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真相

51.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真相”的概念是很灵活的,但对一家地方报社来说,要想活用这个概念,有时候几乎是不可能的。

总编辑带着一定程度的厌恶情绪察觉到,她越来越常想到她爸爸在她小时候教导她时提到的一句很有哲学意味的话:“最简单的说明,通常就是真的。”

她没有参加那场葬礼,她在那里不受欢迎。这一带的人们能够容忍新闻记者,但也仅止于此。熊镇的人们只因为编辑部设在赫德镇就抱怨这家报社是“赫德镇的传声筒”,同时,赫德镇的人们则抱怨这家报社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舔舐熊镇的屁眼”。无冲突的中间地带是不存在的。你只能支持或者反对这些人,你找不到双赢的办法。因此她得提醒自己:总编辑的工作,并不在于赢取任何一边的支持。

她爸爸提议由他独自去参加这场葬礼,因为没人认得他是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同意了。“不过请你别跟任何人讲话,你只管拍照就好!”她如此要求,而他很轻易地就答应了这个要求。当时她狐疑地眯起眼睛。他看起来并不像往常那样生气、紧张,反而像她童年时他在对一个掌权者或名人的新闻追踪工作取得重大突破,并确切知道自己已经逮到这个死浑球儿时那样平静。“你找到了什么?”她充满好奇地问道。直到那时,他才露出满意的微笑,将一沓文件搁在她面前的书桌上。她从来没看过的合同复印件。现在他在葬礼上,而她则在这里,一边惊异地阅读着这些文件一边想着:你可以将这个天杀的糟老头锁进一个空房间,但他仍能在那里挖出国家机密。

头几份合同从表面上看完全没有破绽,它们涉及两年前的一宗土地交易,卖方是区政府,买方则是地方上的工厂。这并无任何诡异之处,这家工厂有意扩建,而区政府想造就更多的就业机会,成交价格完全符合市场价值,没人会有怨言。但她爸爸在头几份合同下方还放了他找到的其他几份合同,其中一份是同一块土地在不久后被转卖的合同,这回的卖方是那家工厂,而买家则是熊镇冰球俱乐部,但那时的成交价格则低得多。假如这笔交易真有其事,那就意味着同一块土地在短短的一两个月内的贬值幅度超过百分之九十。在总编辑看到下一份合同前,她当然觉得这笔交易对工厂来说真是糟糕透了。其后一两天签订的下一份合同中,那家工厂买进了另一块位于工厂旁边的土地,众所周知那是它多年来一直想弄到手的土地。卖方是谁?区政府。总之,这位总编辑推定,这就是条件:如果区政府以低价将那块地卖给冰球俱乐部,一定会招惹别人的抗议,因此那家工厂愿意充当白手套,条件是让他们买到他们真正想要的那块地。

这已经够糟糕了,但事情还没有完。那沓文件中的下一份合同显示,区政府如何在一段时间以后从这块土地一开始的买方——也就是熊镇冰球俱乐部——手里买回了冰球馆旁边的那块土地,但这回的成交价则高得多。现在这份合同上写的已经不再只是“土地”,甚至还包括了“场馆”。突然间,这笔交易的重点变成了冰球俱乐部的“训练场馆”。购买费用是在一段长时间内分批进行小金额付款完成支付的,合计金额多达数百万。事情还没完,这一堆文件中的下一份合同由同一批人在同一个日期签署,现在的区政府在合同中做出承诺,让熊镇冰球俱乐部租回他们刚刚售出的训练场馆,以近乎免费的价格继续无限期地使用场馆。

总编辑阴沉地叹了一口气。区政府秘密将税金输入冰球俱乐部的方式真是再明显不过,超乎了她的想象。但她仍然知道,这起丑闻还不够大,不足以使任何人认罪。它太过复杂,大多数读报人无法理解;它也不够刺激,不像她爸爸常说的那样,是一个足够“好的故事”。所以,当他把那沓文件递给她的时候,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满意呢?

她得翻到最下面才能得知答案。那下面没有合同,只有一张打印的照片。它很模糊,但她能看出它拍摄的是冰球馆旁边的那个停车场。爸爸在最上方注明了今天的日期,同时在背面注明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训练场馆!”

她只是凝视着那张照片。那可是数百万的税金,但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连一架起重机或一道封条都没有。他们甚至没有尝试着让这件事看起来像是真的,这群老头是如此确信自己永远不会被逮到。他们又凭什么认为自己会被逮到呢?到目前为止,他们如此轻易地规避了一切。

总编辑靠在椅背上,尝试通过所有新闻学的训练来确实地质问此刻的自己:我是否客观?我是否公正?她在这所有文件中都看到了彼得·安德森的签名,但他真的是这一切背后的策划者吗?这件事情是在他辞去体育总监职务以后发生的,他为什么要签署这些文件呢?或许他只是签名了,而没有考虑到后果?或许他被欺骗了?

不过,不对,她已经知道爸爸会怎么说:“小老太婆,鱼都是从头部开始腐烂的。这种类型的经济欺诈已经行之有年,而且是上行下效。彼得或许是凑巧在这笔涉及训练场馆的交易前卸下体育总监的职务,目的在于湮灭证据。我平常都是怎么教你的?如果看起来有好几种说法,你就选那个最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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