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位治疗师忽然某一天又冒了出来,给了我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当然,我少不了又得跟她复述一番我的那段经历。
不过,这次她问了我一些问题,譬如:“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想要逃走?”我本能地回答道:“我对他们的暴虐深恶痛绝。”在我复述自己的故事之前,她默默地端详着我,问了一些让人感觉脊背发凉的问题:“你有没有怀疑过你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记得当时我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确切地说,没有人会像你想的那样虐待你。你所感知的是另外一种现实,不觉得吗?”她反驳道。
“将我斩首,让我遭受那些可怕的冲击。难道你觉得我受的凌辱还不够?那把我关在这该死的牢房里,又算怎么回事?你又作何解释?”
“据我所知,亲爱的,你不是囚犯。之所以把你留在这儿,是因为你最近脑袋出了点问题,待在这儿会比较安全。”
“你在说什么啊?你是说我疯了?!”
“人性的自我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主题。如果我们抗拒自己所处的环境,那么麻烦就会接踵而至。”
“听着!假设你是对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重点是,你所认为的那些‘古怪’和‘扭曲’,对我来说都是真的,都是事实。我摸到过,尝到过,听到过,嗅到过。我认为,那些全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的建议是,你得相信我……”
“……听着,我觉得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你跟那帮家伙不大一样,比他们和蔼可亲多了。不过,想让我相信你,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
“那就请继续你那胆战心惊的生活吧!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正在毁灭你,难道你不觉得?”
“说我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真是荒诞至极!”
“但那就是你的真实表现,亲爱的!”她站起来低声说:“明天见!我觉得,你应该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我急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站起身来想要阻止她离开,想跟她更加深入地进行这种错乱的交流。我沮丧地皱起眉头追问自己:“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
跟治疗师的争论持续了好几个月,但还是毫无结果。我们莫衷一是,各执己见,始终处在互相对峙的两点,就像两座巍然屹立的山峰,随着脚下相互连接的那个大陆板块的迁移,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漫长的监禁生活使得我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哀求她放我出去。终于有一天,他们让我又重新回到了我那单调乏味的日常。尽管日子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煎熬,我心里却异常欢喜。他们要求我继续接受治疗,我欣然地接受了。要知道,在这座地狱里面,那位治疗师可是我见到过的唯一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孔了!纵使去执行那些可怖的任务,也好过独自一个人在囚牢里傻盯着那几堵光秃秃的墙。
投入工作后,就鲜有机会去弄清事情的始末了。我自己都记不清给那位治疗师打了多少次电话。我俩屡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究竟我讲的是真的,还是存在另一个版本的腐朽现实?我们始终各执一词。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分析师,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饶是如此,有天睡醒盯着矮矮的天花板,我竟然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核磁共振扫描仪1,顿时觉得头晕目眩。那一刻,我就像是从催眠中意外醒来一样,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焦灼不安的状态。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恍然醒悟过来,一切仿佛都已经昭然若揭了。那位专业人士显然跟他们是一伙的。她最险恶。原来她乖巧地曲意迎合,讨好卖乖,不过是在装模作样而已。貌似忠良,也只不过是她玩弄我于股掌之间的小人伎俩,其目的就是,给我灌迷魂汤,让我变成供他们驱使玩弄的傀儡。而她的那些我患有精神分裂的暗示,实在是太荒谬了,只不过是她捆绑我四肢的木偶吊线,意在操纵我,使我朝着他们想要的方向发展。是时候做些改变了!
但就在我决定摆脱治疗的时候,小将军先是让我遭受了几次严重的冲击,后又让看守把我锁进了那个牢笼。在那个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囚室里,我经常噩梦连连,自杀的念头也变得愈发强烈起来。治疗师终究还是又出现了,她恳求我重新接受治疗。就这样!有关我过去那段经历的一连串恼人的问题,纷纷接踵而至。再后来,就是我发出的那一阵阵尖叫哀号。我付诸一切换来的,是深深的沮丧。
“你是正确的,”我抿了抿嘴唇,心酸地说:“恐怕这些都是我杜撰出来的。我一直信以为真的原来都是假的!是时候接受这丑陋的现实了!”
然而,她似乎对我的坦承不以为然。
“迄今为止,还有多少她的病人假装被他们洗脑了?”我反复地追问自己。
后来每次接受治疗时,我都会信誓旦旦地要按她的要求调整自己。再后来,他们竟然批准我开始工作,我又重新陷入了日常的沉闷,身边总是被一群虾兵蟹将围绕着,时不时地还得接受那位居心叵测的治疗师的拜访。
有一天,小将军把我召到了他的办公室,反复地批评我的工作。果然不出所料,他一把就抓起了那个遥控,像德古拉伯爵2一样冷笑着按下了按钮。我所经受的痛苦,在此就不赘述了,不然恐怕一整本书也写不完。我把暗藏多年的愤怒和杀人的冲动抛诸脑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瞥了一眼身边,仿佛那些臭烘烘的椅子和黑乎乎的台子都成了我的敌人。我又回到了当初奋不顾身逃离的那个地方,重新开始了工作。我常常发觉自己靠摔东西来宣泄心中的不满,失望达到了极点,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嘶嘶作响。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我有了一个成熟的想法。
下午,当我见到那位治疗师时,我鼓动她跟我走,说我有些东西给她看。起初她看起来很不情愿。但在我跟她讲这事关治疗后,她勉强答应了。我们去了主任办公室。我敲了敲那扇令人畏惧的门,最终走了进去。陪我进去的还有那位治疗师,她根本不知道我要揭露的是什么。
“有事吗?”那位阴险的主管慵懒地坐在台子后面尖叫道。
“您能起身过来吗?”我谦卑地请求。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那位傲慢的主管厉声反驳道。
与此同时,那位治疗师试图打断我和主任的谈话,熄灭我刚刚制造的悬念,断言说:“亲爱的,很抱歉!不过,我看不出这跟我们的治疗有什么关联……”
“……错!那个混蛋一现形,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了。”我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叫谁混蛋,你个贱人?”小将军嚎叫着跳了起来,手里紧紧地握着遥控,迫不及待地想要让我这个不怎么像人的家伙去见鬼。他像只野蛮的大猩猩皱着眉头,随时都准备着发起攻击,而究其缘由,不过是因为打扰了它享用美味的香蕉。
“治疗师,麻烦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跟这个粗鄙的小人有事要谈!”他说。
“不行!她得等在这儿!她是我的治疗师,必须亲眼看看你是怎么对待我的!”我抱怨道。
我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记耳光结实地打在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肥脸上,洪亮而有力,使得那个卑鄙小人险些失去了平衡,倘若不是抓住衣帽架扶着,早就栽倒在地了。
“干什么?”治疗师结结巴巴地问。
“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说道。
终于做了多年来一直想做的事,我顿感轻松了许多,心里觉得非常安慰。小将军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神情恍惚。不过,并没有按那个讨厌的按钮,而是围着台子绕了一圈,然后瘫倒在了他的那张高脚椅子上。他勒令我们出去,脸上始终还保持着震惊的表情。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发作。他的反应简直太出人意料了,遏止了我当着治疗师的面揭穿他丑恶嘴脸的计划。治疗师一回到牢房就批评我,说我要恢复心智还得很长一段过程。但无论如何,那天我都觉得还好,至少我教训了那个白痴。
愤怒势必会令小将军加重对我的惩罚,而我对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处罚还一无所知。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看我受罚。除了那位治疗师以外,所有的人都到了。显然,治疗师并不清楚这个部门发生了什么,也可能对其他的部门也一无所知。我很好奇她怎么能如此脱离现实。难道她能独善其身是因为某种特殊的人设?糟糕的是,事情就是这样。我猜,截至目前她可能都见过不少患者了。于是想象着,她努力说服那些患者接受自己患有妄想性障碍,而实际上,她对这些患者的真实遭遇全然不知。她如此确信患者在撒谎,却丝毫都不质疑自己所秉信的现实是否早都烂到了骨头。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她在用这种信念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那些大厦里隐藏着的肮脏真相,她究竟明不明白?不管她是否明白,最后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对于任何人而言,她的存在都可能没有多大裨益,她只不过是庞杂电路中一个不起眼的阀门。
看守把我拖到了屋顶,我像一只鹪鹩3一样第一次吃惊地鸟瞰自己的家园。楼顶平台很高,在那儿可以俯视到整个城市。那儿的空气闻起来也很清新,脚下的城市一片寂静,到处是天蓝色的盒子。城市丛林里仿佛还飘荡着旧日的节拍,雅皮士和商人们熙攘而至。然而,对于那些命运多舛的职员而言,这儿现在无疑成了坟场。他们被关在办公室里,就像一只只可爱的金翅雀被关在冰冷的牢笼里一样。风无情地吹着,以从未有过的凶狠推搡着我。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软弱——一提及楼层的高度,就吓得放声大哭。他们把我带到了楼顶平台。我猜他们会对我施以鞭刑、冲击,甚至还会让看守殴打我。那些饥饿的食人魔的选择,肯定会令人胆战心惊,又或者怪诞畸形,无论怎样认为都不为过。楼顶平台的栏杆上固定了一块木板,木板伸到了虚空。
小将军握着喇叭筒喊道:“女士们,先生们!非常感谢大家今天的光临!把你们召集到这儿,就是想让你们欣赏欣赏这个人渣的悲惨下场。我们将对她施以惩罚,让她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好好逛逛。倘若她够机灵,就不该朝脚下看。不过,或许她自个儿乐意那么干呢!这个蠢货死不足惜!”
小将军打了一声响指,示意我登上跳板。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认为今天自己肯定必死无疑了。从木板边缘往下看,非常吓人。在木板上越是冒险走远,我心里就越恐惧。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腿直打哆嗦,动弹不得。按理说,那双腿只不过是两个胶质的支撑体,神经和组织早都失去了对它们的运动控制。我稳稳地站在那块没有几寸宽的硬木板上。脚下的虚空,让我从另一个视角领略了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切。没有任何参照点可以辅助,我颤抖地看着脚下摇摇欲坠的木板,都快吓晕过去了。
不可避免地,我瞥见了脚下的这座都市。那儿布满了哀号的街道。钢铁撑起的摩天大楼,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辉。在我跨上那块木板几步后,那帮混蛋的窃笑就消失在了空气中。我身形稍稍顿了顿,因心生恐惧而屏住了呼吸,却始终弄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盲目地服从那道命令。我的双腿抖得厉害,嘴唇像是被胶水粘在了一起,能尝到的唯一滋味,就是我那劲风中被吹干的咸咸的口水了。就连我干爽肌肤上的冷汗,遇到阵阵寒风也已化成了雨滴。我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露齿微笑的样子,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又跳回到了安全的露台上。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小将军那张丑陋不堪的侧脸,他非常生气。继而,我又扫视了一下其他那些让人感觉不祥的听众。从那位红头发医生的表情中,我觉察到了此番凶险异常。医生那双脏兮兮的手分别插在上衣口袋里,手里不知道有没有握着注射器。其余的怪胎全都一脸的困惑。我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那个秃顶男人身上。那位可怕的戏剧指导显得既失望又担心,或许是因为我破坏了他的表演吧?我非常讨厌他们,也不在乎我剧本的续集。
“你个下贱、庸俗、自私的无赖!快掉头!回到木板悬空的那一端去!我没叫你别回来!”小将军跟只耗子一样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不,我偏不!你个混蛋!”我抱怨道。
“你说什么?”他紧张地喊道。
“我说不!给我滚蛋!你自己上去!摔下去!摔个稀巴烂!”我尖叫着一脚把地板上的空塑料瓶踢飞了。那个瓶子就像颗疯狂的流星一样,旋转着俯冲向一颗行星,飞到了那个秃顶男人的小腿上。或许,是那个瓶子把我变成了一块太空岩石,俯冲而下,一心想要摧毁这个部门。
就在这时,老板伸出手去,那个很多年前编了个蒙大拿计划摆了我一道的卑鄙女人,像马屁精一样立刻把遥控器送到了他的手上。还没等到他冲击我的肉体和灵魂,还没等到他带给我倒霉乌鸦意外触及高压线时承受的那种痛苦,我就连忙说道:“好吧,照你说的办!”
那块硬木板就在我面前。
“我要做的就是,走到那一端,然后待在那儿……在那儿待多久?兴许也就一分钟……肯定不会超过五分钟。行!”我心里暗自嘀咕。
但是,一旦愚蠢地上了木板,就会发现自己吓得浑身发软,然后像泥巴一样瘫在那块板子上。我的身体的绝大部分早都被人换成了半机械。谁曾想,那堆机械部件竟然会有人类的感知。
“即便得等那个蠢货的指示才能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能应付!”想到此,我就开始了虚空漫步。
我那无情的双腿咔嗒咔嗒地行进着。低头看,会被吓昏过去;抬起头,又会失去平衡。在这两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木板的那一端,双眼紧盯着那儿,就仿佛木板的那一端成了整个宇宙中的唯一。我像稻草人一样张开双臂,注视着那一端。无意中瞥见了远处摩天大厦构成的城市天际线。那儿曾经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大脑保持忙碌的地方。
一股凉风在我的耳旁呼啸着说:“你有麻烦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感到特别晕,特别慌,冒了一身的冷汗。我的心顿时跌入了深谷,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又鼓起勇气继续开始了那疯狂的虚空漫步,但很快又愣住了。这次令我感到困惑的,不是高空,而是逻辑!
“我的腿怎么会抖得如此厉害?!它们不都被换成机械义体了吗?”我暗自猜疑。
那种感觉特别奇怪。而且,其他细节也不大对。我怎么还会吃东西?还会做事?还会感到痛苦?
“等等!这也太诡异了!”我站在楼顶平台伸出的120多高米的木板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1 抓拍脑部活动的照片然后再通过某种软件就可以将受试者所看到的图像还原出来的仪器。
2 德古拉伯爵(Dracula,或译为德拉库拉、卓库勒),原型来自中世纪时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三世,弗拉德三世在1456年至1462年间统治现在的罗马尼亚地区。爱尔兰作家布莱姆·斯托克于1897年写了一本名为《德古拉》的小说,小说中的德古拉伯爵是个嗜血、专挑年轻美女下手的吸血鬼。
3 一类小型鸣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