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仆从

46.

正义是不存在的。至少适用于所有人的正义是不存在的。至少正义在这里是不存在的。马特奥在人生的初期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现年十四岁。姐姐总是告诉他:这个年龄是最糟糕的年龄,这里出现的所有人都是最卑劣的人。她说他就是得活过这几年。但是,没撑过这几年的人是她。她曾说,他想成为什么,就能成为什么。但现在,他再也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想感到高兴。

以前他很喜欢画画,因此他在过去这几天里努力想要描摹她的样子。但他已经记不得她身上的细节,在他眼中,她仿佛是由陶瓷制成的,头发像是用木片刻出来的,眼睛则和布娃娃的一样。他描绘她的方式,就仿佛有人为他描述她一般。

在葬礼举行的前一天深夜,他的双亲很晚才到家。他们一语不发,神色自若地进门,仿佛刚刚从超市或教堂回来。他的姐姐就安息在门厅里置物箱上的一个盒子内。他偷偷溜进门厅,小心地将它举起。不过它实在太轻了,绝对装不下她。她身材高大,笑声响彻整条长廊。她发脾气时,屋顶都会被掀翻。厨房里传来母亲的喊声,马特奥差点就将盒子摔在地上。

“马特奥,你不打电话给同学,到外面骑一骑自行车吗?”

马特奥吞了吞口水,觉得双肺仿佛塞满了冰块。姐姐常说,他们的妈妈活在由遐想构成的天地里。有些人喜欢站在一块立牌后面,然后从立牌上的一个洞里探出头来,让自己的脸出现在一个电视剧人物、一头狮子或一个肥胖大婶的身躯上,接着进行拍照。妈妈的人生就像这样一张荒谬的照片。“对她来说,这就是人生的全貌。她只是将我们的脸安插在她梦想的、以为我们能够成为的事物之上。”姐姐说。那时,马特奥常会感到愤怒。他不是生姐姐的气,而是为了不公不义感到愤怒。他从来就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曾打电话给任何同学。他的妈妈只是看到其他小孩在街道上骑自行车,就以为他也是这样生活的。

“好的,妈妈。”他喊道。

户外正下着雪,而室内也一片冰冷,因为马特奥的妈妈不时会感觉空气很污浊,于是一连数天敞开屋子里所有的窗户。她似乎觉得这样做就能让所有的错误消散、蒸发。她站在厨房里,烘焙着面包。当她不愿意跟任何人产生目光接触时,她总会这样做。爸爸坐在另一个房间里读书。他活在另一种遐想之中,他在那片遐想天地中可以封闭自己,不再感受任何事物。“你们说我们要担任上帝的仆从,但那只是用别的字眼来表达‘奴才’!”马特奥的姐姐某次就这样对他们说。这话让妈妈感到心神不宁,她全身不断颤抖,甚至捂住自己的双耳,厉声尖叫。一整夜,马特奥都抱紧姐姐。姐姐在第二天早上向他道歉。她在那天夜里低语道:“马特奥,他们从来就不曾拒绝过任何人。不敢拒绝自己的老板,不敢拒绝教堂里的人,不敢拒绝上帝!他们只会臣服,乖乖听话,接受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所有那些该死的规则、禁令,从来就没有报酬,你想过这种生活吗?你难道不想过得比这好一点吗?”

那时候的马特奥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番话,他从没想过是否存在其他替代选项,但他理解姐姐为什么开始酗酒,这正是逃避此地的一种方式。妈妈在那之后不久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酒类饮品和丁字裤。那是马特奥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听见“婊子”这个词。每天晚上妈妈都会为了女儿的灵魂祈祷,声音大到能让她听见,因此女儿不再回家。

那时候马特奥年龄还太小,无法理解最后那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和姐姐遭遇的一切。但当她远走海外消失无踪时,他就走进她的衣柜,待在那里面,吸入属于她的气息,直到入睡。当他在衣柜最深处的角落醒过来时,他的脸颊蹭到衣柜底板上的某个尖锐物体。那正是她日记簿的一角。他正是从那里得知了一切。因此他知道,她或许死在了另一个国家,警方或许会声明她的死因是毒品。但那都不是事实。她是在熊镇被谋杀的,这里的男生们谋杀了她。她的心裂成无数的碎片,散落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双亲常访问的那座教堂,离此地有数小时的车程。现在,他们甚至不打算将她埋葬在那里。他们打算将她埋葬在这座位于熊镇,总是被他们嗤之以鼻的教堂旁边。如此一来,他们就永远不需要对造访这座教堂的人们说明,女儿在海外死于嗑药过量。他们只能假装她仍然活着,在外地到处旅行,假装她仍然会寄明信片来。

马特奥将她的日记簿和自己的电脑藏在同一个地方,也就是地下室里那台已经出故障的烘衣机后面。他只读过她的日记一次,但对里面的每个字母、每个惊叹号,以及每处滴落在文字间的泪水被风干后遗留下的隆起,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相信我,因为只要在这里跟一个男生上床,你就有义务跟所有人上床!熊镇就好像在施行‘上床式民主’似的!在这里只有处女会被强奸!!当我自己的妈妈都不相信我的时候,警察又怎么会相信我?!婊子婊子婊子婊子。我对她和其他所有人来说就只是个婊子婊子婊子婊子,所以我是不会被强奸的,因为强迫一个婊子就不算强奸啊!在这里不算!!”

距离她收拾行李谎称要前往教堂,并就此销声匿迹,已经过了两年半。她离开熊镇的时间,其实就在玛雅·安德森被凯文·恩达尔强奸后不久。但就算整个熊镇忽然间开始讨论性暴力,而且日复一日、每时每刻地讨论时,马特奥从没听到过自己的双亲对此说过任何一句话。在一段相当短的时间里,他纳闷着:他们是否感到可耻?他们是否后悔当初没有相信自己的女儿?但当他看到发生在玛雅身上的事情时,这种疑惑就消失了。她总该获得平反、正义,进行报复吧?她要的应该不多吧?的确,一点都不多。只不过有个名叫亚马的目击证人最后勇敢说出发生在这座小镇里的事情,而此举意味着他立刻遭到强奸犯的朋友们的袭击、施暴。安德森一家人只能在整座小镇都背弃他们时,勉力将自己的生活稳定下来。玛雅只得到医院去,接受令人感到恶心的检测。她报了警,但报案书只招来各种羞辱性的揣测——她是否因吸毒而昏了头,她是否发送了暧昧不明的信号,她是否真正了解此举其实可能毁掉凯文的职业生涯!网络上只不过流传着数百条匿名评论:她铁定在撒谎;她只是在寻求关注;大家都知道是她对凯文起了色心,而不是凯文对她起了色心;她那时已经醉晕了;她是个天杀的婊子;她被强奸只是活该,本来应该有人将她谋杀掉的。这就是人们所要求的一切!玛雅的爸爸只不过差点丢了工作,整个冰球俱乐部只不过差点破产。她妈妈是律师,疯狂到敢于挺身对抗全世界。一切只需要证据、证人、金钱、有权有势的朋友,以及庭审。在这一切之后,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凯文仍然没有被定罪!他的家人只不过搬离这里,而后大家全假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甚至在某方面就将此视为正义得到了伸张,一点微不足道的平反。玛雅只能接受这种事实,而这还意味着付出一切。

就只能付出一切。

所以马特奥的姐姐有多少机会呢?一点机会都没有。马特奥直到找到她的日记簿,才知道她为什么要搬离这里。如今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曾翻到她的日记簿,这样他就能免于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他在内心深处深切地渴望她在远方能够获得自由,但他现在已经知道,这座小镇里的男生们就是一座监狱,他们在她内心留下种种枷锁,使她再也无法翱翔。虽然马特奥只有十四岁,但是由于他的双亲是上帝的仆从,他们永远不会为她复仇。因此,他现在得复仇。

他从书包里取出一支钢笔,谨慎、小心地在她安息的小盒子上画了一只蝴蝶。随后他就去了户外,在雪地上骑自行车,街灯映照着他的身影。当他的妈妈透过窗户发现他时,他招了招手,她也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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