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蒙娜葬礼举行的前一晚,是今年第一个真正寒冷的秋夜。它并非今年首次出现零摄氏度以下气温的秋夜,也根本不是今年首度出现降雪的秋夜。无论你经历过多少个秋季,那是你首次无法以任何言语形容的秋夜。它是你习惯秋季以后,感觉寒冷已经成为常态,不再是异常状态的第一个夜晚。虽然夏天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们是在这一夜失去了对它的记忆。最后的微光摇曳着,而后熄灭,整座小镇像是被一只袋子罩住。若是没有了连指手套,明天你的手指头将不再灵活。你的双耳将不再能清晰地辨识出鸟儿的啼叫声。你的双脚也将会忘记,原来某些水洼并不会被靴底一脚踩碎。
地方报社的总编辑感受过其他许多地方的酷寒,但在某一方面,森林里的严寒更残酷,更使人无法忍受。它穿透你的皮肤,使你永远无法真正解冻。要不是她如此讨厌陈词滥调,她或许会用同样的话来形容人们。她那些住在更远处南方地区的老同事都认为:接下这份工作,简直是疯了。实际上,她对此说法也无法反驳。位于荒地中心的最精简的编辑部门,没有什么可见的资源,围绕在周边的居民们似乎对她所属的职业群体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仇恨。所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嘿,人类为什么要做事情呢?因为挑战。这很困难。当新闻记者意味着你的完整身份时,你或许将在人生中自然地达到一种境界:只有那些不可能赢下的战役,才真正值得努力投入。
她放下电话。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灯火已然熄灭。除了她自己,唯一还在办公室里的人就是她的爸爸。他坐在窗台旁边的一张高脚板凳上,手里握着签字笔,面前是一沓沓文件。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整天。
“是关于什么事的啊?”他好奇地问道。
“警方接到报案,一辆停在赫德镇的车被砸烂了。它显然是属于‘尾巴’的。”她答道。
他没问她,她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人们会闲聊,谣言在各处传播着。只不过,它在这里传播的速度更快一些。
“那个赞助商?”因此他只问了这么一句。
“是的。”
他充满讥讽地吹了一声口哨,眉头皱成一团:“这个巧合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这个人就在今天遭遇到这种事?”
她将头一偏,这个姿势透露出她的烦躁:“爸爸!你是在指控这个善良、高贵、充满热忱且贡献了许多税金的‘尾巴’在撒谎吗?”
爸爸对此嗤之以鼻:“谎话,谎话。如果你到他家里瞧瞧,我猜想那辆车的确被砸烂了。至于这是怎么发生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小老太婆,你并不是在问我这是不是谎言,你是在问我你该不该刊登这则信息吧?”
她的微笑中夹杂着一声叹息。在他遇过的人当中,没人比她更能驾驭这种声音。
“这是一则新闻。我们是一家报社。”
“你说话听起来像我。”
她不知道他是出于骄傲才这么说,还是这就只是一个理由。
“是‘跟我很像’,不是‘像我’。”
“现在你说话听起来很像你妈妈。”
她再次露出夹杂着叹息的微笑:“所以,你教导我:‘新闻业的唯一责任在于报道真相。’你觉得我应该刊登一则我相当确信并非实情的信息吗?”
“少胡扯,不要再往我嘴里乱塞一堆废话!你有没有打电话给那个‘尾巴’?”
“还没。”
“那你就打电话吧。这么一来,你刊登的就是他对事情的说法,而不是刊登发生的事情本身。”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敲了敲键盘,激活电脑屏幕。屏幕的一个角落里贴着一张黄色贴纸,上面写着:“我并非在水上行走,我是要走到办公室去。”几年前,她带着讽刺的意味将它贴在屏幕上,算是跟那些老同事开的内部玩笑。“我并非在水上行走”,这样拙劣的语言居然还能被当成座右铭。而后,那张纸条随着她搬来这里。某一天,一名负责采访体育新闻的记者不带丝毫讽刺地提到,他看到熊镇冰球俱乐部与赫德镇冰球俱乐部的更衣室里居然也写着这句话。这位体育新闻记者以充满乡愁与怀旧的声音,颤抖地说:“它也很适合这里!我的一位老主管提到,从事新闻业就像在兴建一座教堂,看起来像是一种艺术,感觉起来仿佛是一种使命,但绝大多数时候只是在挖石块!是很粗重的工作!”他始终不知道,轻轻蹙起眉头的总编辑对他的花言巧语一点都不感兴趣,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那股想要马上将他开除的冲动。他仍然在这里上班,而那张纸条也仍然贴在屏幕上。这或许是因为总编辑有幽默感。这或许只是因为,讽刺就是自己的敌人。当它存续得够久的时候,它就成了使人感伤的话题。
“爸爸,我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你那些关于道德的建议。”她叹息道。
她的爸爸只是笑着。即使她对他在火车上操控玛雅·安德森,让她跟他谈话的手段仍然感到恼火,她还是理解他的意图。他也并非在水上行走。当她还小的时候,她就曾听闻他如何挖掘出丑闻,裂解权贵与显赫人士的职业生涯,而那些人的人生,以及他们的家人和小孩的人生也被裂解了。他的工作就是监督权贵。然而,他实在太精于此道,导致无辜的人也承受着极为惨烈的后果。她常会纳闷:他晚上怎能睡得着觉?这个答案既简单又复杂:他只效忠于往后将会被讲述的历史。忠于真实的残酷,总是需要某种更崇高的目的作为出发点。坦白地说,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能唤醒这种信念。
当她年龄还小的时候,如果她的妈妈想让女儿伤心,她就会说:“你就跟你爸一样。”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句话变得越来越像恭维。她的老师们常会告诉她:“你就是那种总是引起口角的人!”随着时间过去,她不再因这番话感到羞耻。当她在女子足球队效力时,某次队上一名女生手球犯规却拒绝承认时,她和这个女生大打出手,结果因此被赶出球队。事后,她的妈妈只是叹息道:“你无法忍受作弊。这是你的问题。你拒绝接受:这个世界是由灰色地带组成的。”针对一个长大后成为一家新闻报社总编辑的女孩,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论了。
“当我打电话给‘尾巴’的时候,我是否该直接问他关于簿记的事情,像你经常说的那样,‘稍微踢马蜂窝一下’?我们想必不会拥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吧?”现在,她询问爸爸。
从他进来以后,他们每一秒都在来回讨论这个问题。他已经阅读过熊镇冰球俱乐部每一份年度财务报表里的每一行内容,而他唯一重复的话是:“这里少了些什么,这里,还有这里……”假如你想对付一个冰球俱乐部,光是找到细微的不一致还不够,你得证明这是赤裸裸的犯罪,因此他们必须采取的第一步是:列举出哪些人实际上负有责任。区政府拥有冰球馆,俱乐部的会员们拥有俱乐部,但赞助商拥有金钱。罪责就隐藏在其中的某个环节里。
“你最后再问这个。先让那个可怜虫说说自己那辆被砸烂的车!”爸爸点点头。
她拨打了“尾巴”的号码。他显然正在等这个电话。当他报警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但在听到她的声音时,却感到了惊讶。
“是总编辑本人?”
过去他俩打过几次交道。“尾巴”并不羞于定期打电话给这家报社,要求报社针对他认为他们“报道错误”的新闻做“更正”。
“我只是要查核一下这个谣言。”她回答道。
“哪个谣言?”“尾巴”的辞令堪称一种艺术,他非常善于装作一无所知,声音中还夹杂着轻微的紧张,但是这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他本来希望打电话来的是某个没经验的记者。
“关于你的车被赫德镇的混混们破坏了。”
她的爸爸在听到第一个问题后露出了微笑。她开启了电话的扬声器,让他听听“尾巴”是如何以前所未闻的谦卑、宽宏大量的口吻回答的。
“有人……嗯,是的,有人对着车窗扔进一块石头,是的。不过我觉得猜测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是不负责任的。”
“可是你汽车的后备厢盖上贴着一张绘有熊镇冰球俱乐部徽标的贴纸,而你又送了一名效力于熊镇但居住在赫德镇的球员回家?”她逼问道。
“尾巴”假装沉思良久,才回答道:“是的,的确是这样。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们这位极为年轻的球员,也就是我们的守门员,会在公交车上遭到攻击。”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当赫德镇的青少年在位于熊镇的冰球馆练球的时候,很不幸,我们场馆的一部分设备遭到了破坏。我们青少年代表队里的两名小男生其实还被揍了!”
她做了记录,并向爸爸瞄了一眼,而后继续问:“你的意思是,熊镇的家长们有理由担心自己孩子们的人身安危?”
“尾巴”戏剧性地压低声音:“我不希望任何家长为自己子女的人身安全担心,无论家长们住在哪里。我也不希望任何公民因为一张贴纸而担心自己的爱车会被砸烂。住在熊镇的我们不相信暴力与威胁,我们坚信合作与团结。无论是在地方上的产业经济领域,还是在运动领域,都是如此。我希望赫德镇的居民们也是这么想的。你可以把这些话写下来!”
总编辑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她知道,他正在等这个问题。
“某些正在扩散的谣言指出,区政府的政客们有意裁撤赫德镇冰球俱乐部和熊镇冰球俱乐部,转而成立一个新的俱乐部。你认为这些攻击事件是否与此有关?”
“尾巴”假装沉思良久,然后答道:“区政府不能裁撤掉体育俱乐部,它是属于会员们的。”
她假意提出一个关键性问题,这个问题只是给他一个感觉自己很重要的机会。
“所以你的意思是,冰球馆归区政府所有,且熊镇冰球俱乐部不再需要区政府的资金援助了?我相信很多纳税人听到这一点,会很高兴的!”
“尾巴”装出哀痛的语气,声调变得深沉起来。
“你我都很清楚,冰球为这个行政区带来的价值,远远超出它的花费。你看看我们的青少年培训项目!看看我们对打造女子冰球队所做的种种努力!他们难道要受这件事影响吗?不,我唯一能够说的是:我真心希望地方政府的掌权者们不要任由施暴者影响与我们体育活动有关的决议。我们是威胁与破坏行径的受害者。如果我们的民选公职人员现在惩罚熊镇,这与黑帮所用的手法无异。我不认为这一带的人们会接受这种事情。”
他认为他们的谈话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他认为他已经把她引到他所希冀的方向,然而她只是忙着做记录,然后再次瞄了爸爸一眼。爸爸对她点点头,示意:现在是时候了。
“‘尾巴’!趁你还在线,我们想顺便了解点情况。我们看了熊镇冰球俱乐部近几年的年度财务报表……”
“尾巴”那边陷入一片死寂,她不得不“喂”了一声,以确保他并没有从椅子上掉下去。
“这样啊……这是……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我可以提问的话。”
“我们是一家报社,报道新闻是我们的职责。”
“是是,是……可是你们以为你们能在那里找到什么?我可以跟你保证,一切都是正当且合法的!”
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她开始用他亲口说的话,将他颈子上的绳圈收紧。
“这样啊,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你总不是理事会的成员吧?你们是赞助商,理应无权过问一个由会员拥有的俱乐部的经济情况,是吗?尤其不应该是你,你最近才遭到税务局的调查,嗯?”
“尾巴”在瞬间失去理智,这并不常发生。
“你听好!首先,我从来没有因为逃税而被定罪。其次,我跟这个俱乐部的财务与簿记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你干吗那么生气?”
“我并没有生气……但是我……是的,天杀的,我听得出来你们到处挖掘,准备泼脏水!当我们做了正面的事情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一次都不报道?我们对女子冰球队的栽培!社会融合!我们全新的价值宣传口号!”
“那些我们全都报道过了。过去这几个月来,我们写的每一篇报道都是正面的。现在我就只是想问问财务与簿记。”
“尾巴”沉默不语。在她的印象中,他不曾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一言不发。随后他嘶吼道:“我对这个一无所知,我只是赞助商,这还是你自己说的!”
她声音温和,但毫无妥协的余地。
“既然这样,你是否能跟理事会联系一下,问问我应该找谁谈。假如这个传言属实,区政府打算借由熊镇目前在联赛系统里的排名位置建立一个全新的俱乐部,那我相当确定,外部会计师必须对所有涉及经济的活动做深入调查……”
“好!好!我会去问问!”“尾巴”叫道。
她听出他当场就后悔了,他的大发雷霆表明他被扎到了痛处。
她露出微笑。
“对此我非常感谢。关于你的座车的事情,真是太遗憾了。我会亲自撰写这篇文章,它明天清晨应该就会在网上登出。因此,你若是对此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也可以直接联系我。”
“尾巴”只简短地回了一句“当然”,便将手机一扔。她挂断电话。
“好一个浑球儿!”爸爸咕哝道。
“哦,他没那么危险,还挺有魅力的。在这些与冰球圈有关的老头当中,其实挺多人还挺有魅力的,令人惊讶。我几乎还有点喜欢他们。”
“你是认真的?”
“是啊。他们挺像你。”她笑了出来。
当然,这番话带有开玩笑的成分。其实她打从心里尊敬“尾巴”,就像她同样真心尊敬彼得·安德森那样。他们为了某种无形的事物而奋斗,为自己的俱乐部和小镇做出了奉献。对此,她无法不感到认同。无论是好是坏,她始终无法认同另一种人——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激情的人。
“浑球儿!”爸爸重复道。
“那你怎么看呢?”她问道。
“你针对哪件事情?”
“我是否应该就他的车写一篇报道?”
“当然。那是新闻。”
她思绪重重地用拇指揉了揉太阳穴:“那你对‘尾巴’有什么看法?”
爸爸将手掌放在肚子上,十指交叉着。
“我认为他被困住了。我认为,他很不习惯失败。到了那时候,像他这样的浑球儿会具有危险性。但是你现在已经踢了马蜂窝,所以我们现在就来瞧瞧会发生什么……”
“是你要我踢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听我的?我可不聪明!”
她咧嘴大笑。他也跟着大笑。
“簿记里缺了多少?”她询问道。
他将眼镜向上推,使它固定在前额,一挥手扫过自己眼前成堆的文件。
“一大堆东西!如果你不非常仔细地找,你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他们还是挺擅长湮灭证据的。但是……就我目前找到的资料来看,我会说,熊镇冰球俱乐部最近这两年花掉的几十万克朗,来源不清不楚。那家工厂当然扮演着赞助商的角色,提供了资金援助,但我同时查阅了银行的付款记录,其金额远低于出现在簿记里的数字。所以钱流了进来,但是来自某个其他地方。你懂吗?”
“你认为那是黑钱?”
“该死的,至少我认为它们处于模糊地带!这当中的一部分看起来完全就是在洗钱,因为在区政府拥有的物业公司理事会当中,有好几个人身兼熊镇冰球俱乐部的理事,他们现在在一起做生意。这一堆文件里还牵涉到一个那里的顾问公司,它归当地一家建筑企业所有。这家建筑企业又与区政府做生意,而他们突然间以一种看起来诡异到了极点的方法把钱转入熊镇冰球俱乐部。我还要更深入地挖掘这一切……不过,看过来……这里,我认为最大的目标出现了。你是否听说过这个‘训练场馆’?”
“哪个训练场馆?”
“我也想知道!区政府在一两年前将它从熊镇冰球俱乐部手中买下,我掌握了一封由一名区政府公职人员就此事寄给俱乐部的电子邮件,但我没有掌握与这笔交易有关的其他细节。所有的文件都消失了。”
总编辑的眉头越蹙越深。
“洗钱……贪污……你现在说的事情当中,只要有一半属实,这个俱乐部就会被联盟降级,或许还会破产……”
爸爸以非常、非常严肃的目光盯住她。
“小老太婆,如果这些东西属实,有人就要去坐牢了。第一个要去坐牢的是彼得·安德森,因为所有文件上都有他的签名。而且,他恰好又是那个‘尾巴’童年时期的好朋友。天杀的,这可真巧啊,是不是?你需要看到多少烟雾,才会相信已经失火了?嗯?”
她向后靠到椅背上,凝视着天花板。随后,她呢喃道:“我们要继续往深处挖。”
此时,爸爸做了一个极为不寻常的动作,他犹豫了。
“首先我得问问,小老太婆……你是否确定,你是出于正确的理由才做这件事情?”
“你要问我这个问题啊?”
他缓缓点头。自从来到这里后,他没再喝酒,整个人十分清醒。他已经做了决定,他得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她,而这将是最后一次。
“你跟我不一样,你无法直接将自己的良知封闭起来。因此,如果你只是为了赢才这么做,那还是别做了。因为如果我继续挖掘这件事情,在所有人当中,彼得和‘尾巴’将会最先倒大霉。我想你刚才说过,你挺喜欢他们的?”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她对此感到羞耻。当她将一切说出口时,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像一个在一场足球赛后握紧双拳的小孩子。
“我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他们当然为这项体育活动、为了这座小镇做出了很多令人称道的奉献……可是,爸爸,如果没有公义,体育活动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个社会又将变成什么样呢?如果他们将俱乐部建立在谎言和不法手段之上,那一切都是……都是……作弊,爸爸!如果我们让他们这样继续下去,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