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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半条命)20

20

“那位治疗师说的没错,我真的产生了妄想。可是,我怎么到这会儿了还在纠结这个?”就在双腿又变回橡胶腿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我只感觉自己呼吸急促,浑身都在发抖。

“像这样高空漫步,真是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可能万劫不复!”想到此,我便不寒而栗,感觉身体都快失去了平衡,于是连忙像游蝶泳一样试着找回平衡。

所幸最后成功脱险,但我的心情还是难以平复。不过,就在我惊恐万状转过身去的时候,发生了很诡异的一幕。狂风裹挟着骤雨拍打着楼顶的平台,还有我的身体,使得我恍惚中仿佛听见了隔世的召唤。我发现,治疗师和那帮家伙全都站在了那里。治疗师一边挥手,一边招呼我回去,那情形就像是一位老母亲在呼唤远游的孩子。她那张阴森可怖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万分的担忧之情。奇怪的是,那帮怪物的态度突然间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一个个跟治疗师一样都神色焦急地挥着手唤我回去。

“他们也会担心我?”我心中满是诧异。

但当风把冰凉刺骨的雨水吹进嘴里时,我又深感犹疑。经过一番艰难的抉择,我把注意力转到了脚下的步子,小心翼翼地退回到了那个坚实的平台上。闻着平台隐约透出的那股潮湿的味道,我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治疗师拥抱了我,其他人也跟着拥抱了我。

“嘿,等等!”我抱怨道:“你们先是让我去那儿送死,后又当着治疗师的面假仁假义地救我?你们把罪行强加在我身上,让我无辜背锅……”

“……但是,他们的确是来救你的呀!你要相信他们!”治疗师以关切的口吻说。

“看来你还没弄明白,”我强调道:“其实他们都是在跟你演戏。你一走,这帮恶魔就会原形毕露……”

“……饶了我吧!”治疗师抓住我的两只胳膊,盯着我抱怨道:“你难道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胡说八道吗?你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又或者往好里说,只有一部分是真的。我想说的是,你说的那些人都是这家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你是受他们严格管控的一名精神病患者。”

我眯起眼睛,瞥了一眼那些露出圣洁光辉的面孔,问道:“那为什么要对我严加看管?”

“那是因为你犯事了,亲爱的!事情的始末都记录在这里面了。”她摊开手掌,亮出了一枚小小的闪盘。

“那是什么?”我一脸疑惑地问。

“你的生活全都记录在这个里边了,你的一切我们都了如指掌。你得病了,得赶紧医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说我杀了温哥华的那俩前台?”

“还远远不止!”小将军插话说。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情绪在那一瞬间突然就爆发了:“那你告诉我,我究竟都做了什么?”

小将军耷拉着他那丑陋的脑袋,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尴尬。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位治疗师,等着她做出反应。不料,她竟无动于衷。

雨越下越大,治疗师把闪盘又放回了兜里,提议说:“我们进去吧!我会解释给你听的。”

我们慢慢地进了大厦,任由楼顶边沿儿固定的那块木板被滂沱大雨淋得湿透。

我跟着治疗师进了那间声名狼藉的办公室,那儿飘着一股清洁剂的气味。而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其他人早已四散开去。一对一的交谈,帮我卸除了因周围人太多而带来的精神压力。我们促膝而坐,彼此对视着。我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股动脉在“怦怦怦”地跳动。治疗师的那张长满雀斑的脸上挂着忧虑不安的神情。我焦急地等待着她揭露真相。我承认,一想到那即将揭晓的一幕,自己就堕入了恐惧的深渊。在平台上,她曾暗示过,我以前干过不少可怕的事情。尽管我不敢肯定她说的是真的,但自己目睹且又深信不疑的这一切,又哪能凭空捏造得出来?看起来,接受她的那些说法反而显得更加自然。很可能,他们都是骗子,都想糊弄我,左右我的判断!但总不至于骗孩子说菊苣1比巧克力冰淇淋好吃吧?他们想要的是一些脑残的仆人,想要的是那些仆人唯唯诺诺地终身供他们驱使。所以,我坚信自己是对的。他们休想剥夺我的灵魂!不过,我还是决定看清楚眼前这个骗子的真面目。我盯着她装闪盘的那个口袋。我过去的生活真的全都记录在那个小玩意儿里了?也说不定那里边记录的是他们篡改过的呢?

“最重要的是,”她开始解释说:“你得坦白地承认,你的身体里并没有植入什么机械部件。你的皮肤是由细胞组成的,你的肌肉是柔软的。如果不洗澡,你就会臭得像一条咸鱼。尝过那令人垂涎欲滴的热狗,你也会跟其他人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它。还有就是,别再把城区居民视作机器人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跟你我一样,都是人类。明白了吗?”

“是的,明白了!”我假装附和道。

她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嘴唇,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察到了我在耍花招。我继续盯着她的口袋,想要搞清楚那枚闪盘里都存了些什么东西。

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主动打破了沉默:“我做过什么可耻的事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才像位母亲给孩子讲睡前故事一样说道:“有段时间,你以为自己是在跟一个叫阿尔菲的孩子谈心,对吧?”

“对!”

“那你还记得他全名叫什么不?”

“呃,记不大清了。”

“他的全名叫阿尔弗雷德·伯纳德。”

“是吗?”

“他早就溺水身亡了,亲爱的!”

总算有了阿尔菲的消息,可这让我本就低落的情绪变得更加低落了。我沉默了一会儿,肩膀微微地耷拉了下来,问道:“这跟我的那些罪行有什么关系?”

“关键是你杀了他。你杀了小阿尔菲,把他的小脑袋按进了他家后院的泳池里。”

“什么?!”

“是的,亲爱的,是你干的……”

“……你疯了吗?我什么时候干的?为什么要那么干?”

“看看,问题就在这儿。你的脑袋欺骗了你。也许你有犯罪的动机,尽管我也质疑一个正当的事由会跟一个天真孩童的死发生关联。也许是你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又或者,存在某些黑暗邪恶的势力,你在他们的驱使下,冲动地犯下了这样的罪行,而你大脑负责抑制野蛮冲动的那个部分,可能当时刚好失灵了。毫无疑问,在你又犯下谋杀罪行时,你的脑袋再一次欺骗了你……”

“……又犯下?!”

“你的那两位亲密的拍档。先说说第一位吧!你以为她会跟你一块儿逃。但其实很久以前你就在学校见过她……”

“……什么?我……我没见过。”

“好好回忆一下你说她失踪的那天。怎么可能会有人就那样凭空消失了?同样地,还有那位姑娘,你以为她会用她的专业技能帮你逃走……”

“……这也太惊悚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不谈这个了。”

“不!请继续!”

“最令人发指的是,你竟然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亲人——你的亲生父母,还有你的哥哥!因此,组织把你送进了这家精神病院……”

“……请你现在就滚!”

“其实你不想……”

“滚出去!”我尖叫道。

我的声音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治疗师转身离开了房间。我像一袋土豆一样瘫倒在地,心里始终都无法接受她跟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他们不但想毁掉我的身体,还想剥夺我的灵魂。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我绝无可能像她说的那样杀害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肯定是那些怪物想击垮我薄弱的意识。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很恐怖。治疗师描述的那些残忍的场景,使得我当晚无法入眠。尽管我丝毫都没怀疑过自己的记忆力,但是,对她编造的那些关于我的家人和朋友的遭遇,我还是深感震惊。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摇头晃脑,左左右右扫视着乳白色的天花板,突然就觉得这个房间像一个强壮又突出的下颚在狠狠地咀嚼着我,它已经嚼碎了部分我的理智,剩下的那部分正在疾声呼救。

第二天,我脾气变得暴躁,再也不想接受新一轮的问询,于是拒绝了跟那位治疗师见面。不过,在这间牢房里孤孤单单地度过了漫长而痛苦的一天之后,我倒是很想问问她,做什么是对的,做什么是错的,想着再给那位女士一次机会或许会比较合适。总之,我打算跟治疗师当面对质,当面戳穿她的阴谋。那令人窒息的一天,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当晚我又像一个快乐的女人一样酣然入睡,不知不觉就睡过了头。

夜幕过后迎来又一个清晨。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我。治疗师来了,我得起身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战斗了。

“你好!我可以进来吗?”

“你今天又带来了哪些一流的智慧?”

“嗯,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想怎么用它。看吧,如果你认为我说的都是废话,那我们之间交流起来就会有障碍了。但如果你相信我所说的,承认你那么做是因为你病了,并且愿意努力解决问题,那我们就能达成一致。”

“你怎么就认定一个杀过人的女人会乖乖就范呢?也许,她会自我开脱,开个派对也不一定?拜托!别逗我了!”

“你应该敲开你潜意识的大门,学会审视,以最健康的方式跟你的罪恶感共存。不过,我再强调一次,那毕竟不是你的错!你的心灵很脆弱。”她做出了结论并提议我恢复工作,还嘱咐我按时服用那些硫臭味的药。

在她离开后,我陷入了迷惘的深思,努力地想要找到真相。令人惊讶的是,有迹象暗示我是对的,但与此同时也有迹象支持治疗师所说的话。我周遭的一切都说明我是对的。但每当我看见自己的身体——一具真正的人体,就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了。不久前,我还相信他们给我移植了头,但我现在觉得他们并没有那样做。该怎么办?我最担心的是,自己会像治疗师说的那样,为了压抑内心的罪恶感捏造了事实。我无法相信那是真的,那种想法会毁了我。相信那位治疗师——一个听起来很友善的女人,还是避开他们所有人,我陷入了两难。如果屈服了,相信了这个骇人听闻的说法,我就会考虑吃她开给我的那些药,那些药无疑会抚平我心中的波澜。

我到底该相信谁?

“我怎么会杀害自己的父母同胞?”在接下来的会面中我痛苦地问道。

“你晚上偷偷溜进了你父母的房间,撕裂了他们的喉咙,他们甚至连尖叫的机会都没有。接着你又以同样的手段杀害了你的哥哥。组织发现时,他们舒适的私人卧室俨然都成了一幅立体派2画作,满墙的血迹。”治疗师闭上眼睛答道。

“那我那俩拍档呢?”一想到自己可能犯下了十恶不赦的滔天罪行,我就感到心神不宁。听了她讲的那些,我就紧张到无法呼吸。

“那位电脑专家进了你们高中部的一间空教室,你从门背后伏击了她,把高压电线捆在了她的身上。此前,你潜入了那个教室,把静电旋转笼装置垂下的电线剪了下来。那个转笼是当年学生中的一些活跃分子为参加一年一度的未来工程师大赛设计的。你的那位拍档遭到电击,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那另一位拍档呢?”

“你们一到车站,你就一把将她推倒在了铁轨上,眼睁睁地看着列车从她身上一蹍而过。”说到这儿,她觉得我犯下的罪行真的是罄竹难书。说到动情处,她的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竟然掉下了几滴眼泪。

这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在思考她讲的故事,那情节简直就像恐怖电影。只不过,这次有些东西在折磨着我的心智。我想起了那列高速列车,那座车站,还有我那位消失了的拍档,这些都跟拍档那天的突然失踪有关。

命运无情地摧残着我,让我的心一直流血不止。我身体的一部分拼命地想要挣脱,想要逃离这个星球。但是,如果我真的犯下了那些不可名状且又令人发指的罪行,我就应该去死!应该下地狱!不配得到庇护!不配得到同情!

我在湿漉漉的牢房里踱来踱去,耳畔回荡着的是自个脚步的声响。脚步越走越紧,我在心里期望着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大脑里一片空白,除了愤怒就还是愤怒。盯着那几堵光秃秃的墙,我终于崩溃了。这间囚室就像一座巨大的烤炉,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我,还有我犯下的那些罪恶。

夜色已深,但我却还在辗转反侧,痛苦煎熬,感觉快要活不下去了。现在,活着对我来说无疑成了巨大的包袱。或许,只有死亡才能摆脱这所有的痛苦。自杀!这可是最令人蒙羞的一种行为了。如果一番权衡之后,有人还是选择了自杀,那无疑是给了老天爷一记耳光,因为自杀是对充满美德的生命的一种否定。尽管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和艺术家曾为之沉沦迷醉,而此时的我却对之嗤之以鼻。就算我死了,也无法抹去我犯下的那些暴虐罪行。也许,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来帮我救赎自己的灵魂了。当治疗师说那不是我的错时,我本不该翻白眼。如果真的犯下了那些暴行还胡思乱想,那我要怎样才能停止我的疯狂呢?说我杀害了亲友的那个声音愈发强烈,它们啃噬着我仅有的一点意识,让我的心被一首挥之不去的葬礼进行曲残忍地征服。我劫数难逃了!

1 别称苦苣、苦菜、卡斯尼、皱叶苦苣、明目菜、咖啡萝。

2 立体派是西方现代艺术史上的一个运动和流派。又译为立方主义,1908年始于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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