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兄弟

43.

强尼和哈娜整夜都坐在厨房里,以一种只有家中有年幼子女的父母所特有的方式吵架:极度地生气,也极度地沉默。

对于托比在冰球馆里打架,哈娜当然是气疯了。对于强尼不像她那样生儿子的气,她同样感到愤怒。他反而将全盘怒火指向熊镇,并宣称托比纯粹是出于自我防卫才动手的,仿佛这样就能将一切合理化。哈娜在内心最深处感到最愤怒的或许是,她感觉他或许是对的。

在强尼和其他消防员从熊镇回来以后,他们待在车库里喝啤酒,花了两小时打量着迷你巴士引擎盖下方的空间。当然了,他们没有进行任何修补,但他们以严厉的目光盯着引擎,仿佛能够通过谈话将它修理好。假如哈娜没有听到他们的讨论,她对此恐怕会一笑置之。因为她过去就听过类似的讨论。人们经常会开玩笑说,赫德镇的消防队是直接从冰球馆里招聘来的。但这不只是玩笑话。他们绝大多数人曾经在一起打球,消防队只不过是另一间更衣室。你若是跟他们当中的一人吵架,你就是在跟所有人吵架。哈娜时常逗弄强尼,表示他对任何类型的变化都害怕得不得了。他想要同样的食物、同一个牌子的啤酒、一辈子坐在同一张扶手椅上。而他对于被逗弄一事总是咕哝着,她应该感到高兴,因为那些痛恨改变的人不会换老婆。而她对此当然嗤之以鼻:“我们要不要去‘谷仓’瞧瞧,谁收到的邀约最多?”这时他就会闭嘴了。但事实在于:她同样痛恨改变,因为当事情不需要被改变时,人们就知道它行得通。她需要信任医院里的同事们;同理,强尼也需要信任自己的同事。他们需要信任邻居,因为他们会帮他们照料小孩。他们也需要信任自己童年时期的老朋友们,因为当人生乱成一团时,你会打电话给他们,如果他们保护你,你就得保护他们。哈娜并非白痴,她自己也承认强尼有时候就是个反动、保守、充满偏见的死老头,不过他有时候其实是对的。有时候,他守护着正确的事物。

因此,这是最糟糕的一种争吵,也是他们了解彼此的时候。

“你得确保,你的那些朋友现在不会做出蠢事……”哈娜隔着餐桌小声道。

他恶狠狠地迅速瞪了她一眼,就连她都吓得往后退。

“我们?不能做蠢事的难道只是我们?今天冲突爆发时,托比球队里一个球员的爸爸打电话报警,你可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要没人受伤,他们没有人手能派到这里来!哈娜,挑起冲突的是成年人。成年人!假如森林里出现了一个盗猎者,五十个警察马上会配备全自动武器赶过来,然而他们完全可以欺负我们的孩子,而绝对不受处罚!”

她看出,他根本无法安稳地将手摆在咖啡杯旁边。她老是说,他童年时期的老友当中,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绝对的疯子,而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的小孩也在冰球队里打球。如果这些疯子不信任这个社会能保护他们的家庭,那他们会自己动手。但是,上帝会在另一端救助所有人的。

“你感到很生气,我理解。我也很生气。你以为我真的不想冲到那里去,把每个熊镇小孩的老妈的下巴打掉?可是我们得为孩子们着想!”她嘶吼道。

“这么做的人是我!”他抗议道。

“是吗?托比并不会按照你说的去做,你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你是他的英雄!如果你自己都打架,那你要怎么教导他打架是错误的?”

当他们回到家时,哈娜大声地责骂着托比,声音大到连窗棂都要跟着共振起来。强尼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而那时候,她再怎么高声尖叫都无济于事了。

“天杀的,我怎么能够告诉他,保护自己的姐姐是个错误……”

“我可没有这么说!但是我们当然得处罚他,这你总该知道吧?我们不能让他觉得,他跟人吵架,甚至动手打架,是合理的!”

“我们不都已经骂过他了……”

“没有。只有我骂过他!”

“亲爱的,他会被赶出冰球队的!我们拿不出比这还要严重的惩罚方式。”强尼回答道。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悲戚,咖啡杯也变得越来越凉。

他们沉默地坐着,至少坐了二十分钟。随后强尼面色阴沉地拿起电话,让她听到他打电话给同事们和冰球队其他球员的爸爸们,在这些通话中要大家保持冷静。他说:“大家先静观其变,别挑起不必要的争端。”他挂上电话,对着她将双手一摊,似乎在说“现在你满意了吗”。她则不胜恼怒地哼了一声:“天杀的,我要养五个小孩,我好累!”随后她便上床就寝。半个小时以后,他也跟了过来。她从他的脚步声中听出,他很是懊悔。当她入睡时,时间早已过了半夜,而她离他也很远。然而,当她在黎明时分醒过来时,他强壮的双臂将她紧抱着。她希望,她至少教导了孩子们这一点:我们会吵架,但我们团结一心。我们是团结的,而且会坚持、坚持、再坚持。

*  *  *

那天晚上,亚马不曾在甲级联赛代表队的练球时间现身。札克尔并不惊讶。波博对此感到很沮丧,但仍踏着轻快的脚步从冰球馆回家。他手里抓着手机,手机上是一条由特丝发过来的短信。他无数次地读着那条短信:“我在网上找到你的号码。以今天这样的方式遇见你是挺遗憾的,可是遇见你,我很开心。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打给我。”

他打了电话。她坐在床上小声地讲电话,以免把家人吵醒。他逗得她发笑。这是他这一生所经历的最美妙的通话。

*  *  *

夜已经深了。当托比的房门被小心地推开一小道缝时,屋里已经完全寂静无声。泰德站在门口低声唤着哥哥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最后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拉了拉托比的大脚趾,吓得他惊跳起来。

“干什么?”托比昏昏沉沉地问道。

“我只是想……你知道的……为了你所做的,跟你道个谢。”泰德小声道。

托比打了个哈欠,靠着墙壁将身子撑起来,给弟弟匀出床位。泰德的身体比他的实际年龄(十三岁)要成熟,但他的双眼看起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稚嫩。那是一对属于充满恐惧的小屁孩的双眼。托比轻轻地在他的肩上捶了一拳。

“不用客气,泰迪熊。现在,回去睡觉吧。”

“你本来不需要那么做的。”泰德低声说道,并且惭愧地瞄了眼哥哥那只被揍得发青的眼眶。

“不对,我需要那么做。”托比打着哈欠说。

在瑞典语中,“调配酱料”(slå en sås)和“打人”(slå mnniskor)使用同一个动词。

当他回到家时,他被妈妈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只有她会以这种方式教训人。不过这还是值得的。所有人都以为争吵是托比挑起的。在一般的情况下确实是如此,但这次则不然。当他听见特丝在看台上陷入争吵时,在盲目的怒火中从更衣室里冲出的人并不是他。事实上,他完全遵照姐姐的指导:保持冷静,确保图尔的安全。反而是泰德失去理智,直接冲到走廊上,撞倒两名来自熊镇的男生。托比在他后方尖叫着,要他冷静,但是泰德——有如泰迪熊一般温和、善良、笨拙——全凭自己的本能竭尽全力狠狠地肘击了其中一名来自熊镇的男生的胸口。当然了,那男生以更强的力道回击。泰德踉跄着倒向后方,不小心踢翻了摆在拉蒙娜遗照下方地板上的蜡烛。他站起身来,虽然他连食物的酱料都调配不好,但还是企图直接攻击一名来自熊镇的男生的脸。另一名男生当然立刻欺向泰德,但还没来得及攻击就倒在了地板上。此时托比已经冲出更衣室,而他与弟弟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仅精于调配食物的酱料,打人的技术更是一流的。在瑞典语中,“调配酱料”(slå en sås)和“打人”(slå mnniskor)使用同一个动词。他将下一个冲来的男生也一拳击倒,而且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他最好还是忘了这件事,别跟他们的妈妈提起。“你去更衣室,把门锁上,照顾图尔!我去把特丝弄来!”他对泰德喊道。

泰德照着他的话做,而托比则在走廊外遭到攻击,眼圈被揍得发青,指关节被打碎。随后一切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你本来不需要这么做的。”泰德躺在他身边重复道。

“我需要这么做。如果他们知道是你最先动手的,你会被踢出球队。”托比打了一个哈欠,说道。

“可是现在你会被踢出你所属的球队。”泰德绝望地坚持。

“管他的。没有我,他们还过得下去。你很重要,全队最重要的球员就是你。我只是个……我就像爸爸那样。”托比平静地说,将自己的一只枕头推到地板上,仿佛他们已经将这个话题讨论完了。

“那我就不是吗?”泰德伤心地小声道。他以为托比的意思是,他不像他们的爸爸那样有勇气。

此时托比严肃地盯着自己的弟弟,伸出一只手,用力但充满慈爱地捏住他的耳朵:“泰德,我只是说,我就像爸爸那样,我会再打上几年冰球,然后找一份普通的工作。我会跟某个在这里成长的对象结婚,然后当个房屋装修工、汽车修理工之类的,每个周末在‘谷仓’畅饮着啤酒,尽情地撒谎。对我来说,那样就够了。”

“那我又是什么?”泰德问道。

托比躺到地板上,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让弟弟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位哥哥也一如往常地在一秒钟后入睡,但就在他坠入梦乡以前,他打着哈欠,说出了事实:“你想成为什么,你就能成为什么,泰迪熊。你会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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