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家庭

50.

当彼得驾车拐向教堂的时候,蜜拉注意到停车场上已经没空位了。他正要倒车,试图掉头去大路上寻找停车位的时候,两名位于前方身着黑衣的十多岁青少年恶作剧般地对他吹起口哨,向他打手势。其中一人将一个摆在最接近大门口的停车格上的三只锥形路标搬开,向彼得招手,作势要他把车停到那里。

“提姆交代过,要我们把最好的位子留给你!”当彼得惊讶不已地从车里钻出时,那些年轻男子郑重地告诉他。

他们不收取小费,也不想被称赞,他们只想让提姆知道,他们是可信赖的。当蜜拉绕着车身走动时,彼得尝试要握住她的手。最后他终于握住了她的手,不过他察觉到她有些不情愿。

“提姆的小弟?”她说话的口吻更像是在指控,而不是在提出问题。

“不是……这样子的……这只是……”彼得开口道,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说服谁。

“爸爸!”

玛雅救了他。她和里欧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拥抱了他,并将一个白色领结递给他。

“这是班杰给你的。”

“我觉得只有家人才能佩戴白色领结,我……”彼得温柔地解释道。

“你就是家人。”墓园园区大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那人是提姆,站在牧师身旁。

“只有在这座小镇里,只有在这座杀千刀的小镇里,你才会看到混混和牧师站在一起。”蜜拉暗自想着。但是,当彼得偷偷地瞄她一眼时,她便装出鼓励般的表情,点点头:“亲爱的,你先过去吧!我看看这边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

他转身离开。她站在原地,凝视着自己的丈夫、那名牧师和混混,内心涌现一种寒意和被遗弃的感觉。随后她闻到从自己近旁一件夹克上散发出的烟味,接着她的手掌就感受到某个温暖的物体。玛雅的手指握住她的手指。

“妈妈,我好想念你。”

老天爷。蜜拉差一点就要走回车子旁,坐进车内。我们的子女完全不知道,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  *  *

彼得和提姆在与牧师谈完话以后,便留在了教堂内。包围他们的是炼狱般的噪声:门被拉开又砰地关上的声音、沿着各面墙壁摆放椅子以及椅脚刮擦地板发出的吱吱声响。这种声音像极了在冰球馆里能听到的那种声音。

“勒夫的事情……怎么样啦?你们谈过了?”彼得问道。他既担心周围的噪声掩盖了他的问题,其实又担心对方听到自己的问题。

提姆看着他,表情像是在问:“你真想知道?”彼得其实并不想知道,但他感觉他得知道。

“我们留了一条信息给他。”提姆说。

“在哪里?”彼得问。

提姆搔了搔自己那刚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他的发型很完美,头发向后梳,将几撮头发理平。他的领结也打得一丝不苟,他和彼得一样,戴上了白色领结。别人可能会误认为他们是父子。

“在他的院子里。”

当然了,彼得后悔自己这样问。他仍记得自己在听到勒夫在美国国家冰球联盟选秀会上对亚马所做的事情以后感到的愤怒,他记得昨天勒夫出现在他家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威胁,不过他也记得,当“那群人”几年前对他在俱乐部的工作感到不满时,他们是怎样对付他的。当时他们的别墅被放到拍卖网站上,蜜拉接到一家搬家公司的电话,而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当时“尾巴”打电话来告知,有人在报上刊登了彼得的讣闻。宽恕与遗忘之间,是有差异的。蜜拉或许可以自降格调,接受与提姆这种人达成停火协议,但彼得现在做的是另一回事。他已经把提姆变成了盟友。一个人迟早得问自己:假如我过去害怕的人现在成了我的守护者,是他改变立场了,还是我改变立场了呢?

当人群开始涌进教堂时,彼得感到自己很像啤酒杯里的一只马蜂。他站在提姆的旁边,那些男人和女人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来与他握手。在他还担任体育总监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与他握手的。一部分人担忧地朝他的同伴瞥了一眼,但许多人其实面不改色。一部分人甚至也与提姆握手。他们或许是出于对拉蒙娜的尊敬才这样做的,不过也可能是出于他们对这座小镇当前政治局势的理解。所有人都听闻过冰球馆里的斗殴,没有人会认为这能为某件事画上句号。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开始。一星期后,熊镇与赫德镇的甲级联赛代表队将在本季开幕战中对垒。有些时候,你会想与像提姆这样的人保持距离,不过在眼前这个时间点是难以与他保持距离的。

教堂在二十分钟后人满为患。向所有站在门外的人说明,不让他们入内,则花了双倍的时间。拉蒙娜下葬时,教堂的门是敞开的。

*  *  *

玛雅坐在妈妈和弟弟后面的那张教堂长凳上,她的身旁则是安娜。当他们看到彼得缓慢地走向最前方的麦克风时,他们发现:他的双腿是如此不稳,他害怕自己会崩溃。他曾在数以千计的人面前打过几百场冰球赛,但冰面上的任何事情都无法像必须做演说这样,将他吓得屁滚尿流。他将自己的白色领结理平,觉得它实在像一块他不配得到的奖牌,让他很不自在。

教堂里安静下来。他清喉咙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还要响亮。他抽搐了一下。群众发出短暂的笑声,而后再度沉默,这几乎让他陷入瘫痪。不过他到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将其展开,说道:“我……我简短说两句。我……我无法决定今天要说什么。我不愿意站在这里,假装我跟拉蒙娜很熟,假装我比在座的各位跟她还要熟。其实,我几乎完全不认识她。但我还是很想念她,就像人们想念……是的,就像人们想念爸爸或妈妈一样。我……抱歉……”

他低头看着那张纸。它剧烈地抖动着,坐在最后一排的人似乎都能听见它发出的沙沙声。他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吐气,嘴唇痉挛着试图照本宣科地读稿子。

“我们唯一能够谈论且不起争执的话题就是冰球。有一次我对她说,运动项目真是奇怪,我们将生命中的一切投注在它身上,但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我们又希望能够得到什么呢?几个难忘的时刻……就只有这样。几场胜仗,我们在几秒钟内觉得自己比实际上还要伟大,我们在那少数几个场合中可以梦想:我是永生不死的。”

他必须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把纸塞在手里折好,再将它塞进口袋。他颤抖得太厉害,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太拙劣了。他不知道最让他感到胆怯的是教堂里的听众还是在天国的听众,不过他做了自己过去常在更衣室里做的事情——紧紧地咬住嘴唇,让痛苦与血的味道逼迫他集中精神。

“我告诉她:体育项目带给我们的,就只有几个难忘的时刻。那时拉蒙娜取来一大杯威士忌,对我嗤之以鼻,回答道:‘杀千刀的,彼得,要不然人生还是什么,除了几个时刻?’”

提姆坐在最前排,面无表情,但他那握紧了的双拳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班杰则独自坐在教堂最后方的一排座位上,尽可能地靠近门边,泪水已经轻轻地滴下,落在石质地板上。彼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假如你想知道拉蒙娜是谁,以及她对地球上的这个地方究竟有什么意义,你只需要瞧瞧他们这三个失去了父亲的男孩子脸上的悲痛就行了。

彼得抬起头来,奋力地挤出下列这番话:“拉蒙娜,这就是你留给我们的,几个片刻、几段历史、一些趣闻。没有人能够像你这样诉说这些故事。你是这座小镇。你就是这座小镇,现在整座小镇都思念你。请代我们向霍格致意。永……永别了。”

他朝着棺木鞠了个躬,努力以平稳的脚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当他跌坐在蜜拉身边的座位上时,她朝他伸出手,动作很谨慎,非常谨慎。

就在她几乎要触及他的皮肤时,提姆那夹杂着哀痛的牢骚声打破了沉默:“杀千刀的!这下子天堂的啤酒会变得够贵啦!”

当时数百人大笑起来,这笑声既突然又整齐划一,简直像是从同一张嘴里发出的。它是如此响亮,如此整齐划一,如此酷似某种溶剂,激活了教堂里的每个人。它让人们挺直后背,让他们回归现实。它好比在一场冰球比赛中,大家在破门得分前屏住呼吸,但在真正得分之后随即爆发欢呼。蜜拉想搭着彼得的手,但他开心地笑到流泪,不得不抬手去擦,因而错过了她的触碰。她一动不动地静坐着。

*  *  *

葬礼结束后,就在数百名眼含泪水但仍面带微笑的访客涌向教堂出口时,玛雅坐在教堂外的墙上,膝盖上放着那把吉他。她正在手机上书写着自己所有的情绪。或许,它有一天会被谱写成一首歌。不过,她将永远无法唱起这首歌。

我们从海外搬出

来到了内陆

你们说这里的生活比较容易

它也许比较不费力

只要你别那么投入

别那么繁复

或者以正确的方式繁复

以恰好、正确的方式繁复

只要你们同样地努力去爱

同样努力地表达恨意

只要你假装,你顶得住压力

只要你不再是你自己

这样,这里的生活也许比较容易

它也许比较不费力

随后她见到自己的妈妈独自从教堂里走出来。爸爸还待在里面,人们将他围住,想跟他握手。这时玛雅写道:

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但不曾恋爱

因为,孩子会有样学样

我总是相信永恒的爱,即使它不曾发生

因为你们有着真爱

可是现在

他和你,是否还在一起

妈妈,你变得如此渺小

爸爸,你几乎已经消失

如此受惊、脆弱、纤细

你们已经将自己磋磨成某些会随风而逝的东西

你们只需要说:我永远不会超越你

瑞典语的“我需要你”(jag behöver dig)由三个单词构成。

三个渺小的单词瑞典语的“我需要你”(jag behöver dig)由三个单词构成。足以拯救这一切:

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安娜一手拿着一杯啤酒,绕过拐角,走上前来,打断了玛雅的写作。玛雅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这些啤酒的,不过如果真有人能够从墓园里弄来酒精类饮品,这人肯定就是她了。

“你在写给谁啊?你最好的朋友?”安娜露出坏笑。

“是,但是你的大肥脑挡住手机信号了!”玛雅回答道,并将手机塞进口袋。

随后这两名年轻女子坐在墙上喝起啤酒,打趣着彼此。在她们两边,一边坐着她们的过往(那两个现在已经隐身的小女孩),而几乎可以完全确定的是,拉蒙娜就坐在另外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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