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的景象似乎更像太阳下山,地平线上是一抹明亮的桃红色,天上是一小朵一小朵的灰云,像是一座座小城镇,底部呈金铜色。老人拿着一杯咖啡来到后门廊,注视东面的海湾,他的曾孙,一个瘦弱的九龄男童,双手插在口袋里,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克劳德·雷德八十八岁,皮肤像一块被太阳晒褪色的布,上面布满凹坑和暗紫红色的斑点。他低头审视他的小码头,这码头紧紧依偎着小岛。
“今天我们去钓鱼,到河口去。”老人说。
“河?”男孩升高的声音中带着疑问。
“密西西比河,”他的曾祖父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男孩咧着嘴笑了,傻傻的样子非常可爱。“我知道坐你的小船去很远,克劳德老爹。”
老人把脸转向西边,观察天气。有时候他会看到一些实际存在的东西,而有些时候,他的思想会离开现实进入深层的记忆中,他会想到去年发生了什么,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或者会想起六十年前他在桩基上建造小屋的情景。前一天,他看见采集牡蛎的“双子号”大木帆船驶过,里面装得满满的,他向他的堂兄弟亨利和雷内挥手致意,他们坐在甲板上,整理从租赁的船上打捞上来的战利品。尽管亨利和雷内已经老死多年,“双子号”也已沉没在博恩湖里,早就化作了腐泥。有时候,他还会同时看到几十年内不同时期的东西:蒸汽拖船、沿海漂游的帆船、崭新的红褐色克里斯—克劳夫特游艇、载着追风的孩子在海浪上飞驰的摩托艇。一幕幕随时光而去的影像交晃叠合在一起,犹如一碗剥了壳的牡蛎。
克劳德低头看着男孩。“你怎么在这里?”
“布伦达阿姨今天不能来陪你,她感冒去看医生了。”
“那个最大的女孩不能来吗?”
“你是说苏西?”
“没错。那么多人来和我聊天,我都排不过来。”
男孩的眼睛盯着他。“苏西姑婆是你的女儿。”
老人面向西边点着头。“去门廊里拿两根钓鱼竿来,还有我的盒子,我去解开小船。”
“大概三星期前,她朋友的老公死了,是因为钻井平台出事,海湾乱成一团。”
“我的收音机烧坏了,那该死的电视机对我毫无用处。”
“人人都在说这件事,你没听到?”
克劳德用一只手摸着他又短又阔的下巴。“我们要带一些饼干、罐头肉,还有一壶水。”
男孩的鬈发上戴着一顶棒球帽。“我不知道我们是去钓鱼。”
很快,他们两人跻身在一艘厚木板做的小艇里,克劳德的“冠军”有五马力功率,推动着小艇向东驰去,它是一台陈旧的、被烟熏得乌黑乌黑的艇外推进机,必须连续拉动十次,才会砰砰发声,最初几次拉动绳子的时候,发出的只是母鸡受惊的嚷嚷声。十二英尺长的小船嘎嘎地响着,开始在水中慢慢游荡,但是,过了一会,当它从大虾公司的码头和一艘将要靠港的拖网渔船之间穿过的时候,达到了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
那艘船上的舵手从驾驶室探出身,看着他们把他在水面留下的尾迹搅乱,小孩也回过头去对它张望。“克劳德老爹,你肯定要直奔那条河吗?”
老人没有回答,因为他在留意通往海湾的路径,一分钟之后他看到了河道,进入其中,然而在两分钟后又折回来了,因为一个三英尺高的巨浪引起小艇剧烈的颠簸和摇摆。他们开始沿着那座没有房屋、长满草的岛屿的后背行驰,方向依然朝东,这是一条路程较长但水势较平静的航线。
前行了几英里之后,他们开始经过夹在左右沼泽中的石油公司的水道,发动机撞上了一根树桩,很硬的树桩,船蹦了起来,然后缓缓从空中落下,直到克劳德摸到紧急制动按钮才平稳下来。当他在给螺旋桨重新换上安全销时,男孩问他,树桩怎么会在这片咸水里。
“噢,杰基,以前这里不是水。”
男孩轻轻摸了一下帽子下面的黑发。“那么是什么?”
“哈,是陆地,你这个小傻瓜。你看我们现在这个地方,看上去多像是一个浅湖?好多年以前,它只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切口,远没有一百英尺宽。”他从操作中抬起头来,“这里全是陆地,那边是兵营,但是它们统统被水淹了。一个农夫还在那边一块不错的农田种过甘蔗。我想起了一条路。”他眯起眼睛沉浸在记忆之中。“由于这些钻井水道,整个世界都在融化。”
“也许你应该离岸远一些,避开那些树桩。”男孩轻声说。
“是啊,”老人让发动机落回水中,“我要走远一点,走那条老路。”
在此后的五分钟里,岛屿被撇到了右后方,他们在一个开阔的海峡停下。“这片水域不算太坏。”克劳德指着一长条低凹的海岸,在一英里远的东北方向,有五条水道切入其中,“我们能往那里去,然后沿着南边那条长长的海岸线,在河口附近越过防波堤,我们可以泊在岩石中的钩状小湾里,那里水很平静,是鲑鱼藏身的地方。”他的目光再次越过这片水域。“这里,过去长满柏树,曾经是一块小高地。”
当发动机停息下来,他们打量着一条开阔的、浪尖泛着白沫的水道,他们必须穿过它。空气中除了沼泽的苦涩味,还弥漫着另一种气味。曾祖父推动发动机的杠杆,小艇向东边滑去。他们颠簸地经过了一段深浅变化不定的水路,只漫进了几加仑水,因为老人依然熟悉怎样在河床隆起的水中行舟。
他们靠近了那片新月形的沼泽地,在巨流的推动下,小舟滑入铁锈色的水中,水面蒙着蒸汽冶炼厂散发的臭气,让人窒息。“究竟怎么回事?”在发动机的喧闹声中老人喊道。
“克劳德老爹,那是什么气味?”男孩弯下身子,看见一片有光泽的糊状物。
“我不知道,宝贝。我猜,我们到了一个小油潭上。”
但是当小艇向前滑动的时候,他们看到前面是一片又阔又深的淡红色原油水塘,已经扩展到了岸边,使沼泽中的水草变成涂了焦油的椒盐卷饼。他们看见鹈鹕在岸边哆嗦,像是一些铜色的幽灵。蜿蜒滑行的小艇,像是在一个浓胶状原油的巨大贮存槽里迷失了方向。船外,克劳德看见电动水泵正在抽取纯油,一边冒出恶臭的黑烟,一边把油喷出。他关停了艇外推进机,担心会引发一场海上大火。
“这里肯定就是那个爆炸的钻井平台。”男孩说。
“什么?什么钻井平台?是靠近北帕斯的蒸汽工厂?”老人感到头晕、恐惧,他的思绪突然偏离,回到好多年之前。在东边他看到了比他记忆中更为浩瀚的水域,开阔的海湾延展到一个被侵蚀而成的呈橙色三角形的河口。他想知道陆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鱼群穿梭的入口、游虾产卵的沼泽、橡树成荫的树林、白鹭聚集的山岗,一个对所有过往的人们如此慷慨的地方,它的历史、教堂、墓地和住宅怎么会化为乌有!
他们等着,等到太阳当空;现在是五月,当小艇止步不前的时候,路易斯安那州的高温把油烤得冒出了烟雾。一个小时过后,男孩开始对着船外呕吐。克劳德把他的手臂伸进水里,立刻,他的半条胳膊就覆盖了一层黑红相混的糊状物。男孩再次反胃呕吐,老人自己也感到头在旋转,不堪忍受。他拉动发动机的绳子,寻思应该奋力驶向南边的开阔水域。小艇在摇摇摆摆中提升了速度,吃力地通过油区,直到船头实然拱起。怎么啦!是撞到了一根千年的老柏树桩?是撞到无数废弃油管中的一根?船体蹿了上去,向右颠簸着落下,把克劳德·雷德掀入到可怕的污水中。当他下沉的时候,他的思绪又断断续续地回到了现实,他意识到他必须立刻回到水面,因为男孩,他认定男孩会在他后面落水。一条三十年前读到的新闻漫上心来,一位祖父带着孙子去钓鱼,在指定的时间他们没有回来,第二天上午,当县治安官的救援人员在运河里仔细搜索的时候,吊钩把这位祖父和他四岁的孙儿双双捞出水面,祖父用双臂紧紧抱着孩子。克劳德想,仁慈的耶稣啊,帮帮我们吧!
他扭曲着身子,想弄清楚他所处的方位,但是他无法从水下辨认,直到他感觉到有十根狭小的手指抓着他的手臂,在一阵剧痛中他知道杰基和他一同落水了。此刻,在那种没人能解释的血脉之情的驱使下,老人明白应该怎样做了,于是他张开双臂,两手成杯状,向着水面奋力划动。当他的脸冲出水面时,他还记得不要过猛地呼吸。他知道他曾孙不太会游泳,男孩已经喝了大量的油,所以咳嗽和呕吐时,油液从鼻孔里喷了出来。老人抓住他的衣领,挣扎着朝岸边游了五十码,速度慢得像是一只巨大的水蝽。到了浅水中,他坚持着让两人走了最后一程,他们跌倒在一层薄薄的贝壳礁上,他们咳嗽,呕出一注注红油,直到在这种折腾下几乎失去知觉。他们坐着,像是两只在油里浸过的鸟,他们牵挂自己的小艇,只见它远远地搁浅在开阔水域的另一边。又过了一个小时,男孩开始哭泣,因为他全身皮肤像烧灼一样疼痛,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克劳德抽出手绢,把男孩脸上和眼上最厚的污泥擦掉,但是皮肤无法清洁,回不了原先的白皙,依然蒙着一层脏脏的柏油色。老人站起来,从贝壳礁边上离开,走到草地上,但他只能看到大片朝北延展的平坦沼泽地。几英里之外,一艘船沿着河朝海湾航行,看起来像是在陆地上运动。一架直升机在二千英尺的高空突然转弯,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克劳德坐在杰基旁边,但是抚摸会增加男孩的疼痛感,所以老人只好守望和睡觉,他时时打着瞌睡,又会突然从恐惧中醒来,忘记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旁边哭泣的人是谁,不明白自己的颈和背为什么会火辣辣的,还鼓起了泡。四点钟左右,他们看见一个捕鱼运动爱好者,克劳德站起来,挥动他瘦骨嶙峋的双臂。他们被送到一艘肮脏的新船里,被带到岛上的码头,一辆救护车把他们载上一号公路送往医院。老人在医院待了一个夜晚,护士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清洗干净,还一次次为他验血。他不顾所有的禁令,穿过大厅,从牧师身边走过,经过一大群亲戚、朋友,或者那些他猜是来看杰基的人,杰基在用呼吸机呼吸,他的眼睑发青,豆粒般的指尖冰凉冰凉。克劳德久久地等着,想看男孩是否会醒来,至少张开一只眼睛,看到他的克劳德老爹身体和精神都好。但是没有。护士已经把杰基清洗干净,然而油的气味像是个不受欢迎的幽灵,还在病房里飘浮不散。
一个星期之后,亲戚们拿走了克劳德的船,然后拿走了他的车,不管怎样,他已有三年没开车了。在一个星期二,他醒来,穿好衣服,要去已经倒闭二十年的鱼厂工作,他女儿不得不叫他坐到小门廊里喝咖啡。而他却走进他的码头,站在最前端,自言自语地说起他周围的土地是如何渐渐消失的,仿佛一切只发生在昨日;如此宽广的水域,却无处可去。他转过身子,呆呆看着头发灰白的女儿,她在门廊里,坐在一把灯芯草椅子上,把头埋在两只手中。
发动机的声音在他耳中颤动,他再度注视那片水域,看见了他的老伯父,阿巴迪先生,在一艘舷内单缸发动机的长艇里,从老虎岛驶来。伯父的北边,新油漆过的“阿芝特克号”帆船在全速前进,从船群中穿过,船主是以河为家的捷克人,而正在进港的是“双子号”,甲板上一袋袋牡蛎高高地堆着,杰基站在船头的最前端,举起双臂,挥动着被太阳照亮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