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战士

47.

星期天到了。拉蒙娜的葬礼完全没有为与她有关的记忆带来荣耀。当她还在人世的时候,她就清楚明白地告诉过这些浑球儿:在她尘归尘、土归土以后,他们完全可以拿她的骨灰或遗骸来喂猪或当作花肥,只要他们别装模作样,不要邀集一大群其他浑球儿必须站在葬礼会场假装哭丧着脸就行。一如往常,没有人听从她的话。全镇的人都将出席这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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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杰很早就被爱德莉摇醒。小狗们先获得食物,然后才轮到人们进食。他们站在厨房的长凳旁边,安静地吃着东西。班杰几乎什么都吃不下。他的身体不习惯在黎明时分醒来,这通常是他的就寝时间。爱德莉强逼他喝下咖啡,还弄来了他唯一的一套西装。在他两年前离开熊镇时,这套西装的上衣肩膀太窄,衣身太瘦,装不下他;对现在的他来说,它则显得过大了。爱德莉已经将他们的爸爸留下的那双旧时装皮鞋擦亮,摆在门厅地板上。她将自己购买的一个白色领结递给班杰,他没有费力去抗议。在葬礼上,只有死者家人可以佩戴白色领结,不过爱德莉才不管班杰对这一点以及其他事情的看法。当他回到家时,姐姐们压根儿没问他要住在哪里,直接就给他做主了。他最后留宿在爱德莉家里,因为凯特雅的家太小,而他们的母亲因为病重,现在正住在佳比家里,所以佳比现在没有地方收留他。她们当然不会让他独居——虽然他可以自由地环游世界,但要知道,如果你有三个姐姐,你在她们眼里就永远是孩子。

当阳光照耀在树冠上时,佳比和凯特雅开车来接他们。他们的妈妈坐在后座,于是爱德莉和班杰一左一右挤坐在她的身边。妈妈不顾班杰的抗议,在整趟车程中,一直在梳理班杰的头发。姐姐们哄笑着,笑得连车身都震荡起来。这个男孩确实能够承受许多痛苦,但就连给马匹装马鞍都要比这个来得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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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们相处时,时间是充满弹性的。当他们离开我们时,那种感觉就像经历了一辈子;但在他们回到家后的第一个早晨,我们又感觉他们似乎不曾离开。对班杰来说,问题就只在于:现在,许多人将会在这么长时间后再次见到他。他们当中许多人的反应,仍是他无法预料的。

他和妈妈及姐姐们一同来到墓园。此时到场的人还寥寥无几。妈妈将一打用锡箔纸包着的碗从汽车的后备厢里取出。对她来说,到哪里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总要随身携带食物。她和姐姐们走向大门口,开始做起她们一直以来持续在做的事情:帮助别人,找点事做。在那几秒钟内,她们遗忘了班杰,遗忘了其他所有人向他投来的目光,遗忘了他过去在这座小镇里是什么样的人物,而他在那之后又成了什么样的角色。因此,他独自站在车身旁,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感到所有经过他身边的人都会偷瞄他,并低声耳语。他那双冒着汗的手掌焦急地想找点事做,但他连一根香烟都点不着。他顿时希望,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回家。天杀的,他可没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他看到了远端大门口旁的一众黑衣男子,包括“蜘蛛”和提姆身边几个最亲近的手下。他们站在那里,确保没有任何不速之客闯入葬礼,而班杰不知道自己是该被列为不速之客,还是被算成其他人的一分子。他过去比较善于隐藏,不让他人看出他的犹疑,但他在远走高飞的这两年里,失去的可不仅仅是好几千克的体重而已。那根香烟在他的手指间熄灭。

“那个不是班杰吗?”一小段距离外,某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对另一个小鬼耳语。“狗屎蛋,他变得真瘦,他是得了艾滋病,还是怎么回事?”这个小鬼小声回应着自己的同伴,随后两人歇斯底里地咯咯笑起来。一名成年人恼怒地要他们闭嘴。两个小鬼头双手一摊,低声嘶吼道:“怎么啦?他不就是娘炮吗?你不是都说了……”

班杰没等他们把话讲完就转过身往反方向走去。他穿着爸爸那双时装皮鞋,在轻薄的雪地上绊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只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你是否在找寻什么,在逃避着什么?”这番话在他的脑海里回响。在他刚开始踏上这段旅程的时候,地球另一端的某个酒保如此询问他。当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说“两者都有”。他邂逅过一名女子,是个潜水教练员。某个早上,她发现他睡在一座浮动式码头上。他无法根据她那蹩脚的英语口音辨识出她来自何处,不过他俩成了好朋友。他们的友谊很深厚,因此某天晚上,在他的目光牢牢盯着瓶底良久以后,她微笑着说道:“人们很容易爱上你,并且变得郁郁寡欢,因为你不会爱上别人,总是郁郁寡欢。”这是好几个月以来,班杰头一次听到自己的母语。事实显示,这名女子成长的地方距离熊镇差不多有五百千米,但那实际上已经极为接近熊镇了。“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你是从家乡来的?”他问。“要是那样的话,你就永远不会跟我攀谈,因为你不愿去想与家乡有关的事情。”她回答。这倒是真的。整个晚上,他俩就以这种他差一点忘记的语言喋喋不休地聊着,翻唱乐队在台上演唱,而她跟着歌曲一起唱。已经喝得够醉的班杰闭上双眼,以为自己又进入了森林,而不是身处海滨。这并非他第一次想家,这只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想家。这名女子要他做出承诺,会在她身边多待一阵子。班杰做出了保证,然而他还是收拾起行李,比以往每次收拾的动作还要利落,最后离开了那里。

“班杰!”此时,愤恨的叫喊声在停车场上回荡。

班杰继续走着。

“班杰!”这个声音再度号叫起来。这个名字像一颗冰雹砸在他的脖子上。

他像只被困在角落里的老鼠一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准备应付所有可能的变化。那些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已经离开大门,径直地朝他走来。他曾经深受他们的喜爱,但当他们获知他所有的秘密时,他们就也憎恨起他来。这种恨意,是只有你由爱生恨的对象才可能感受到。他曾经象征着这票人希望熊镇能够成为的一切:所有人都怕他,而他谁都不怕。虽然那时候他只是个小男孩,但在冰面上他是他们倚重的男人。他们的战士。他们的。班杰不曾在其他任何地方体验过那种整个观众席上的黑衣人齐声吼叫、体内的肾上腺素飙升到让人直扑向亚克力防撞玻璃的感觉,因为它不存在于其他地方。有多少次,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留在那里啊,多么希望真相别曝光啊。班杰本来以为自己熟悉地球表面所有类型的沉默,但是当他第一次走进一个房间,发现整个房间里专拿娘娘腔开玩笑的男人在看到他时陡然陷入一片死寂时,他才改观。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体验过所有类型的恨意,但是直到赫德镇的球迷们在他出赛时将人造阴茎扔到冰面上,他从熊镇最忠实的球迷眼中看出他们因为他而感到丢人现眼且升起恨意时,他才知道这不算完。他们为此事厌恶他,但他并不责怪他们。他理解:他们永远不能宽恕这件事。“你是我们的一分子。”这是提姆在两年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是,现在这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任何意义。那时的班杰还是个冰球员,他对他们仍然有用处,他是特别的。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他本该永远不再回家的。

“班杰!”“蜘蛛”高声号叫道,那伙人中就数他最疯狂。那并非一种呼唤,而是一个命令,叫他别动弹。

班杰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这群男人接近。第一个上前的男人高举起双手,第二个人也举起双手。当他们拥抱他时,他感到非常错愕,同时觉得痛得要死,因为他身上仍然满是在去机场的路上被痛揍一顿时留下的瘀伤。

“天杀的,你好吗?看到你回家真好!见鬼了,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你是得了厌食症还是怎么回事?”“蜘蛛”大声叫嚷着,而其他男子则用各种言语羞辱他,但这些羞辱实际上是一种恭维。因为这是除了明褒暗贬外,这伙人唯一的沟通方式。

然后他们谈论起驼鹿狩猎季,聊到枪械、车辆,以及天气。班杰还在半信半疑地等着被揍一顿,但在他们始终没动粗之后,他肩膀一沉,低声说:“我……觉得很遗憾……”他朝着墓园点点头。

不过“蜘蛛”只是面露微笑道:“你现在要哭啦?你以为拉蒙娜会允许你哭啊?她会把你那瘦巴巴的屁眼敲碎,再放一把火,让整个小镇都弥漫着屎味!”

然而他的眼中有股难以想象的思念。当然,所有在场的男人都是如此。他们的脸因酒精而肿胀着。他们用酒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淹没,这样才不会让人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他们是拉蒙娜的人,拉蒙娜也是他们的人。对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而言,这老太婆对他们可比他们的亲生父母还要亲。所以此刻,幽默已经不是一种防卫机制,而成了一种纯粹的反抗动作。忧伤鬼,你是动不了我们的。

其中一个男人的女朋友在车旁叫喊着,表示需要人手帮忙搬椅子(因为教堂里将会人满为患)。所以这伙男人便开始走动起来,同时继续跟班杰交谈,仿佛他跟过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班杰跟着他们走。他们谈论着冰球,但没人谈论班杰与冰球。没人询问他往后是否还要打球。倒是有人提到,区政府要尝试将两个俱乐部合并成一个。“蜘蛛”说:“他们可以去试试看,等他们被埋掉以后,我们就再也不需要更多的椅子啦!”那人的女朋友朝自己男友的腿踢了一脚,于是他也朝“蜘蛛”的腿踢了一脚。当“蜘蛛”大喊“我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吗”的时候,那人的女朋友吼道:“说话放尊重点,天杀的,我们现在可是在教堂里!”当然了,“蜘蛛”对此报以大笑,说:“玛德莲,别在教堂里骂脏话!”哦,天啊,大家乐不可支,都在咧着嘴笑,就连班杰也笑了。他们将更多的椅子搬进教堂,讨论起女孩和雪上摩托车。在这群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当中,想必没人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此时此地,他们送给了班杰一个礼物:他们以对待一个普通人的方式来对待他。对于一个过去总是显得很特别的人来说,这是最美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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