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热爱体育活动的人,并不总是热爱其运动员。我们爱他们的条件是,他们得站在我们这边,为我们的球队效力,穿着属于我们颜色的球衣出赛。我们可以赞叹对手,但我们永远不会喜爱他们。我们永远不会像热爱那些代表我们出赛的选手那样热爱这些对手。原因就在于,当那些属于“我们的”阵营的选手成为赢家时,我们也感觉自己是赢家。他们象征了我们自己想要成为的一切。
问题只在于:运动员想要有自己的选择权,但他们始终没有得到这样的权利。
* * *
事实上,“闭嘴”宁可搭乘公交车回赫德镇。然而,“尾巴”在这个俱乐部里的分量与重要性大到让这个男孩子不敢谢绝他的搭便车的提议。他们驶过熊镇的镇中心——在这个词现在还能用来形容熊镇的前提下。
“现在这里看起来是很破败,可是你得看到潜能哪!我跟你保证,在这里投资房地产的人赚到了!这里在几年内将会变成黄金地段!”“尾巴”欢快地描述着,说得倒像是“闭嘴”有钱对任何东西进行投资似的。
这名十九岁的男子谨慎地点点头,希望这就是他被预期要做出的反应。“尾巴”对此的解读是:对方很有兴趣。所以他开心地指着窗外说:“那边,我们会在我经营的店面旁边兴建‘熊镇商业园区’。你有没有听说呢?它将由办公室组成,不过我们也会兴建公寓房。我可以帮你和你妈妈安排,让你们获得一间非常别致的公寓房。你觉得如何?是时候搬出赫德镇了吧,嗯?现在,你可是我们的一员啊!”
“闭嘴”没法抗拒,于是“尾巴”就急切地继续说下去:“你可知道,当我说服位于赫德镇的企业,让他们转而在熊镇设置办公室的时候,我会用你作为范例。‘熊镇的一切都变得更美好了,’我会这么说,‘瞧瞧我们的守门员!’在赫德镇,没有人看出你的才华。然而,你在我们这边成为超级巨星。我们有时候就是需要一个机会,不是吗?自信一点嘛!我们能创造的成就,实在是不可思议啊。看看熊镇!几年前,我们濒临破产;而现在,我们的冰球馆经过了重新装修,我们很快就会迎来这个地区规模最大的办公楼与公寓房的营建!你就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们还要盖机场与大型购物中心,举办大型滑雪竞赛,设立一所货真价实的大型冰球高中。人们都不相信我,不过你知道我怎么说吗?我们早就应该寿终正寝啦!我们本来就不该存在!可是我们挺了下来。而且你知道吗,只有自大的小镇才能存活下来!”
“闭嘴”听队上其他球员拿这名赞助商开过许多玩笑,然而他也察觉到,许多人对他心怀仰慕。“尾巴”说了很多废话,但他也做了很多事情。他有一个受到所有人尊敬的特质——成为赢家。
因此“闭嘴”心想,他关于自大的看法也许是对的。如果你用不同的方式来思考你所处的世界,它就会有所不同。“闭嘴”感到好奇的是,这个道理是否也适用于过往。你是否能够以最坚定的意志力将往事抹杀掉,他很想向“尾巴”提出这个问题,但就是说不出口。“尾巴”一阵滔滔不绝后,问道:“你听说今天冰球馆里的斗殴事件没有?”
“闭嘴”警觉地点点头。“尾巴”微笑着,他的双下巴随之抖动着。“所以我觉得,还是由我来送你,这样最安稳。这样我们才能确保,我们的镇队之宝平安回家!”
“闭嘴”心想,对他来说,搭乘公交车回到赫德镇,恐怕比搭乘一辆在后备厢盖上贴有“熊镇冰球俱乐部”字样贴纸的车回到赫德镇要来得安全。
“球员们是否在更衣室里聊到俱乐部将被合并的谣言?”随后,“尾巴”再问道。
“闭嘴”简短地点点头,他想不到撒谎的理由。“尾巴”的手指略微施力,抓紧方向盘,他说话的语速变慢了。或者至少以他的标准来说,他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对于作为球员的你们来说,这也许难以理解。不过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也许我们会变得更强大。你理解吗?”
尽管“闭嘴”实际上觉得自己并不真正地完全理解,但他仍然点了点头。他只想打冰球,希望事情不要搞得这么复杂。
“尾巴”突然兴奋不已地用双手手掌拍了拍方向盘,道:“现在他们将会再度对我们感到害怕,你知道吗?那些大城市里的豪门俱乐部!当我自己还在打球的时候,我们对于他们憎恨我们,是相当开心的。他们说我们是该死的乡巴佬,我们乐于接受这个称号。我们的打法比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强硬,还要难看。我们使用我们能想到的每个小动作,当他们坐进球队巴士,在这条位于树木之间的道路上行驶的时候……在黑暗中行驶……的时候,他们怕得要死。他们感到自己在地球上孤立无援,所以我们就赢了。而且你知道吗,我们要回到那个年代!想想看:我们手上最棒的球员与赫德镇最优秀的球员整合在一起,这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而且区政府会全力给予资金援助!我们可以重新回到豪门的行列!”
“闭嘴”点点头。实际上,他怕得要死。因为他根本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这样的一支球队。他曾经几乎失去冰球,他知道这当中的差距有多么微小。他的成长始终缓慢。他是自己所住的那条街上最后一个学会骑自行车的小孩,也是班上最后一个学会阅读的学童。感觉起来,他似乎是全赫德镇最后一个学会溜冰的年轻人。因此,他才会被安排在球门前面。两年前,他的表现非常糟糕,从而连那里都待不下去了。因此,当札克尔为他提供了在熊镇打球的机会时,他还以为她在捉弄他。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以为大家会因为他接替维达的位置而痛恨他。他在最初几场比赛中表现得非常紧张,甚至连完全无法触碰到球门的射门都没能守住。有一次,札克尔做了一个手势,他解读的是,她要将他换下场。而当他走向板凳席的时候,她惊讶地喷着鼻息说:“在你拿出这种表现的时候把你换掉?不,不,不。你就给我待在那里,继续丢脸!”事后,“闭嘴”心想:她或许就是因为深知绝大多数俱乐部太不知廉耻,所以才调教出了那些伟大的冰球选手。
第二天,只有亚马比“闭嘴”还早到达冰球馆练球,也只有他比“闭嘴”还晚离开。不久后,两人就达到同样的训练强度,两人练习时的激烈程度也不相上下。“闭嘴”从来不敢问亚马要不要一起练球,反而是亚马提出了这个建议。每天早上和晚上,他从各个角度射门无数次。在这种练习下,哪怕“闭嘴”压根儿不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守门员,也还是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守门员。很快地,球迷们就高呼他的名字。最初为他喝彩的是座位席上的老球迷们,但最后,那些待在站位区(也就是由维达的哥哥所控制的看台区域)的年轻球迷也叫喊着他的名字。札克尔提议让“闭嘴”用维达过去使用的号码出赛,但“闭嘴”拒绝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那群人”耳中。因为这件事情,以及他一场接一场让对手挂零的事实,他们喜爱他。在他去年过十八岁生日时,他们送了他一个面罩。面罩的一边是手绘的大熊图案,另一边则绘有维达姓名首字母的缩写。在“闭嘴”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其他男子送过他礼物。在他们的看台前,除非你事先做了万全准备、全副武装,否则你是攻不破由他把守的球门的。
“不是吗?”“尾巴”在他身旁大呼小叫着。“闭嘴”完全不知道自己对此应该要作何反应。所以他碰碰运气,点点头。看起来,这个决策是对的。
“就是说嘛!”“尾巴”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驶入森林区。他开始谈到这一带森林的哪些区域是由哪些人拥有的。不过他随后指出,一切几乎都属于国家。
“我们甚至不能拥有我们居住地的森林!所以,如果我们不照顾自己,谁会来照顾我们?什么?往那个方向再开发几千米,政客们就是在胡扯,说要盖风力发电厂!两百米高!你知道那些丑八怪有多么吵吗?你以为销售电力的利润中,会有哪怕一克朗留在这个行政区吗?天杀的,我们根本就得不到那些电力!中央政府超级推崇绿色能源,可是你知道他们不愿意在哪里盖风力发电厂吗?他们住的地方!所以我们必须在这里兴建属于自己的基础设施,我们必须成长,创造工作机会与资本,这样我们才能对抗那些决议!人们说我是资本家,但我不是资本家。我只是个现实主义者,资本主义就像狼一样,你知道吗?”
“闭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无所谓,“尾巴”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知道对于狼的误解中,最糟糕的一个是什么吗?它只取走它所需要的东西。如果你相信这种说法,这意味着你从来没看过一匹狼在闯进保护区或围栏时的行为。它才不会只取走它需要的东西,它会把一切都杀光,除非有人将它赶走,否则它绝对不停手。中央政府不懂这个。因为他们不理解,对我们来说最糟糕的还不是狼,而是政府!保护食肉动物?很好啊,但是这么做要由谁来承受损失呢?天杀的,反正不是那些大城市。兴建风力发电厂?很好,但是要把它盖在哪里?我提到将俱乐部合并起来,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团结起来,就有机会!我们的行政区里,其中一边是公牛,另一边则是大熊,而且听清楚啦,狼群到处都是!”
“闭嘴”望向窗外。当他在小时候搭乘公交车行经这个路段时,常会尝试着数树木的总数。当时他觉得这个动作本身能够带给他安全感。那时候树木的数量繁多,多到他数不清,多到无法用数字表达。如果他不识趣,不懂得闭嘴,他或许就会将自己成长于赫德镇,但在熊镇的冰球队效力时所真正学到的经验告诉“尾巴”:对赫德镇的人们来说,“尾巴”就是那匹狼。在赫德镇的人们眼中,现在的熊镇就是大城市。
“尾巴”继续说着,但都是在重复他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闭嘴”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主动提议送他一程。他不知道的是,事实上,“尾巴”那么做根本与他无关。“尾巴”只是需要一个开车到赫德镇的借口。
林木的分布变得越来越稀疏,森林在这条道路的尽头裂开了一道口子。“尾巴”的座车驶进赫德镇。实际上,他是在沉默中开完这最后一段路程的。长达数分钟的沉默。这一定是他个人的最佳纪录。街道相当阴暗,不见人迹。“闭嘴”对此感到一种解脱。他可不希望让这一带那些错误的人瞥见这辆车的后备厢盖上贴着绘有熊镇徽标的贴纸。“尾巴”在“闭嘴”的妈妈所住的房屋外放慢车速,完全没有表现出急迫的样子。不仅如此,他还转身面向“闭嘴”,再次提出他的邀约:要为他们在熊镇安排一间又大又华美的公寓房。
“谢谢。”“闭嘴”说。这是他在整个车程中第一次说话。
“尾巴”露出灿烂的微笑:“进去睡觉吧。明天还要练球!”
“闭嘴”点点头,拿起自己的提袋下了车,随后发现几个邻居正躲在窗帘后方朝街道窥探着。他真希望“尾巴”赶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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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尾巴”并没有尽快离开,反而绕道而行,选了一条极其不寻常的道路,在整个赫德镇的周围及各处处理一些琐事。他在一家小店前停车,买了一份报纸;又在一家比萨店门前停下,借用卫生间。他甚至去拜访了一名他认识的企业家,两人一起喝了杯咖啡。他俩是老朋友了,也一起做过许多笔生意。其实就在最近,拜这位好朋友所赐,这名企业家凑巧得到一份关于位于熊镇的办公楼的条件相当优渥的租赁合同。现在“尾巴”需要得到回报。他将自己的车停在离企业家住所有一小段路的某条阴暗巷子的最深处。他们在厨房里喝了一会儿咖啡,直到确定这个街区陷入沉睡,街道上空无一人。随后他俩一同从后门溜出,拿着一块大石头。这名企业家负责把风,“尾巴”负责扔石头。过了一会儿,“尾巴”打电话报警,表示自己的车被砸烂了。当然了,警方没有时间也没有警力到现场查看,不过他们接下了他的报案书。过了一个小时,地方报社才获悉此事,开始打电话。这比“尾巴”预计的晚了至少四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