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地狱

57.

强尼和哈娜几乎在同一时间下班,他们正在享受这难得的幸福时刻。他们每次都真应该去买乐透。他到医院来接她,他俩像年轻时那样在车内爱抚,当他企图更进一步的时候,她笑他真是个大傻瓜。她对他说:“先把我弄回家吧,请表现得像个该死的大人一样。”然而那辆迷你巴士却无法发动,对这时的他来说,她对他的爱意味着他十分幸运。要是她不爱他,那他听到的话可就不仅是“大傻瓜”了。

他走到车外,察看那辆车出了什么问题,接着发现手机上有四个未接来电。才几分钟啊?他打电话给消防局,将手机贴近耳边。与此同时,他听见车门拉开的声音,接着哈娜高声喊道:“亲爱的,他们打电话给我!我得回去帮忙!”

“强尼?我们这边需要你来上工!”同时,这位消防员的手机里传来叫喊声。

强尼叹了一口气,哈娜也叹了一口气,他俩隔着那辆迷你巴士的引擎盖,对彼此露出微笑。不管怎样,至少在这一两分钟里,他们可以像两个白痴的青年一样调情。这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接着他们跑动起来。

*  *  *

熊镇这家工厂生产区的地板,始终是政治炸药,它完全能够左右区政府的选举。就在两年以前,一个名叫理查德·提奥的地方政客推动一项表面上关注失业率,实际上只关注将“熊镇居民享有熊镇的工作”这几个字深植于人们内心的活动。当然,这个口号是在熊镇的工厂无法提供就业机会时喊出的,但是现在他们反而缺少员工了。不过一句好听的口号仍然适用。每次当熊镇人而不是赫德镇人被安排主管职务,或被分派到比较理想的轮班时段时,来自赫德镇的职员就会怀疑遭受了差别待遇。今天发生在这名年轻女子身上的事情,非常轻易地被解读为其他事情,而不是一起意外事故。

这名年轻女子来自赫德镇,而平时操作这台机器的女性职员则来自熊镇。那名女职员正在放育儿假,而她的代班职员也来自熊镇,她们都出席了拉蒙娜的葬礼。因此,这名来自赫德镇的年轻女子是来代替一个代班者工作的。那部机器其实已经报修,但被一个背负沉重压力的工头标识为“可运行”——好巧不巧,这个工头同样来自熊镇。

这时你会很容易地想起理查德·提奥的话——熊镇居民享有熊镇的工作。

当那台机器卡住的时候,那名年轻女子不知道原因何在。她向同事们求援,要他们来帮忙将材料弄开,不过没人有时间。这家工厂使用全新的数字化绩效测量工具,要是她等得太久,她担心自己在测量器上的生产绩效会毁于一旦,因此她尝试自己解决。就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机器突然劈下,再度开始运转,就在那恐怖的一瞬间,她被吸入钢铁与齿轮下,听见腿部被撕碎的声音。在那之后,她终于喘过气来,失声尖叫起来。感觉上,这是一种永不止息的尖叫声。

*  *  *

事过境迁以后,我们会经常谈论到那场争吵,而不是那起安全生产意外事故;我们会经常谈起那伙男子在事发后干下的事情,而不是那名年轻女子的遭遇。消防队队员必须锯断机器和链条才能将那名年轻女子弄出来,而她由于疼痛几乎完全失去意识,但从一切迹象来看,她的伤势并未危及生命。她的兄弟们也在那家工厂里上班,当他们费力地穿过人墙,硬挤到强尼面前时,强尼才明白为什么哈娜又被召回了医院。

“她怀孕了!她肚子里有胎儿啊!”她的兄弟们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救护车一路横冲直撞,不受任何阻拦,而当事人的兄弟们则驾车紧随其后。警笛声穿透森林,简直震耳欲聋。当他们轰鸣着驶进赫德镇时,整个小镇都随之震动了。

“退开!让开!让开!”哈娜吼叫着从医院入口狂奔出来,为救护人员清出一条路。强尼则急匆匆地从消防车里冲出来,亲自动手将当事人的兄弟们推开,他们才会克制一点。

当救护人员将那名年轻女子安置在担架上,把她推进医院时,沥青路面上留下了一长条血迹。她的兄弟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只能呆呆地望着那道血迹。大约同时,两名年轻男子开着一辆车驶进了停车场。他们简直都还是孩子,有着天真的眼神,以及都没有毛巾织料强韧的新软胡须。他们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甚至都不是医院的职员,只是在旁边的建筑工地上工作。但是他们播放的音乐实在太开心了,而且他们汽车的后视镜上还挂着一个穿着绿色球衣的小熊玩偶。这样就够了。当事人的兄弟们将此视为挑衅,因为他们如此急切地需要一次挑衅。不管是什么都好。

斗殴事件直接爆发,以致强尼都来不及阻拦。在其他几名消防员赶到现场前,那两名来自熊镇的建筑工人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倒在他们那辆车旁边的地面上,怕得要死。消防人员将他们拉起来,拍掉他们身上的灰尘,但此时要让他们冷静下来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跳进自己的车,在恐慌中离开那里。在开往熊镇的途中,他们打电话给自己的朋友们,描述了当事人的兄弟们的所作所为。其中一两个朋友也在那家工厂上班。过了一会儿,这几名兄弟当中一人的女朋友停在停车场上的车就被砸烂了,其后座车窗上还贴着一张赫德镇冰球俱乐部徽标的小贴纸。

当一切急转直下奔入地狱的时候,总是如此迅疾。

*  *  *

当你抱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时,你不曾感到世界竟是如此广大。当你意识到自己突然成了某人的父母,而且没有人打算阻止你的时候,你体验到以前不曾感受过的无力感。当助产士表示你们已经可以回家的时候,你会脱口而出道:“我?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啊!难道你们要让我照顾一个人吗?”

几乎所有的父母都记得在第一个孩子刚出生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己抱着孩子的情景。你慢慢地开着车回到家。当你纹丝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就只是为了完全确保这团皱巴巴、羸弱不堪的小生命仍然在呼吸时,一切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他小小胸膛每一次的微微起伏,不时从梦境的地平线上发出短促的啼哭或者一声哀鸣般的叹息,都足以让你独自在婴儿床边跳起芭蕾舞,忙得团团转。当五根细小的手指握住你的一根手指时,你的心肺就仿佛被抓握住,无法再松开。

担任助产士职务的奇异之处就在于:即使你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你还是得再次从头做起,挥手向前一个家庭道别,随即迎来另一家人,而你完全不认识任何人。或许这就是这份工作最深沉的不公义:那些你花了很多时间、能够真正多加认识的母亲和婴幼儿,总是以悲剧收场。

就在短短几天前,哈娜在森林里对安娜说了什么呢?“只要你一有机会,你就得好好享受一下快乐的结局。”哈娜希望自己做到了这一点,让自己的灵魂能够在喜悦的泪水与新生儿的呼吸声中休息,而且次数够多——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撑过这一天。

这家医院走廊的两头各摆着一张床,两个女人各自躺在这两张床上。其中一人在被风暴侵袭的森林里生产,而且即将与自己的儿子维达回到位于熊镇的小屋。在她儿子的记忆中,这间小屋将是他童年时期的家,他将会记得自己玩耍的那片草坪,自己学会骑自行车的那几条小街道。他将记得自己参与过的雪球大混战、冰球比赛、第一次心碎以及自己人生中真正的初恋。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另一名女子将会被飞机运送到一家规模较大的医院,由于她身上多处骨折,她将需要在那里动手术。当她获准回到自己位于赫德镇的小屋时,她原本怀着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她的同居伴侣认为贵得要死,而她认为自己可以用周日的加班费支付的婴幼儿推车现在就放在门厅里,她一见到它,就因绝望而痛哭失声。几个星期后,她的同居伴侣会在储藏室里找到装着婴儿床的纸箱。她一直对他唠叨,要他动手把它组装起来。他大哭起来,感觉这一阵阵抽噎简直要拆散他的肋骨。终其一生,他们每次经过运动用品店的橱窗前总会想着:摆在那里的自行车是不必要的,摆在那里的溜冰鞋是不必要的,无数次的探险、爬树、可以踩踏与蹦跳的完美水坑以及无数没有被吃完的冰激凌全都是不必要的。他们永远不会在周末的大清早被吵醒,永远不会在讲电话时用耳语厉声说“安静”,也永远不会将小小的连指手套放在暖气设备上烘干。他们将永难感受到人生中最沉重的惊吓,也就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带来的体验。

工厂会在第二天的报纸上指称,这一切都是“意外”。但这其实是错误的。赫德镇的居民们会口径一致地说:“只有在那里才会采信这种说法。”赫德镇的居民会按照事实来描述它:“导致死亡的意外。”很快,围坐在餐桌前和公共休息室里的人们会开始议论纷纷:要不是那个来自熊镇的女人,也就是那个本来应该去操作那台机器的女人,那个产下健康快乐的小宝宝,还以熊镇冰球俱乐部史上最恶劣的流氓之一的球员的名字为他命名的女人……这时候,政客们就会在工厂内部大肆翻找,想查出这究竟是谁的责任。

也许这并不是真的。只不过,附和他人的意见实在太容易了。

*  *  *

这一天,强尼和哈娜都会留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因此特丝便到自己年纪最小的弟弟图尔的朋友家去把他给接回来。他先是喋喋不休地说着各个不同的超级英雄之间的差别,接着迅速转向一个极为深沉的哲学问题:“当你只穿着袜子的时候,所有人都认定你没穿衣服;可是当你只穿着内裤的时候,大家就不这么想了,为什么呢?你穿在身上的布料,不是一样多吗?”特丝忙于操作自己的手机,没有仔细听他说。路上,托比和泰德跟他们会合,这四姐弟便开始规划晚餐。事实上,爸爸告诉过托比他们可以叫外卖比萨,而他铁定会被妈妈臭骂一顿,因为她早已告诉过特丝,他们绝对不可以叫比萨。但特丝表示,泰德说托比说爸爸说过他们可以叫外卖比萨,而妈妈太累,没有精力为这种二手甚至三手的信息来源争吵,所以就吃比萨吧。有时候,家里有姐弟四个真是好事一件,你可以利用彼此,借此转移或分散注意力。

特丝走动着,用手机打着字,但似乎没有记录托比点餐时提出的极为明确的要求:加量的奶酪,比萨底部必须烘烤得够厚,不要加橄榄,只能加红椒,绝对不能放黄椒,以及其他一些没完没了的要求。因此,他问道:“你在听吗?”

“嗯。”她随意地应着。

但图尔成功地偷瞄到她手机的边缘,吼道:“你在发短信!你发信息给谁?你为什么要发爱心?”

托比和泰德睁大了双眼,仿佛看到姐姐不小心露出了藏在人皮底下的蜥蜴皮。

“你发爱心?天杀的,你在给谁发信息?!”

在全家人中,就大家所知,特丝并非那种在发信息时特别注意保密的人。但此时她羞愤交加,脸色变得通红。

“你们如果想活命,就少管闲事!”

如果托比和泰德真有胆子,他们会试图一把从她手上抢过手机。即便如此,托比也不会鲁莽地无视自己的人身安全。然而图尔毕竟还太年幼,还不理解自己的大姐在真正生气时,尤其是盛怒时,其表现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他顺着她的腿爬到她的背上,瞄到了屏幕,大声叫喊起来:“波博!她把爱心发给他了,波博!!!”

当特丝一把将他扯下,准备将他扔进灌木丛的时候,泰德及时救了他。当她看起来要狂怒地到处乱踢的时候,托比赶忙跳到一边。她急促而沉重地呼吸着,她的三个弟弟全部高举双手向后退。

“对不起,对不起……”图尔低声说。

“我们只是在开玩笑……”托比和泰德点点头。

被她握在手上的手机振动着。一次振动,两次振动,直到她低下头看到波博写了些什么。就算在这个时候——仍然暴跳如雷,恨不得把蛇藏在弟弟们放内衣裤的柜子里,她还是忍不住露出微笑。

“你们能保守秘密吗?”她询问他们。

他们显然没有保守秘密的能力,但他们真心诚意、十分诚恳地保证,会努力保守秘密。即使表面上一团混乱,手足间的捉弄与恶作剧不断,但他们还是打从心底爱自己的姐姐。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坠入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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