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枪声

58.

波博将那辆休旅车停在特丝家的屋子外,他太紧张了,在熄火时不小心按到了喇叭。

“干得好,波博!你可真是超级谨慎!”班杰露出微笑。波博满脸通红。

今天是星期天,但这个别墅区却静得出奇。现在的气温已经低于零摄氏度,所以没有人在户外割草,但是也没有人将自己的旋转式清雪机拖出来。绝大多数人都待在室内,为驼鹿狩猎季做准备。就连狗狗们今天似乎都在休息。

托比和泰德正待在屋子旁边那座小小的庭院里,朝一块射门区击打橡皮圆盘,那块射门区是他们在小时候跟爸爸一同制作的。泰德射门的神情仿佛自己在参加世界杯决赛;托比射门的表情则像在说,他其实已经厌倦了这狗屎蛋,他只是不能让弟弟赢。泰德根本没有注意到那辆休旅车,但他的哥哥大老远就瞥见了它。当班杰第一个跳下车时,托比僵住了。他不再将冰球杆作为工具抓在手上,而是将它作为武器牢牢地握住。

“他来这里干吗?”他说出这句话。他先是感到愤怒,随之而来的则是恐惧。

他同意姐姐请波博到他们家来,但她可没有提到其他人,尤其没有提到班杰明·欧维奇这个精神病。赫德镇冰球俱乐部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每场比赛,观众席上总会有托比的身影,所以他非常清楚这个人是谁。赫德镇的居民将他称为“十六号”,说得他像是一种基因实验的产物。当这个家伙在两年前放弃冰球、远走高飞的时候,赫德镇全体居民可谓欢欣鼓舞,托比当然也不例外。作为冰球的支持者,他们对他这种精神病的情感不是对敌队球员的恨则欲其死,就是对同队球员的爱则欲其生。现在托比首先想到的是,这一切都是个圈套,班杰要来这里打死他,作为对昨天熊镇冰球馆内斗殴事件的报复。

班杰在葬礼结束后就脱掉了白衬衫,而波博车内唯一的球衣当然就是那件绣着大熊的绿色球衣,他身上穿的就是这件球衣,这也正是托比最先看到的景象。他才十五岁,而班杰已经二十岁了。班杰看到了对方的身形,意识到,一旦冲突爆发,对方绝不会坐以待毙。就班杰的身形来说,面对相同情况时,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就在那一两秒钟里,这名成年男子和这个男孩子仔细地打量着彼此。就算跟同龄的青少年比起来,托比也显得更加高壮,肌肉也更为结实,但他抓握着冰球杆的方式仍然说明一点,他知道一旦爆发冲突,自己打赢的机会将很渺茫。

波博打开车门,从驾驶座跃下。此时身在厨房窗边的特丝大喜过望,竟直接喊叫起来。托比从未在自己姐姐的声音中听到过这样的喜悦。他稍微松开手中的冰球杆。接着“闭嘴”和亚马从那辆休旅车的侧门跳下。直到这时,泰德才抬起头来,双眼闪闪发亮,眼神里依稀透着仰慕。

“托比!托比!那是……那个是……你看到没?那是……他是……亚马!是亚马!”他的音量恰到好处,绝对足以使所有人都听出他有多么困窘。

托比难堪地轻声哼了一下,对着自己的弟弟呼出一口气,感觉脉搏稍微放慢了些,但他仍然牢牢盯着班杰不放。班杰的神情看起来很愉悦,点燃了一根香烟。

波博从那辆摇摇欲坠的休旅车尾部行李箱里取出一个用布包好的大型野餐篮,接着行李箱的门就关不上了,但他对此显然不以为意。特丝从屋里奔出来,仿佛在竭力控制自己的双足,使它不至于离开地面,与她一起飞走。他们真的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才没有在她的弟弟们与他的朋友们面前直接热情地紧紧相拥。她将他请进厨房,他立刻提出无数与她的家庭、她本人以及这栋房子有关的问题。她并不习惯这一点。她习惯的是,男人就只想做一件事。因此,她最后询问他的野餐篮里装了些什么。那里面有意大利面、肉、蔬菜、清汤与奶油。她笑了起来,心想自己的猜测果然还是对的。不管怎样,男人还就真的只想做一件事。

他们想要准备晚餐。

*  *  *

当然了,亚马看见了泰德注视他的目光,那是一个孩子望着自己心目中偶像的目光。亚马通常很痛恨这一点。就在没多久以前,他还走到车前,要求别人直接送他回家。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超级巨星了。自负是一种奢侈。

“你想打球吗?”因此,他这样问道。

他会试着说服自己:这么问,是为了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但坦白说,他只想打球,而不愿意交谈。

泰德除了点头,无法给出其他的回答,于是他开始跟他的偶像练球。“闭嘴”则开始无语地指导年幼的图尔该如何站在球门前,这对七岁的他来说可是一件好事,这种沟通并不需要对话。泰德以手腕射门,亚马以轻柔的动作指导他该如何弯曲膝盖,集中力量。当他射门时,泰德、图尔和“闭嘴”只是站在原地凝视着。

“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就像雷劈一样!”泰德喘着气。

亚马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小声道:“这个需要的是练习。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射门时还没有你做得好。”

哦,天哪,泰德的胸口没有因这句话炸开可真是个奇迹。他站在这片冰球场上练习过无数个小时,这个街区一位好斗而莽撞的邻居曾威胁要向有关部门举报强尼——她痛恨噪声,而且以为是家长强迫自己的儿子站在户外,在六月暴雨不断的夜晚不断地射击橡皮圆盘。这导致哈娜被迫到那个邻居家里解释,她是多么希望强尼能逼迫这个小鬼头做点其他事情,这样的话,他或许就能逼迫这个小鬼头回家吃饭!然而,泰德的狂热是发自内心的。这是无法被挡住的。

现在,要是这个邻居探头向窗外张望,她或许会感到后悔。因为有朝一日,她将能够向他人夸口自己有过这样的邻居。亚马和泰德挑战着彼此,哈哈大笑起来。在绝大多数的回合里,亚马都是赢家。不过泰德只要赢下一个回合,就会高举着双臂,冲过庭院。图尔则跟在他后面跑着,两人的表情就像是刚赢下了全世界。当泰德转了一圈跑回来时,亚马和他击掌庆祝。有朝一日,他俩或许能够在国家冰球联盟会师呢。

特丝和波博则在厨房里咯咯笑着,一段爱情故事就这样展开了。其他人则开始在外面练球,他们并不是那么笨嘛,至少他们当中的几个人并不是那么笨。

*  *  *

就在其他人在冰球场上射门的时候,班杰靠着房屋的外墙,点燃自己在五分钟内抽的第二根香烟。

“你是想用这根冰球杆揍我吗?如果不是,那你可以把它放下来了,因为你可能会打到自己的眼睛,这让我很紧张。”他指着远处的托比,用很友善的口吻说道。

直到这时,这个十五岁的青少年才发现自己仍然像握住棒球棍一样牢牢抓着冰球杆。他很快将它放下,颈部抽动了一下,像是在表达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跟来自熊镇的人爆发的冲突实在太多了。当你穿着这件球衣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我就想着这下子完了……”

“我今天感觉不舒服,不能打架。”班杰承认道。

“你喝醉了吗?”托比谨慎地问道,因为就算班杰只穿着T恤,在当前零摄氏度的气温下他仍然不断地冒着汗。

“我喝醉的时候还是很能打架的,不过清醒的时候就不行啦。”班杰咯咯笑了起来。打从这次回到熊镇以来,他就再没喝过酒。他真正开始感到自己的身体濒临崩溃,这也算是某种抗议。

就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从厨房窗口那边传来特丝的大笑。托比讶异地抬起头来,活像一只从窝里探头的猫鼬。

“我老姐在笑吗?”

“难道她不常笑吗?”班杰问道。

“她只有在我或泰德弄伤自己的时候,才会笑成这样。”

当屋内的特丝再度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班杰面露微笑道:“我猜想,波博刚刚告诉她,他实在觉得冰库超像时光机。你好像就得跟着他一起笑,或者取笑他。总之,你就是得笑。”

“时光机?”托比重复道。

班杰无奈地摇摇头。“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就当我没说过吧。你弟弟几岁?”他朝着远端的泰德点点头。

“他十三岁,小我两岁。”托比回答。

罗威纳,原产德国大型狗品种,身体强壮,动作迅猛,气势强悍,是世界上最具勇气和力量的犬种之一。

“十三岁?你们家给这小子吃了什么?罗威纳罗威纳,原产德国大型狗品种,身体强壮,动作迅猛,气势强悍,是世界上最具勇气和力量的犬种之一。吗?嘿,他就像一栋房子般强壮!”

托比骄傲地点点头道:“他的冰球技术很厉害。他会比亚马厉害。”

“所以他打得比他的哥哥还要好啰?”班杰用戏谑的口吻问道。

托比立刻喊道:“他已经比我好了,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

听到这番话,班杰惊讶不已。他将烟灰拍掉,看起来几乎像是要拍拍这个男孩的肩膀。

“你应该来为札克尔效力,她是我们熊镇冰球队的教练。”

“该为她效力的人是泰德,不是我。”

“不,你才该为她效力。她喜欢对自己的极限有所认知的球员。”

托比能听出这是一番称赞的话语,只不过他对熊镇的仇恨心理实在太强烈,加上他还是个十五岁的青少年,因而无法接受这番话,甚至不假思索条件反射般地喊道:“你们整支球队都是一堆臭婊子和死娘炮,这样实在太可惜啦!”随后他就想立刻打断自己嘴里的每一颗牙齿,就算班杰没这样做。

然而班杰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们可不是臭婊子。不过,你说的其他的或许是对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托比结结巴巴地说。

就在两年前,熊镇与赫德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班杰的性取向。那时两支球队在球场相遇,而托比就在属于赫德镇球迷的看台区看球。他们对班杰叫嚣的内容,他可都还记得。他们将人造的假阳具扔进冰球场。事后托比和其他人可以很轻易地为自己开脱,说冰球就是这样运作的,你只需要找到对手的软肋,而这其实从来就不是什么人身攻击。这可不是种族主义,不是性别歧视,不是对不同性向的攻击。这就只是想赢而已。但此刻,当初沦为他叫嚣对象的那名男子就站在他眼前,他感觉这种借口变得更无力了。这个十五岁的青少年因惭愧而缩成一团,而班杰只是笑着回答道:“你们啊,你们也有臭婊子和死娘炮,只是你们现在还不知道罢了。”

托比放松地笑了,当他鼓起勇气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时,他对自己的牙齿都还在的事实充满感激之情。

“听说你某次凭一人之力打倒敌队的四个球员,这事是真的吗?”

“这是谁说的?”

“我老爸说的。我想,你是他唯一看着顺眼的熊镇球员,只不过他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班杰又点燃一根香烟:“他们那时候应该只有三个人,而他们当中没有人擅长在冰面上打架。这样就不算数啦。”

“你可以教教我怎么在冰面上打架吗?”

班杰抽着烟。有那么几秒钟的光景,他因为自己重新回到森林,被问及自己的本性与特质——人见人怕、以暴制暴地对待施暴者而痛恨自己。

“所以你觉得你老弟以后的表现可以跟亚马一样好?那你觉得你自己能走多远呢?”他提出这个问题,并借此回避托比提出的问题。

“不会太远,也许可以打到赫德镇的甲级联赛代表队,要是他们获得了晋级,那我应该不会被选中。而且你知道的,前提是他们不把这个俱乐部给裁掉。”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打球呢?”

“因为我跟泰德不一样,我就像你一样。”

“像我?”

血液直冲向托比的颈部,让他的皮肤变得斑点密布。

“不是像……娘炮,总之,我才不是……那样。总之,那样也没有什么错,但我的意思是……从球员的角度来看。对于冰球,我不愿意做出必要的投入来达到出类拔萃的水平。我不是为了它而活的,而泰德就不一样了。”

班杰笑了起来,因此被烟给呛到了。

“那你真以为我是这个样子吗?”

托比点点头。他仍感到羞愧,但他确实完全相信这番话。

“如果不是这样,你现在铁定会继续打球,不管我们在看台上用什么字眼骂你。如果你真心热爱冰球,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你。”

班杰朝天翻了个白眼,捻熄手中的香烟,又开始在自己身上翻找香烟。

“杀千刀的,札克尔真的会超级喜欢你的……”

托比努力将这番话当成一种恭维,他真的努力在这样做。

波博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提出问题。他的妈妈指导过他,这是追求女生最理想的两种方法。“因为女生并不习惯这两种方式。”波博深知,自己能提供给特丝的选项并不多,所以他希望这两种方式能够管用。它们也真的管用。

当特丝的笑声再度传入庭院时,托比端详班杰的面孔良久,此时他仍有着一些心防。接着他相当严肃地问道:“那个波博,他还好吗?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可是他……真是个好男人吗?”

班杰家里也有姐姐,所以他理解这个问题。因此他回答道:“当然,你铁定能找到几个比他好的男人,不过杀千刀的,你会找到一大堆比他糟糕的男人。就我所知,他是最善良也最忠诚的人。不过老实说,我怎么知道你家老姐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托比沉思良久,接着低下头回答道:“她大概觉得他很平常。”

“这是好事情吗?”班杰真诚地问道。

托比吸了吸鼻子,用冰球杆轻轻地戳了戳自己的鞋带。

“她不想过多么特别的生活,她只想……过平常的生活。我们的老爸是消防员,我们的妈妈是助产士,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听到人家说:我们都是被英雄带大的,就是那种奔向火窟的人。但是波博不是什么英雄,我老姐想必看出了这一点。他不会冲向火窟,他会冲向她。”

当托比察觉到这话听起来也许很荒谬时,立刻安静下来。班杰的手指拂过自己凌乱的长发,面露不自在的微笑。在随之而来的一阵沉默中,他们两人都无法感到放松,因此班杰观望了一下四周,发现车库前方入口处一根水管因故障而漏了水,水再结成冰,那块冰面大约有一平方米。他往那里走去,托比则跟在后面。当他们走到那里的时候,班杰冷不防地抓住他的球衣。这个动作非常突然,托比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摔向地面。班杰在最后一刻扶住他,说道:“你必须想想双脚应该往哪里摆,用我的重量来抵御我。”

随后班杰教他如何在冰面上打架。在这方面,你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老师了。

*  *  *

最后,冰球场上的泰德终于鼓起勇气问亚马:“国家冰球联盟的选秀怎么样啊?”

“闭嘴”指导图尔站位,向他示范作为守门员所必须具备的移动能力。当他听到这个问题时,他不安地瞄了亚马一眼。他相当确定,除了这个胸怀大志的十三岁少年,没有人敢这么直接、这么单刀直入地询问。

亚马发起一次射门,同时谨慎地回答道:“所有人都是最优秀的。你在自己的家乡会遇到特别好的球员,在联赛、训练营或别的什么地方会遇到一两个高手。但是你在那里见到的所有人,他们可都是顶尖高手。经过这一辈子的努力,他们已经准备好迎接选秀会了。他们有……压力……这种压力是病态的。我就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解释。这比我过去的任何感觉都还要沉重,就好像要窒息了。”

泰德射出一枚橡皮圆盘,接着倚着自己手中的冰球杆说:“我老爸说,压力是一种特权。如果你感受不到压力,原因就在于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有价值的事情,使得人们对你没有期待。”

“如果我可以参加下一次的选秀会,我可以招募你,让你当我的经纪人吗?”亚马露出微笑道。

“过几年,你就可以当我的经纪人了!”泰德脱口而出。他这一辈子都不曾对别人说过这么不客气的话。

他对说出这番话感到极为丢脸,而亚马忍不住赞赏这一点,因为他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回想起自己最初打冰球的动机和表现,回想起自己又是如何只为了其他人而打球。他的下一记射门嗖的一声射出,橡皮圆盘几乎将球门网撕裂。

“不管怎么练习,我永远都没办法用这么强的力道射门。”泰德不胜钦佩地说。

“你不需要再增加锻炼,你只需要少胡思乱想就行啦。”亚马回答道。

*  *  *

当大伙儿离开这座位于赫德镇的房屋时,来自熊镇的队友们情绪都相当高昂。波博极其谨慎地轻吻了特丝。

班杰咕哝道:“波博,你那也叫吻吗?还不如别人添信封呢!”

波博的脸几乎变成了深紫色,此时就连“闭嘴”都高声大笑起来。他不曾真正属于某个朋友圈,也不曾体验过这样的一天:大家一起闲晃好几个小时,但实际上什么事情也没做。对他来说,这种咧嘴大笑与无拘无束都是全新的现象。当波博提议送他回家的时候,他点头答应了,这或许是因为他的心防已经相当放松了。

“我们明天练球时见!”当他们放下他的时候,波博喊道。不幸的是,他的音量实在太高,导致整条街上的每间房子都亮起了灯。

这辆休旅车掉头开回熊镇。“闭嘴”走进自己的房子。不过一切都太迟了:大家都已经看到是谁将他送回来的。没过多久,有人用一块石头砸烂了他和他妈妈所在公寓房的窗户。这个社区的冰球球迷用红色签字笔在石头上写下的信息极其无趣,但也因此简洁有力——

“叛徒,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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