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个孩子在医院里死了。总是会有人这样辩称:没有真正被生下来的胎儿,不能算一个孩子。然而哈娜打心里永远无法接受这种想法。悲痛与罪恶感都是一样的:假如所有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那一切都是你的错。
这天深夜,她坐在赫德镇家中厨房的餐桌前,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极其疲倦,最后只感到无尽的空虚。一位同事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当时哈娜脑中唯一想的就是图尔在四岁或五岁时向她提出的一个问题:“妈妈,人老了以后会上天堂吗?”哈娜不理解这个问题。因此她年幼的小儿子不胜挫败地重新描述了这个问题:“当一个人死掉的时候,他还有生日吗?”当哈娜承认自己不知道答案时,他绝望地小声道:“那些在妈妈肚子里就死掉、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孩子,会怎么样呢?他们难道永远都不能玩耍吗?就连在天堂里都不行吗?”
她在某些时刻感到心情特别悲痛、特别沉重,而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与图尔有关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将是最后一次了。她的最后一个孩子。她已经生育过四个小孩,这样真的已经足够了,哎呀,哎呀,哎哟,这真的已经足够了,可是……当你意识到你已经没有选择时,你的内心会发生一些变化。孩子总是不让你忘记一个事实:你老了。现在图尔七岁,特丝十七岁。与图尔有关的一切事情在于,哈娜在他之后就不会再生育子女了;与女儿有关的一切事情则在于,这是她头一次身为人母。当特丝刚出生时,一位同事如此告诉过她:“小孩子有小问题,大孩子有大问题。”然而,这实在是不对的。这些错误越来越重大。而且这还是哈娜自己的错误。
她的额头贴在厨房的餐桌桌面上。她刚经历过漫长的一天,不过很不幸,这并不足以作为借口,因为她总是对孩子们说:“在这个家里,我们不会推卸自己的责任。”只不过,我们自己的规范就是那些最不可能被遵守的规范。自从特丝狠狠地将大门甩上、消失无踪,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争吵爆发得极为迅速,一切都是哈娜的错,她也知道这一点。她从医院下班回到家,双肺和双脚都疲惫无比,皮肤还隐隐作痛,那时候情绪很容易爆发。首先,她在车库入口发现一块疑似从一辆汽车上脱落的橡胶条。她那位无礼的邻居(也就是那位总是抱怨泰德在冰球场练习的长舌妇)又急匆匆地从自己的庭院里奔出来告知:老天爷,哈娜的孩子们一整个下午都在开“派对”——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恐怕根本不会想起那块脱落的橡胶条。由于泰德和托比对这一切全都矢口否认,她本来或许会忘记这件事情。但是,即使图尔的年龄已经大到够懂事,知道不应该乱说话,可他毕竟仍然是个可以被巧克力收买的小孩子。当哈娜从他口中套出哪些人来过这里、为什么来这里、特丝交了个男朋友、两人在屋子里独处、一众兄弟则窝在庭院里时,这位母亲已经冲上了楼。愤怒、恐惧和遭到背叛的感觉,已经使她变得盲目。
这漫长的一天不应该成为借口。然而,有三个兄弟姐妹就意味着你受到管教的方式始终建立在各种期望之上,这是其中最不公平的一点。特丝已经让她的双亲习惯了一点:她就是那个守规矩、可靠的大姐姐,妈妈永远不需要为她的事情操心——结果她却因此而受了处罚。因此哈娜冲进她的房间,说出为人父母所能说出的最糟糕的一句台词:“特丝,你实在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这其实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告诉一个少女,要她守规矩,并在下次发生类似情况时降低期望。哈娜知道这一点,她在内心最深处知道这一点。但是,几乎所有父母都体验过那种一旦大声吼叫就停不下来的场合。此时就是这种场合。我们对孩子感到失望,归根结底是对我们自己失望。这样的怒火最难以止息,因此哈娜臭骂了女儿一顿,而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竟然会遭到反驳。
“你甚至都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女儿大声吼道。话才刚出口,她马上就后悔没把自己实际想的说出来:妈妈没有问她的感受如何。
因为妈妈本该知道这一点的。女儿所学到的与真正的爱有关的一切,可都是在家里受到的熏陶。
“我不用问!你本该照顾好你的弟弟们,结果你却将一个男生带到家里!而且是个来自熊镇的男生!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今天医院里爆发了群架,你们本来可能……”妈妈吼了回去。然而女儿迅速地反唇相讥:“如果泰德和托比把女孩带回家,你只会感到很开心。我这么做,你就会骂我。你觉得我是属于你的吗?”
哈娜会为自己开脱,说她当时实在太累,不愿意退让、道歉。但不幸的是,当时她恐怕只是太骄傲了。母亲和女儿可以用完全不同的方式伤害彼此,这或许是因为女儿经常得为妈妈的罪恶感承担责任,弄到最后,她们竟然会为了不曾犯下的罪过争吵起来。
“托比和泰德又不会怀孕!”哈娜厉声斥责道。妈妈们搜集过无数个事后会让她们自己后悔许多年的时刻,而现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就发生了。
孩子的尖叫声从来就不是他们最管用的武器,他们最有效的武器始终在于他们的沉默。在孩子们切身理解到这一点以前的那些年,是父母们唯一能占有优势的时间段。
“你对我的期望,难道这么低吗?”特丝小声道。
随后她绕开母亲,走下楼梯。妈妈已经习惯这个孩子永远不需要她操心,因此当位于楼下的大门被重重甩上的时候,她在第一时间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她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大门并未再度被推开,她的女儿并没有回家。当哈娜疾奔下楼,冲向车库入口的时候,女儿已经消失无踪了。
因此此刻哈娜独自坐在厨房里,脑中充满了懊悔之意。强尼还没有回家。泰德和图尔甚至都不敢走下楼梯,所以托比就这么做了。那当然啦。他就是最让她担心的那个孩子,她最不抱期望的那个孩子。
“你有没有打电话给爸爸,告诉他特丝跑掉了?”
哈娜的额头仍然顶着厨房的餐桌,喃喃自语道:“没有,没有,你疯了吗?要是她在波博家里,他就会到这里来,然后……”
她在自己将要说出某些蠢话前及时打住,但儿子仍完全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沉默良久,随后叹息道:“妈妈,那个波博人很好的,他很善良,他崇拜她。”
“那个跟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妈妈自我辩护。然而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与自己的妈妈极其相似,因此她的话语卡在喉间发不出来。
托比并没有在餐桌旁坐下,而只是用手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肩膀,说道:“爸爸通常都是怎么评论冰球员的,那个关于链条的狗屎蛋比喻?”
哈娜咬牙切齿地小声道:“对于那些最优秀的人,你得放手,相信他们。因为如果你阻挡他们,他们就会将链条咬碎,然后永远消失……”
“这就是特丝的情况。”儿子说道。
哈娜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紧紧地拥抱住她的肩膀。随后她小声道:“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要失去我的女儿啦?”
托比虽然还没有聪明到能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也足够聪明,知道自己不该撒谎。因此妈妈得到的所有答案就只有沉默,以及儿子凑在她颈项上的鼻尖。
* * *
青春期的生活与初恋,都是独一无二、失不再来的。
那辆休旅车开进了“洼地”,波博与班杰在亚马家的门外放他下车。在成长过程中、在他们一同待过的所有冰球队更衣室里,他们总是听到“以自己的战术进行比赛”和“掌控赛局”是多么重要。不要等待某件事情发生,你必须亲自动手做点什么才行。
亚马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他应该将这番话应用到自己的骄傲感之上。他站在停车场上,希望波博询问他是否想跟着球队练习,而不是自己亲口询问他。这样的时机倏忽即逝,就好比初吻,或者介于说出最后一句“对不起”与即将失去一切之间的距离。要是你没能把握住这样的机会,也许你终其一生都得纳闷:当初本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然而亚马没能将这番话说出口。波博望着他,这一次次下来,他的双眼变得越来越感伤,也越来越不抱希望。很快,他们就是真正的成年人了,他们畅谈的一切也将更加局限于回忆,不再涉及梦想。那个怀抱着无限可能的年龄,就要结束了。
波博举起手伤感地向对方道别。班杰将两根手指放在自己的眉梢,算是一种敬礼。亚马简短地点点头。这真是欢乐的一天,极为欢乐的一天,也是他们仅有的最后少数几个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之一。
* * *
那辆休旅车掉转车头,驶上路面。几个手里拿着冰球杆和网球的小孩子在园子里跑来跑去,当波博的车子驶过时,他们对他招手,叫喊着:
“你是卖冰激凌的吗?”
“死混混,去买奔驰啊!”
“恋童癖开的车都比你的好!”
波博只是笑着。住在“洼地”的青少年总是比其他地方的孩子爱逞口舌之快。班杰摇下自己座位那侧的车窗,探出头。这时那些小孩子突然就安静下来。他只是用力地拉动一下门把,作势要从车子里出来,那些小鬼头就跳得老高。过了一秒钟,他们那幼小的心脏才再度开始跳动。班杰与波博咧嘴大笑起来,这时他们已经从那里驶离。那些小鬼头的嘴巴又立刻在他们后方动了起来,所有人都开始对彼此大呼小叫:我才不害怕呢,害怕的人是你!
“你还记得我们在他们这么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波博笑道。
“杀千刀的,你的体积可不曾那么小过!”班杰也笑着回答道。
波博不得不承认,这番话确实不假。当他拐上大路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当他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姓名时,即使他努力遮掩自己的欣喜,他的脸上仍突然容光焕发起来——这导致他差点把车子开进水沟。
“喂!喂!没事!现在?到我家里?好啊,那当然……可是你爸妈怎么办?不,我就来,我就来!”他语无伦次地说着。
当波博挂断电话时,班杰一声长叹。
“如果你要去接特丝,我可以跟你去。如果你打算跟赫德镇的一个女孩上床,你最好别一个人去……”
“你怎么知道是她?”波博问道。班杰笑了起来,笑得整个车身都随之摇晃。
“看到你谈恋爱真好啊,波博。太美妙了。你值得被爱。”
“真的吗?”波博犹疑地小声道。
“真的。”班杰保证道。
他们沿着两座城镇之间的道路行驶,前去接特丝。她就在森林尽头的交界地段等着,这里还没进入住宅区。对于离开赫德镇,她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只提到,她跟自己的妈妈吵架了。波博对此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她就喜欢他这一点:他总是让她将想要解释的话说完,绝对不说废话。班杰在回程中驾驶着那辆休旅车。波博坐在后座,她的头则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骨骼咯吱咯吱作响,他被一种极为强烈的情感包围着。
“这对你来说,会不会太快了?”她小声道。
“对我来说,一切都太快了。我的动作本来就没那么快。”他小声道。
“当我生你的气的时候,你是否会原谅我?”她问道。
“我做了什么错事吗?”他不安地问道。
“没事。至少现在还没有。但是,如果我现在跟你在一起,你恐怕迟早会犯错的。”
隔着脸颊,她感到他的心脏像混凝土试验锤一样剧烈地搏动着。
“你怎么生气都没关系,但请别离开我。”
“一言为定。”她小声道。
随后,他们进入了亲密关系中最开始也是最美好的沉默期,这是一段意味着稳定的沉默。他们始终陪伴在彼此身边,并会在未来某一天,走进婚姻殿堂,生儿育女。特丝听妈妈对爸爸讲过下面这番话:“如果我们有一天分离了,我希望我们不是以朋友的身份分手。我很讨厌听到别人这么说。如果我们以朋友的身份分手,这就意味着我们对彼此不够恩爱,因而无法再伤害彼此了。所以,如果你爱我,真心诚意地爱我,那你就得全心全意地爱我,而我将会使你陷入疯狂。”特丝将会对波博说出同样的话。他将永远不会停止对她的爱。
“波博?”当他们驶过那块写着“熊镇”字样的路牌时,坐在前座的班杰问道。
“怎么啦?”
“我可以买下这辆休旅车吗?”
“不行。”
“你行行好,虽然这辆车真是糟透了,可是天杀的,我已经开始爱上它啦,我感觉它就跟我一样!”
特丝笑了起来。波博面露微笑,回答道:“班杰,你不能买下它。不过,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真的?”
“真的。”
青少年的人生,以及真正的初恋,都是独一无二、失不再来的。同理,队友之间的情谊亦非一般的朋友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