗?”

札克尔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猜测道:“你跟你太太在家里相处的情形,一定非常不愉快。”

“你说什么?”

她点点头。

“你到现在才来问这个问题,那说明你肯定在找一个理由,从而借机从家里溜出来。”

这时彼得再也沉不住气了,他直接问道:“你今天为什么要我跟着出来?”

她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因为你不是赢家。”

他凝视着她。与此同时,她又抽了大半根雪茄。

“那我在这里又算什么?”

札克尔花费了自己最大的耐性,回答道:“我想招聘一个赢家,因为冰球员会接受一个赢家的领导。但是,你知道赢家会怎么做吗?”

“不知道。”

“赢家会追随领袖。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

*  *  *

当蜜拉打开露台的门时,她的手指上还沾着泥土。彼得跟着札克尔出门了,里欧去了学校。由于玛雅就读学校的校长认为熊镇位于另一个国家境内,因此她获得的事假天数多于她参加葬礼实际所需的天数,所以她现在跟安娜待在一块儿。整栋房子空荡荡的,但“尾巴”仍然从庭院里进来,而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入。他们在厨房里吃着彼得刚烤好的面包,厨房窗口的百叶窗已经被拉上。

“一切都好吗?孩子们过得如何啊?”“尾巴”开口说道。

蜜拉朝天翻了个白眼。“行行好,‘尾巴’,我们认识彼此已经够久了,你像个间谍一样偷偷摸摸溜进这里,用这种方式开启一段对话,表示你关心孩子们,根本就是谎话连篇。”

“谎话?我何时对你撒过谎?”他惊惶地喊道。

“大约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在那之后我们每次见面时,你总是不断地、持续地说谎……”她露出微笑。他则笑出声来。

这就是他主要的专长,随时都能咧嘴高声大笑,笑声很有感染力。而且,他总是能勇往直前。

“好了,好了,蜜拉。废话少说!就像我说的,我们需要在董事会里安插一名法律专业人士。我们现在在应付一家地方报社,遭遇了一点问题。我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挖出了多少材料,但我需要……是的,你需要……针对可能出现的最恶劣情形,为我们先做点准备。我需要知道,要是某些事情浮出了水面,我们会在麻烦里陷得多深……”

蜜拉疲倦地搔搔头,倒了一杯咖啡。

“‘尾巴’,你想听诚实的答案吗?你并不代表俱乐部,你并不是董事会成员,你只是赞助商,你不能代表他们委任我。”

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差一点打翻咖啡杯,不过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这个就让我去操心吧。我给你看什么,你就看什么。好吗?”

他将财务报表与簿记文件摆在桌面上,蜜拉内心充满了各种不好的预感。当对话开始时,她对于自己和“尾巴”对世界的看法如此不同感到很生气;在对话的尾声,她为他俩之间实际的差异竟是如此微小而痛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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