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返乡者

33.

“要欺骗人是很容易的。他们有许多愚蠢的特质,且非常乐于坚信这些特质,因此如果你足够努力,你几乎就能让他们相信任何丑陋不堪的东西。”

许多年前,爱德莉·欧维奇将这番话告诉自己的弟弟。在那之前,他们的爸爸拿着枪,走进了森林。在他们成长的那条街道上,几个比较年长的小孩就这件事情散播谣言。当然,这些谣言一个比一个可笑,从亚伦·欧维奇积欠帮派分子的钱,到他其实是藏匿在此地的战争罪犯,因被自己的敌人发现而遭到了谋杀。“人是毫无价值的,别听他们的。如果你想打烂他们的下巴,那就这么做,不过千万别听他们的。”爱德莉这样告诉弟弟。他也按照她的话做了,而且对这两件事都相当熟练。

不过你如果询问爱德莉,她会说:“真的,人仍然毫无价值。”所以她偏好动物。这甚至也是她住在森林里,而不是小镇里的原因。在大多数情况下,住在森林里是一种福分。但在风暴肆虐后的那几天,这可就不是福分了。她的妹妹佳比和凯特雅帮了她的忙,但她们到现在都还没把风暴造成的破坏清理干净。她们修整了犬舍周围的篱笆,将散落在整个农庄里的废弃物清理干净。不过那座作为武术馆进行装潢的谷仓受到极为严重的摧残,需要收拾好几个小时。这一带的电力供应仍然不稳定,好多地方的道路仍然完全不畅通。爱德莉没有抱怨,她提醒自己:不管怎么说,她做得比大多数人好。那些向她购买犬只(现在赫德镇和熊镇上的几乎每个猎人都这么做了)的猎人认得此地的每棵树。他们及时告诉她,她需要锯断哪几棵树。此举拯救了她、这栋房屋和小狗们。

现在她听见了它们的吠叫声。当然了,它们不时就会吠叫,但这回她停下了手上进行的动作,挺直身板。在看到班杰明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将一辈子的时间都投资在小狗们的身上,那么它们的吠叫声在你耳中是有着各种细微变化的。爱德莉能直接听出它们是对着一头动物吠叫,还是对着一个人吠叫,究竟是出于恐惧,并试图提醒而吠叫,还是打算进行防御而吠叫。通常,比较小的狗才需要肯定自己。但现在,只有那些年纪最大,她一直没卖掉的狗在吠叫。在还是小狗的时候,它们就一路陪伴这家人。它们因为感到快乐而吠叫。

“要欺骗人是很容易的。”当爱德莉开始跑动的时候,她心里想着。班杰从下方的砾石路面骑着自行车前来,而她在看到他的身影前就知道是他来了。她认出他了,通过那可爱、闪亮、充满喜悦的脑袋,还有急切的脚爪在围栏各处刮擦所发出的声音。欺骗人太过容易了,因此过去这两年来,关于她弟弟的谣言满天飞:他令人失望,他不敢为了自己的身份挺身而出,他由于胆怯而放弃冰球并逃离了此地。他现在只是一个嗑药者、一个酒鬼,他已经什么价值都没有了。但是,你永远无法欺骗小狗们。

它们今天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  *  *

玛雅压根儿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从火车终点站出发前往熊镇。在那一两秒钟里,她困惑地呆立于月台上想着,不管怎样,她真是太愚蠢了,没有让安娜来接她。随后,她听到下方的街道上传来一个呼喊她的声音。

“玛雅?能看到你真好!要我送你一程吗?”

那是她家的一个邻居,他从车上探出头。此时玛雅忆起,住在这里是怎样的一种情景:你总是可以搭某人的便车。你人在哪里并不重要,总是有某个解决的办法,也总是有人会提议要帮助你。她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想念这一点。

在行车过程中,她很有礼貌地和这位邻居对话,不过随着他们接近熊镇,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当他们驶过赫德镇的时候,她几乎无法呼吸。

“很不可置信吧,嗯?这里就像是发生了战争一样……”这位邻居点点头。

玛雅不乏在风暴后第二天醒来的经历,但这次的所见触目惊心。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将这一切修复,她甚至不敢想象修复这一切所需要的花费。

*  *  *

班杰在那条细小的林间道路上骑着自行车。从姐姐们上一次见到他以来,他的身形变得单薄得多,又老了一两岁。他的皮肤更加偏向褐色,长发变得焦枯,但笑容没变。爱德莉抛下手边的一切,直接冲上前,一把将他从自行车上拉下。她亲吻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他是个毫无智力可言的小笨蛋,她好崇拜他。

“你是怎么过来的?你为什么不打电话?这辆自行车是谁的?”她想知道一切。

他耸了耸肩,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个问题。狗狗们从围栏里扑了出来,投进他的怀里。佳比和凯特雅紧跟着出来。当妈妈在位于上方的屋子里听到声音走到户外时,震惊得几乎无法站立,不过她在下一秒钟就一边冲过砾石路面,一边用自己的母语咒骂着。她的儿子像个流浪汉一样飞过大半个地球,又不常跟自己的妈妈联系,他为此实在应该被臭骂一顿,被狠狠地教训,但这个国家使用的形容词不够多,不足以形容这些情绪,所以她只能使用自己的母语。随后她紧紧地拥抱他,紧得连脊椎骨都咔咔作响。她低语着说,若他没有心跳,她就会死。从他远行之后,由于担心他就此消失,她就再没有畅快地呼吸过。班杰露出那种自己似乎才外出一两个小时的笑容,耳语着他爱她。随后他的姐姐们因为他太过消瘦而猛力拍打他,如果他真的死于饥饿,妈妈肯定会持续不断地唠叨这件事,她们根本受不了。所以,这个该死的小鬼头,他为什么只顾自己呢?随后她们将脸埋在他的发间哭了起来。之后,他们就一起用餐。

*  *  *

玛雅在自己家门外下车,充满喜悦地就搭便车一事向邻居致谢,然后换得一句:“哎哟,这天杀的没什么大不了吧,别再来这些大城市的繁文缛节啦!”幸好她没有提议付油钱,否则可能要被痛揍一顿,玛雅这样想着,无法完全抑制住自己的微笑。她在花床上捡起几块稀烂的树皮,清掉一些其他垃圾,而后才打开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家的大门。一如往常,它并未上锁。过去她总觉得这再自然不过了,现在却觉得这么做非常古怪而愚蠢,因此她心想着,只有熊镇的人才这么做。

屋里的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常无异——同样的家具、同样的壁纸、同样的日常生活。她的双亲似乎认为,他们可以通过拒绝承认时间的流逝来欺骗时间。玛雅站在楼梯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属于家的空气,指尖轻抚挂在墙面各处的关于她和她的兄弟们的那些照片。年代最久远的,是艾萨克的照片。她的双亲失去过一个孩子,从此他们再也不相信这个宇宙。有一次,玛雅听见爸爸在电话中承认这一点,她不知道他当时是向谁承认这一点。他有时候觉得,他获得的所有福分都有定数,而这或许就是上帝(或者其他什么人)为了让天平保持平衡,将艾萨克从他们身边带走的原因。彼得·安德森有一个爱他的妻子和三个可爱的孩子,在美国国家冰球联盟开启了职业冰球员生涯,而后又回到栽培他的俱乐部担任体育总监。没有人能够获得一切,这或许就是他所想的。玛雅记得自己当时想着:这真是无法想象的无私,又是不可理喻的以自我为中心。所有小孩似乎只因为他们的双亲遵守了某几条适用于全宇宙的规则而得分就能过上好生活,或者没有遵守那些规则而被扣分就会遭遇可怕的对待。不过或许这就是生儿育女的真相,或许你还是无法逃过变成一个绝对的白痴的命运,她不知道。

她深呼吸,再度深呼吸,独自站在楼梯上。有时,过去发生一切的记忆就像电击一样闪现。她有时仍会在半夜尖叫着醒来。但随着每一次回到家,她已经能够不再那么容易想到凯文。她每次都会长高几毫米,获得更强韧、更厚实的防护装备。她每次打电话回家时,当然仍能够从双亲的声音里听出,他们没法像她一样调整好自己。他们已经陷进那些时刻,仍然相信一切都是他们的错。强奸事件之后,当她和爸爸坐在医院里时,他问有什么是他能够为她做的。她在绝望中唯一能够说出的话就是“爱我”,而他也那么做了。全家人都那么做了。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将他们一同拖进一个黑洞,而当她自己已经爬出来时,他们仍然陷在洞里。就算她知道这不是事实,那也毫无帮助。罪责感始终比逻辑正确来得强烈。

她悄无声息地上楼,只有她和里欧能够轻轻地在楼梯上行动而不发出嘎吱嘎吱声。她走进双亲的卧房。她爸爸正站在镜子前练习打领结,不过手指不听使唤,面孔因悲伤而扭曲着。

“嗨,爸爸。”

他最爱的词。“爸爸”。他根本没有转过身来,因为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幻听。她用更大的声音又喊了一次。他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身影,困惑地眨眨眼:“亲爱的?亲爱的!你……怎么回来了?”

“我要参加拉蒙娜的葬礼。”

“可是……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坐火车回来的。准确地说,我坐到了火车站,然后有人捎了我一程。外面的路上一团乱,风暴肆虐的时候,情况应该很惨烈吧。爸爸,你好吗?”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而他仍在努力地确认:这真的是她。

“可是……学校呢?”他在拥抱着她时挤出这么一句。他始终是个爸爸。

“学校好得很哪。”她露出微笑。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会在这个周末举行葬礼?”

对于他的疑惑,玛雅露出了然的微笑:“驼鹿的狩猎季是下周开始,然后冰球季就要开打了。这样一来,你们还能找出什么时间来埋葬她呢?”

他用领结搔了搔头发:“可是,亲爱的,你本来不需要为了拉蒙娜回家的。她……”

“我是为了你回来的,爸爸。”她耳语着。

她感觉他差点就要塌下去,像一堆尘土那样。

“谢谢。”他挤出这么一句。

“爸爸,我能做点什么吗?”

他努力露出微笑,耸耸肩。他的动作迟缓而无力,让他的双肩看起来就像是错装在老旧铰链上的牛棚门板。当他们再度拥抱的时候,她已然长大,而他则变得渺小。

“小南瓜,爱我。”

“我永远爱你,爸爸。”

随后他们听见楼下大门开启的声音。蜜拉回到家,跨过门槛。她才刚停下来喘口气,就看到女儿搁在门厅地板上的那双鞋。她那颗属于妈妈的心惊跳了一下。当玛雅在楼上听到砰咚声及尖叫声时,露出了充满理解的微笑。她放开爸爸,背对着床铺。当妈妈冲上楼,飞奔进卧房,搂住她的脖子时,玛雅希望自己至少能够落在柔软的床上。

*  *  *

那天夜里,除了他的家人,还完全没人知道班杰回到了城里。班杰从姐姐们的屋子里偷溜出来,骑着自行车去了冰球馆。沿路都是被风吹倒的树木,停车场上满布着被到处乱吹的废弃物,但实际上,冰球馆看起来完全不受影响。上帝似乎在告诉人们,他在守护着哪些人。班杰撬开建筑物背面一间卫生间的窗口,爬了进去。他在里面四处游走,被孩提时代的回忆凌虐着。他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小时啊,他还能再拾回曾于此地感受到的快乐吗?还有其他比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一同在冰面上驰骋,共同对抗全世界更棒的事情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呢?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在下方的防护挡板旁找到了电灯的开关,但并没有将天花板上的灯打开。他要是打开天花板的灯,工友从家里就能看到,肯定会到这里来,让他变得不好过。班杰在储藏室的最深处找到了一双适合自己尺码的溜冰鞋,他用力将鞋带绑紧,直到双脚感到麻木,而后朝光线走去。他在将脚底从地板上抬起前就已经知道这段距离有多少步,而后再将脚踏到冰面上。在所有与冰球有关且为他所喜爱的时刻中,这就是他最热爱的一刻。他经历过数千场比赛和无数次练球,但腹部及双肺每次都让他感觉,他是在爬过一片岩壁。其他所有的一切就在这划过冰面的第一步消失无踪,直接滑走。在整个童年时期,他在那里是自由的。只有在那里才自由。放眼世界,他只有在这里才始终能认知到,自己究竟是谁,以及他承担着哪些期望。没有困惑,没有恐惧。

他缓慢而苦恼地滑动着,滑出的圆圈半径越来越大。他停留在为被驱逐出场的选手预留的板凳席,充满怀念地敲了敲玻璃。在他小时候第一次来到冰球馆的时候,一切是如此单纯、如此自然,他似乎被选中能够理解体育这种充满了魔法的语言。他喜欢其他躯体表现出的韵律、碰撞、呼吸声、冰刀在冰面上滑动的声音,以及观众在比赛形势突然生变时发出的绝望叫喊声。当他和凯文并肩向前飞驰时,冰球杆狂热地发出当啷的碰撞声,双耳听到轰鸣声。他俩是无人能挡、不可分割、永生不死的。当他彻底迷失自我时,他不知道那个部分的自己到哪儿去了。没有了凯文,那部分就永远无法恢复原状。对于自己仍然有这种感觉,班杰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因此就在两年前,他将一个橡皮圆盘放在背包里,一路远行,再远行。直到他来到世界上的某处,当他将橡皮圆盘放在吧台桌上,没有人知道这天杀的玩意儿是什么时,他才停下脚步。那里没有游客。他离开了一个让自己内心感到不适的地方,找到了一个自己在外观上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地方。他不知道他到底希望这会引向什么,也许引向空无。或许他只是希望,他的脑海到最后能够安静下来,内心感到平静。从各个方面来看,他或许成功了。此刻的他将目光投向绘在中场圆圈内的那头狂怒的大熊图案上,期待着它能唤起自己的某种感觉,不过他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渴望,也没有仇恨;没有归属感,也没有隔阂。他只是累了,无以名状、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脱下溜冰鞋,将它们放回储藏室,将灯熄灭,从进来的那扇窗口离开。而后他缓慢地走过停车场,离开城市,走入森林。地面被撕裂,变得支离破碎。他将那辆自行车留在冰球馆旁边,那并不是他的自行车。他在此地已经不再真正拥有任何东西了。当风暴离开社区时,他正做着自己孩提时期常做的事,高高地坐在一棵树上。

*  *  *

当自行车的链条松脱时,处于风暴中的马特奥将它搁在某个地方。这一整天下来,他在那片区域里四处寻找那辆自行车。直到次日早晨,他才找到它。它被移动的距离,远远超出了暴风所能够拖拽的距离:它完好地被停放在冰球馆旁。某人找到了它,修好了链条,骑着它离开,事后压根儿没有因为良心不安而试图将它藏起来。当马特奥在冰球馆旁找到它的时候,他并不惊讶。那些冰球男在小时候就已经学到,一切都是他们的,所有人、事、物都是属于他们的。

*  *  *

那一夜,初霜降临熊镇与赫德镇。它是宇宙的消音设备,是使人感到麻醉的方式,是语言永远无法说清楚的。如果你询问从此地搬离的人他们最思念森林的哪种特质,那他们想必会告诉你是初霜,因为它不仅是对即将到来的冬季的微小预示,还是对已经逝去的夏季的默哀,更是对似乎一眨眼就降临此地的秋季的宣告。群鸟瑟缩起来,湖面开始结冰,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鼻息出现在眼前,以及自己拖曳在后方的足迹。空气变得清新起来,所有事物在早上都发出了刮擦声,地面上的积雪还不是那么厚实,但你得将落在墓园里、石碑上的最初一点白雪擦拭掉,这样才能看出是谁长眠于此。其中一块墓碑不久后将写上“拉蒙娜”的名字,因为她不需要姓氏,所以墓碑上也不会标示姓氏。大家知道这一点。但在较远处的一小段距离外,在上方墙边一个几乎要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一块墓碑上写着“亚伦·欧维奇”。由于记得他的人要少得多,他的全名出现在墓碑上。有时候,一连几个星期都没人来探视他。但当这一天的太阳升起时,他的儿子就坐在那里抽烟。

在所有时代与地区,关于爸爸们与他们儿子的故事都是一样的。我们相爱、相恨,思念着彼此,压迫着彼此,但始终无法完全脱离彼此的影响而生活。我们努力着要成为男人,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些关于住在此地的我们的故事,就跟到处被讲述、与大家有关的故事属于同一类型。我们以为自己能够操控叙事的方向,但实际上,我们绝少能做到这一点,这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它们根据自己的意愿将我们送往目的地,其中几个人将会有幸福的结局,而另外几个人的结局将一如我们一直为他们担心的那样。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