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争吵

41.

过后,对于现在发生的事情,你当然会听到一百种不同的说法,这取决于你询问哪些人。一如往常,绝大多数的说辞与实际发生的事情无关,但和描述者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关。五十年来,这两座小镇经历的每次冲突感觉上似乎都是直接爆发的,因此我们将无法判定哪些事情是有预谋的,哪些是报复,哪些是随机事件。最后,历史就会非常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当你拉扯最细微的一根线的一端时,它的另一端就会松动,扯裂我们所有人伤口的缝合处。然而无论叙述者是谁,无论你站在哪一边,所有人都会认同一件事情:假如赫德镇与熊镇真的曾经存在任何停火,它绝对会在今天告一段落。

当特丝与弟弟们准备进入场馆时,入口处已经很拥挤了。里面已经弥漫着一股预示着争吵的嗡嗡声,所以她在内心最深处害怕会爆发争吵。但说实话,她觉得如果她爸爸坚持跟进来,那样肯定会一团混乱。因此特丝心想,她能够独自撑过去。这想法其实挺笨的。

她带着弟弟们朝更衣室走去。一支来自熊镇的男童冰球队才刚结束练球,正走下冰面,来到侧边的防撞挡板旁;另一支来自赫德镇的球队则正在离场,双方球员的爸爸们和妈妈们一把拉住自己的小孩与装备。特丝和弟弟们得用手肘顶出一条路来,这倒不是因为人们针对什么事情在排队,而是因为一大堆人必须在今天展示:这是他们的地盘。一如往常,青少年们其实还不是最恶劣的,最可恶的是他们的家长。他们到处聚集着,拿着热水保温瓶和装着茶点的篮子,即便明知这样会挡住赫德镇孩子们的路,但他们仍然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家里有小孩的人,怎么能用这种方式对待小孩?”特丝才刚这么想,就听到有人发出叫声,某个东西砸到图尔的头,他哭了起来。下一秒钟,一群来自赫德镇的球员开始唱起歌来,而所有来自熊镇的家长则歇斯底里地咧嘴大笑。

“图尔,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特丝的尖叫盖过了一切噪声,她牢牢地抓住托比和泰德,这样才不至于把他们弄丢。

突然间,拥挤的情况变得更加恶劣,家长们变得具有攻击性,图尔怕得不得了。特丝试着将他抱起来,但由于她还拖着他们的装备箱,实在做不到这一点。一个成年人将她绊倒。当她的腿弯曲时,她尖叫起来,瞬间感到极度而全面的恐慌。这时她看到一只像雪铲一样大的拳头在一堆人的肢体当中向下探,将她、图尔以及装备箱一并拉了起来。

“随我来!”那个出拳相助的人说道。他有着一张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圆脸。他先是将这四个姐弟带离,然后将他视线里所有身穿红色衣服的小孩集合起来。

他直接从拥挤的家长们当中切出一条路,仿佛他们只是由人肉构成的帘幕。随后,他引导他们进入更衣室。特丝在更衣室里气喘吁吁,相当愤怒。她凝视着他,从而确认两件事:首先,这个男生块头巨大;其次,他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训练服。

“你们还好吗?”她问她的弟弟们。

他们点点头。图尔很害怕,托比很生气,但泰德只是以仰慕的眼神望着这名巨人。

“我认得你!你叫波博,不是吗?”

这名巨人或许以为自己在冰球选手时期的表现让他的名声流传到了赫德镇,因而骄傲地脸红了。“是的,是……”

“你认识亚马,对不对?他在这里吗?你们要练球吗?”泰德打断道,兴奋地跳了起来。

特丝觉得这个巨人真可怜。他失望地搔搔头,偷瞄了她一眼,说道:“没有。应该说,我还不知道,我觉得亚马今天不会来练球。而且,甲级联赛代表队修改了练球时间,我们要到今天晚上才会练球……”

“我们能留下来看吗?”泰德很想知道。

“你有病吗?在这里留到晚上,就为了看熊镇冰球队打球?”托比喊道。

特丝带着歉意瞄了波博一眼,道:“谢谢你在外面帮助了我们。我的弟弟们也很感谢,不幸的是,他们太不明智,不会表达自己的谢意。可是,你……你救了我们。”

这名巨人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他得蹲坐在图尔面前,这样就不需要再次直视特丝的双眼,否则他很担心他的头部或许会因此灼烧起来。

“你还好吗?外面是有一些白痴,但我会把他们赶出去,好吗?并不是所有住在熊镇的人都是这样,我保证:冰球馆里有很多很善良的人,他们会照料你,让你不需要感到害怕。你知道吗?”他问那名小男孩。

“那些白痴都下地狱去!”图尔立刻回答,并且跟波博击掌。

“图尔!”特丝咆哮道。

波博忍俊不禁。他站起身来,瞄了她一眼,说道:“我也有弟弟妹妹。”

“看得出来。”她的口吻里夹杂着等量的赞赏和指责。

他慌神般地搔了搔胡楂儿。虽然他比特丝年长三岁,但他感觉自己更为稚嫩。她那双眼睛,他前所未见。她凝视着他,似乎就要开始责骂,却又像是要笑出声来。当波博开口时,他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亚马出现,我会去把你弟弟找来,这样他就能跟他见面。另外,如果你,或是你们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就喊我一声。我就在附近。或者我也许在咖啡屋里,这之类的地方。总之我……我都在……”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应该……很容易找到吧?你看起来有五米高,你的身体有七米宽?”托比应和着,语气听起来有点轻蔑。他的小腿被姐姐踢了一下。

“再次谢谢你!真的!”她说道。

波博露出微笑,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

“我觉得很难过,这里有一部分人脑袋坏掉了。但我们并不都是……这种人。”他保证。

“我们也不是这样的。”她回答。

两人都觉得自己像骗子。

更衣室外的冰球馆里仍逗留着许多人,但在接下来的数小时中,大家都平静下来。青少年们首先平静下来,接着是他们的家长。来自各个俱乐部的不同年龄层小队员共用冰面:泰德跟自己所属的球队在其中一个半场练球,来自熊镇的男孩们则在另一个半场练球。接着,图尔跟其他年龄同为七岁的男孩练球。最后,托比跟其他同为十五岁的男生练球。在他们之后,就该轮到花样滑冰的选手们练习了。特丝在走向冰面前对托比说:“你带着图尔和泰德在更衣室里待着,现在别陷入争吵!我练习完以后,我们马上就回家!”

一两分钟以后,当波博正在楼上的咖啡屋里付钱买一球冰激凌时,有人走了进来号叫道:“天杀的,波博,下面整个吵成一团!就是那个神经病妹子惹出来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关于这一天在冰球馆里发生的事情,你将会听到众多不同的说法。在这些说法中,没有一个真正提及完整的真相。例如,熊镇许多人会避而不谈的一个细节是,当那姐弟四个走进冰球馆时,有人扔了一个瓶盖,命中图尔的头部,另一人则在特丝后方用“赫德镇的婊子”喊她。她抓住图尔,使他不至于被踩踏。她努力将托比抓住,不让他跟人打架。她费尽全力才勉强抓住他俩,但由于走廊上满是其他同样来自赫德镇的青少年,此举无济于事。这伙人当中,有人开始高声哼唱着某一支旋律。很快地,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当赫德镇的人们描述这段故事时,遗漏下列这个细节的频率也是高得惊人:他们现在哼唱的旋律,跟两年前有关凯文的真相被曝光、这两个俱乐部之间的仇恨情绪最浓烈时,赫德镇球迷高唱的歌曲(《熊镇:强奸犯!》)旋律是相同的。

赫德镇的许多人甚至也会“忘记”描述:更衣室外的走道上挂着一张拉蒙娜的照片,照片下方摆着点亮的蜡烛,一名来自赫德镇的男孩在最初于入口处爆发争吵的一两个小时后一脚踹翻了那些蜡烛。作为回报,熊镇的许多人也将略过故事的下列环节:当一名来自赫德镇的十七岁花样滑冰助理教练要将自己指导的小女生们带上冰面时,一名熊镇男童冰球队球员的妈妈一把抓住她,宣称花样滑冰选手无权在这个时段使用冰面。赫德镇的人们将会笑着表示:如果她想耍狠,挑一个十七岁少女发难,那她真是挑错人了,因为这人名叫特丝,是哈娜和强尼的女儿,她的“导火索”或许比她弟弟们的都要长,但它的末端可是天杀的连着一堆炸药。熊镇的人们将会故作惊惶,宣称那个特丝肘击了那个妈妈。赫德镇的人们将会指出:是那个妈妈先抓住她,特丝只是甩开她,而那个妈妈因为失去平衡才一屁股滑倒在冰面上。熊镇的人们会说:特丝十五岁的弟弟托比在此时从更衣室里冲出来,将摆在拉蒙娜照片下方的所有蜡烛一脚踹翻。赫德镇的居民将会说:他只是听到有人攻击了他的姐姐,急于冲出来保护她,而没有看到那些蜡烛。

人们经常说:历史是由赢家写的。然而,这里没有任何赢家。

当听到发生什么事时,波博连忙冲出咖啡屋,奔下楼去,把疯狂地打成一团的十五岁青少年们从走廊上赶出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穿绿色衣服的人与穿红色衣服的人分隔开。但是,最让他不安的还不是他们。今天,在冰球馆里最初的口角爆发后,有人离开现场,打了一两通电话。过了一会儿,一群身穿黑色夹克的人便来到现场,站在其中一侧短边的看台上。到目前为止,出现的只有“那群人”中最为年轻的男子,也就是跑腿的小跟班们。但波博很清楚,只要再有人发一条短信,那些比较年长也更危险的成员就会出现。如果提姆和他的亲卫队在这一团混乱中出现,波博并不确定冰球馆里的所有人都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去。

“走吧,我们最好离开。”他迅速地对特丝说。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他并不是为了自身的缘故而感到害怕。

“托比!泰德!图尔!”她立刻对弟弟们叫喊着,拉着他们穿过冰球馆,走到停车场,同时发了一条短信给爸爸:“训练时间提早结束了。你能立刻来接我们吗?”

她很清楚:千万别在短信里写到爆发冲突。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她这么写过,事发的场合是一次庆生会。那时他带着六名消防员赶到现场,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把每个看着她的男孩打死。她气喘吁吁地转向波博。他面露羞赧之色,仿佛一切全是他的错。她几乎笑出声来。

“我很……喜欢你的做法,从他们之中穿过,而不动手打人。”她说。

“我不那么擅长打架,我只是个头儿比较大。”波博害羞地微笑。

“很好。我不喜欢擅长打架的人。”她说。

波博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把目光往哪里摆,他视线几乎转了一整圈,就是想避免正视她。他转而望着托比。托比一只眼睛的眼圈被打得发青,肿胀得厉害。因此波博便把手中的冰激凌递给他,让他能用它贴住肿胀处。波博成功地遏阻了冰球馆里的争吵,而没将手里的冰激凌弄丢。这充分说明他的喜好:他是个非常喜欢吃冷饮的人。但是,他又准备将一球冰激凌递给特丝的弟弟,而这则充分地说明了他的为人。

“你的眼睛还好吗?”他问道。

“还行。”托比恼怒地答道。

“你的手指关节还好吗?”波博带着一抹微笑问道。当特丝恶狠狠地瞪着他时,他顿时收起了微笑。

“痛得要死。”托比虚弱地笑着说。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打架!”特丝嘶吼道。

“先卷进冲突的人是你,我冲出来是要帮助你!”托比反驳道。

在这段时间,泰德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目光瞄向冰球馆的入口处。其他所有来自赫德镇的青少年与孩子涌进停车场。门口处挤满了身穿绿色衣服、叫喊着“来自赫德镇的婊子”及其他更难听字眼的青少年。很明显,他们非常乐于冲向托比,亲手将他解决掉。不过,只要波博还站在那里,他们就不会有动作。

“你现在应该进去了。”当特丝看到强尼像个偷车贼一般将那辆迷你巴士开来时,她这么说道。

“你确定?我可以……”波博开口。

“请你相信我:当爸爸来的时候,我就不再害怕我们会出什么事情了。我害怕的是,如果我们没有立刻把他从这里弄走,他会在冰球馆里干出什么事情来。”特丝回答。

她说得对。在她费尽口舌的劝说下,以及图尔惊恐目光的瞪视下,她爸爸才没有抓起手边最理想的武器,把冰球馆里每个欺负他家小孩的人处理掉。他的体重是特丝的三倍,但女儿仍旧劝阻了他。从他的双眼中,她看出某些男性具有的特质:当他暴怒的时候,他不再能够把其他人当成人看。所以,她通过唤起他内心(据她所知)唯一比暴力还要强烈的特质来说服他。这个特质就是他作为保护者的本能。

“爸爸!听着,爸爸!!!我们得把所有的孩子都弄回赫德镇,我们得在出更多事情以前把大家弄回家。你听到我说的吗?你得照顾这里所有的孩子!”

最后,强尼的双肩松懈下来。他对着所有身穿红色衣服,既恐慌又困惑的青少年扫视一眼,他们一群一群地聚集在停车场里。那里也有几个成年人,包括教练与少数几个家长,但他们的表情就像孩子们一样害怕。强尼侦察了一下冰球馆的入口处。一名二十岁出头的熊镇男子正挡在入口的中央,他有着一张友善的圆脸,体形非常厚实,使得他似乎能够凭一己之力将一整票暴怒的绿衣白痴挡在里面。强尼掏出电话,拨打给自己所有的同事。没过多久,一辆接一辆汽车就从赫德镇出发,而后驶出森林。

到了那一步,一切本可能完全失控。但车里的那些男子跳下车,打算挑衅之前,特丝和强尼便将来自赫德镇的青少年们塞进所有车辆的后座,逼迫他们开走。他们迅速清空了停车场。强尼和自己的孩子们等到最后才离开。特丝打开汽车音响,播放起斯普林斯汀的音乐,将自己的手贴在爸爸的胳膊上。她通过后视镜看到仍挡在冰球馆入口处的波博。没有人能成功突破他的阻挡夺门而出,但就连他也无法阻止他们打电话。

在驶向熊镇与森林交界处的一路上,强尼、特丝和男孩们一言不发。今天天才亮了没多久,就再度昏暗了下来。现在,日照时间急剧缩减。然而,那些人影在昏暗的天色中仍清晰可见。一打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站在道路两侧的告示牌旁,除了提姆,所有人都蒙着面。当那辆迷你巴士驶过时,他向车内窥探。强尼不曾与他说过话,但当然非常清楚他是谁。赫德镇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如果有小孩想去观看两队对抗的赛事,大人就会警告他们,要他们提防提姆。现在,提姆也知道强尼是谁了。

当那辆车驶入森林时,提姆身旁的一名男子扔出一个玻璃酒瓶,砸中了车子后部的行李箱盖,算是最后的问候。图尔哭了起来。那三个小孩被碎裂声吓得惊跳起来,只有托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的所有人都痛恨我们!”他只是这么说道。随后他将头部贴在头枕上,合上双眼。两分钟后,他开始打鼾。他们的妈妈经常说,这是托比人生中最实用的技能。他随时随地都能入睡,就像他爸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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