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尼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回到家吃晚饭。哈娜和孩子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假装晚上十点半是正常的晚餐时间。他们看出他感到非常羞愧,因此也就不再责难他。他们也看出,他在森林里太过卖力地工作,现在极度疲倦。连接两座城市的道路目前仍是一团糟,路面上还有倒下的树木和混杂着各种垃圾的烂泥,但好歹可以通行,让那些住在熊镇的医院职员可以前来赫德镇上班了。哈娜在厨房里,踮起脚亲吻了丈夫的脖子。
“你去取车了吗?”她问。
他顿时面无血色。“我……明天!我请一个手下明天大清早直接开车送我过去,这样我之后就可以开车回家,送孩子们去练球!”
在这件事情上,她已经没有力气争吵了。
“好,好,我们明天再处理这件事。我得去取洗好的衣物,我等一下就开始做饭……”她说话的同时,眼皮跳动着。
不过,作为家中最年长的孩子,也是超级大姐姐,特丝此时挺身而出,搂住妈妈说:“妈妈,现在别忙啦。你去冲个热水澡吧,我去处理洗好的衣服,爸爸可以做饭。”
就在妈妈指导弟弟们写作业的时候,特丝已经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对于他们让十七岁的女儿肩负的责任,哈娜感到良心不安,有时竟会无来由地哭起来。因为她做事这么有条不紊,她就得受苦。能者多劳,就是对这个能干的女孩的一种诅咒。
“谢谢,亲爱的。可是我……”哈娜尝试着回绝。
“这个提议再过五、四、三、二……”特丝打断道。妈妈笑了起来,亲吻她的头发。
“好,好,好,谢谢!我会很快冲个澡的!”
强尼站在炉子旁边煎着炸肉排,那是男孩们最喜欢的食物。七岁的图尔对于能在已经远超过睡觉时间的此刻继续熬夜,感到非常快乐。特丝将餐具摆好,然后坐在餐桌短边的位子。倒不是因为她很喜欢这个位子,而是因为如果让托比和泰德抓到机会争抢这个位子,他们肯定会吵架,甚至可能会大打出手。虽然托比十五岁,而泰德只有十三岁,但泰德已经和哥哥一样魁梧、强壮。他的冰球也已经打得比哥哥好,即使全家人为了不让托比伤心而忽视这件事情。这跟天赋或基因无关,只是因为托比对冰球并不狂热。他还喜欢别的事物,包括女生、派对与电子游戏。泰德唯一挂念、惦记着的事情,就是冰球。如果没有随队训练,他会将地下室的墙壁射烂,或者到私人车库入口的坡道处,一连射门几个小时。你有时得逼迫托比去练球,但你几乎无法将泰德从训练场拖出去。湖面一结冰,他每天早上都会到那里去,将积雪铲开,这样他就可以在上学前跟朋友们打球。
“爸爸,道路清理干净了吗?我们明天能练球了吗?”现在他急切地问。
“是的,我想可以了。”爸爸疲倦但骄傲地点点头。
托比则抱怨起来:“我们真的得到熊镇那该死的冰球馆练球吗?”
特丝马上回答:“你可真是反应迟钝。你看到我们的冰球馆变成什么样了吗?整个屋顶塌陷了!”
强尼向她投去充满感激的一瞥。女儿越来越常扮演训话家长的角色,这样他就省事了。
“不要用‘反应迟钝’来说你弟弟。”他低声说。
“对不起,托比。你可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天才!”女儿嚷道。
“你是什么意思?”托比狐疑地问。
爸爸随后笑个不停。直到椅子上的图尔突然大喊一声,他的笑声才被打断:“我们要到熊镇的冰球馆去,因为赫德镇的冰球馆是狗屎蛋!”
特丝示意他闭嘴。图尔面露惊讶之色,坚持道:“爸爸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强尼用手指头揉搓着自己越来越往上移动的发际线。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小子,我今天早上打电话的时候,只不过太激动了一点。”
所有的孩子都心想: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不过令人感到有点意外的是,泰德提高声音道:“我们的冰球馆其实就是狗屎蛋。熊镇的冰球馆要好看一百倍。你知道,他们还在那里面设了一所幼儿园。你知不知道,他们使用冰球馆的时间比我们使用冰球馆的时间多出多少?”
强尼将自己所有的挫折感都投射在煎锅里,他将炸肉排翻面,热油喷溅起来,烫到他的手,而他对此全无反应。在泰德的时间里,唯一重要的就是冰球馆的使用时间。每年,他的球队必须更加费劲地争抢冰面的使用时间,他们得与其他球队、花样滑冰选手,以及区政府每周末试图强行安插进来的对社会大众开放的滑冰时间争抢。现在会怎么样呢?
“有人应该扔一枚炸弹,把天杀的熊镇整个炸翻。”托比咕哝着。
他比泰德大两岁,所以他的年龄已经足以让他在派对上遇见那些住在熊镇的男生,也已经足以使他经常跟他们打架。
“托比!”特丝咆哮道,省得爸爸介入。
“怎么啦?熊镇的每个人都恨我们,我们也恨他们。别掩饰啦。”
“不要再胡扯了,托比,我们不恨任何人。”强尼有欠真诚地说道。
“爸爸,你自己就这样说过!”
“只有当我们……只有在冰球……在冰球队比赛的时候,人们才这样说……”爸爸努力辩解。
“爸爸,我们就是在冰球队打球!”
对此强尼没有话说,这该死的小鬼头说得对。
“你觉得我们明天能够看到甲级联赛代表队练球吗?”突然,泰德满怀希望地插嘴。
“我不知道赫德镇的甲级联赛代表队会不会……”强尼误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说熊镇的甲级联赛代表队,他想看亚马练球。”特丝小心地解释。
“他要到美国国家冰球联盟打球啦!”泰德以一个十三岁青少年所能展现的斩钉截铁的口吻指出。
此时强尼本该保持沉默。他多么希望哈娜没有去淋浴,这样在他嗤之以鼻讲出自己内心想法前,她就会拍打他的大腿阻止的。
“亚马?美国国家冰球联盟?他可没被选上噢!整个熊镇今年一整个春天都在扯这件事情,亚马当然要变成世界第一啦!然后发生什么事啦?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回到家,现在显然是‘受伤了’。也许他就跟熊镇的其他人一样,有点被高估啦。”
这番话才刚离口,他就痛恨起自己来。哈娜有时说,冰球会将他本性中最恶劣的一面挑动出来,可是这并非实情。唯有熊镇冰球俱乐部才能将他最恶劣的一面挑动出来。
托比高声讪笑起来:“亚马是最差劲的!”
“他会到美国国家冰球联盟打球的!他比赫德镇的所有人都厉害!”泰德不屈地咕哝着。
“你想跟他上床啊。”托比笑着说。瞬间,两人就隔着餐桌大打出手。特丝尖叫起来,图尔则在一边助阵。
强尼搁下煎锅,冲到餐桌前,试图抓住其中任何一方将这场混乱结束掉。哈娜在楼上的淋浴间里就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心想:是啊,当然了,强尼把她称为全家“情感最丰富的人”,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真的。
爸爸在楼下的厨房里号叫着:“不要再打架了!我在这里做饭……托比!你个天杀的住手,跟你弟弟道歉!泰德才不想跟亚马上床!他才不是……”
当强尼感觉到女儿那指责的目光时,便赶紧住口,清了清嗓子。他略微困惑地纠正自己:“或者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真想那么做,那也没有什么错。不过现在……他才不想这么做。不是吗?”
他望了望女儿,想看看自己是否说对。她朝天翻了个白眼。爸爸心想:现在这情况要完全不说错话,还真是不容易。因此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而说道:“你们要是再打架,托比,你就不能玩电子游戏。至于你,泰德,明天就别想练球!”
只有这一招会见效。这时他们突然就平静下来,尤其是泰德。特丝再度朝天翻白眼。强尼思考着自己是否该说个笑话,让图尔开始笑,因为全家也就只剩下他会赞赏强尼说的笑话。但他还没开口,特丝的手机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振动起来,随后又来了一条短信。很快地,托比的手机也振动起来。最后,连泰德的手机也在振动。当特丝打开那张在网络上开始被学校里所有人疯传的图片时,强尼凑到她的肩膀上。那张图片是绘有熊镇市徽的告示牌,它位于赫德镇边界上的林间道路旁。今天已经有人去过那里,用绿色围巾将它覆盖住。它的下方则挂着一块被割下的钢板,上面用喷漆写着:“我们的球馆就是我们的球馆!跟你们的婊子们一同滚回赫德镇!”
明天,所有隶属于赫德镇冰球俱乐部的孩童和青少年冰球队都得走这条路。最年轻球员的年龄与图尔相仿,而等在那里欢迎他们的,就是这种东西。特丝将图片删除。强尼一语不发,但心想,他还真应该打电话给地方报社的一名记者,问问这是否就是他们所报道的美好、善良的价值语。那名记者曾以华美的辞藻大篇幅地描述美好、善良的熊镇冰球俱乐部及其近期推行的美好、善良的“价值语推广工作”。他咬牙切齿地将晚餐端上桌,而后坐到餐桌前。他们安静地吃着,直到特丝意有所指地试图用手势让托比放下手机。他放下手机,但还是咕哝道:“你们现在相信我了吧?我不是说了吗?他们痛恨我们!”
这一回没人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