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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虫人

灭虫人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以灭虫为职业的费利克斯·罗比绍在一条用石块铺筑的长车道上驾车行驶,顺着这条车道,到达“美皇后”的住宅后,他把车停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橡树下面。他从白色的小卡车上拖出一个容积为三加仑的药桶,在喷雾器的手泵把手上足足按了五次。通常,熟悉的老主顾若是不在家,会给费利克斯留着门,让他自行入屋给房子喷洒杀虫剂,他们信得过他,完事之后,他会把账单留在他们的桌柜上。费利克斯看见马隆女士那辆光亮可鉴的大轿车停在车道上,故而在厨房门口停住步子,透过玻璃朝里张望。他看见水边,一只盛满咖啡的宽口瓶正冒着热气,由此,他知道马隆女士已经从办公室下班回到家了。他用喷雾管顶端闪亮的铜喷嘴轻轻地敲打玻璃,马隆女士现身了,她是个金发美人,穿着海蓝色的西装。

“罗比绍先生,我想,该不是一个月又到了吧?见到你很高兴。”五年前,在他三十一岁之际,他成了路易斯安那州拉斐特地区最为成功的独立灭虫人,每当听到马隆女士称他先生的时候,他总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你一切可好?”他向她投去一个笑容。

“你是知道我的,好坏对我都无所谓。”她转身将几只盘子放进水槽。他想起他和马隆女士曾经有过的一次接触,当时,谈话的气氛甚为凄凉,她告诉他近年来生活中的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包括她丈夫的死。那声音总在他脑中萦绕不散,他真的忘不了她告诉他的每一件事。可灭虫人并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告诉他这些事情。他只是注意到他的大多数顾主最终都乐意对他讲述他们的人生故事。他开始穿梭于屋内各处进行灭虫作业,沿着护壁板喷洒药水,他的操作熟练准确,一条条药水的溪流依着墙脚流淌。他还喷洒窗台﹑钢琴后面的黑色裂缝,散发着香水味的盥洗室,挂着开司米织品和丝绸服饰的壁橱。很快,他又回到厨房,弯起腰在冰箱后面和水槽下面喷洒药水。

“你要喝杯咖啡吗?”她问道。然后,像五年来经常发生的那样,他在那张胡桃木早餐桌旁坐下,一边和她一起喝咖啡,一边欣赏她那优美的后院。看得出,院中的植物得到主人精心的养护,长势比别家都要好。一个个花坛圈着一棵棵浓密的橡树,花坛里盛开着长春花。步行道用砖块铺就,显得明丽﹑平坦,它通往奥古斯汀街。院子中央还有一座空的游泳池,用帐篷盖着。“美皇后”已经守寡四年了,她没有孩子。他之所以称她为“美皇后”,是因为她曾经告诉他她在一次选美活动中夺魁,他记不清那次竞赛的准确名称,也许叫“新奥尔良小姐选美大赛”吧。他背地里给他的每一个主顾都取了绰号,当然,这些绰号只有他和他妻子克拉丽丝知道,克拉丽丝是个长着深棕色头发的女人,矮小但漂亮。她从事教师助理的职业,因为自己不能生育,所以特别喜欢和孩子们亲近。

“喂,”他开始说话,“自从上次喷洒后,你有没有再看到过虫子?”

她舀了三匙糖放入他的杯里,再为他倒了些奶脂,他搅动咖啡。“只是在橱柜周围看见两只。”

“小的还是大的?是不是红颜色的?”

“我想,颜色是红的吧,它们肯定是木蟑螂,对吗?”她用那双明净如水﹑像矢车菊一样的蓝眼睛看着他。

“它们是从屋外爬进来的,待会我再沿外墙的墙基喷一喷。”他将一只毛茸茸的手臂伸到桌上,端起杯子送到嘴边,慢慢地呷了一口,把水汽也吸了进去,“你家里有没有报纸?你把它们搁在哪儿?”

她喝了口咖啡,在象牙色的杯缘留下一个红色的唇膏印迹。“我现在不再看报纸了,所有的坏新闻都会使我倍加烦恼。”

费利克斯低头注视他的咖啡,心想,一个优雅的妇女过着如此空洞的生活,简直是对人生的虚度。而他的妻子克拉丽丝却是把日子过得太忙忙碌碌,以致根本就没有时间去为什么犯愁。她一旦捧起报纸,就不会遗漏里面的任何一个字,她甚至还十分关注警方的报道和法律方面的信息。

“与其闲得无聊,我宁可读一些令人生悲的东西。”他说。

透过宽大的凸窗,她看着外面的橡树。当她转过头的时候,她头发的自然色彩便映入他的眼中。“我看电视,每个人都这样消磨日子。休息的时候我便去购物,这更是让人醉心的消遣。”她瞥了他一眼,“你不是看过我的壁橱吗?”

他点点头。那么多的鞋子和衣服委实让他感到吃惊,他想她是很少外出交际的,因此想问她备着这么多服饰作何用途,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毕竟不是她的朋友,他只不过是个灭虫人,这就是他的位置。

很快,他把咖啡喝完,道了谢便到屋外去工作,喷洒后院木制平台的底座﹑外墙墙基,以及泳池的四沿。在泳池深水端的一个水洼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水里映出他深色的头发和眼睛,映出那件遮着他宽大浑圆肩膀的素白衬衫。他还在水中看见自己凸起的大肚腩,想起妻子的丰盛晚餐,不禁笑了起来。他回到屋里时,“美皇后”已在喝第二杯咖啡,正用漠然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她步道边上的一尊大理石雕像。他从来不介意对方用这样的神情看他,作为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灭虫人,阅历告诉他,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置身于与自己不同的人当中,他们总会有距离感和拘束感。他有理由相信,在生活中,像马隆这样的人能对他敞开大门,这就说明她有倾诉的渴望,他们之间存在沟通的可能。他是个行事认真务实的人,做每件事都有目的,即使他还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总之,“美皇后”的言语和举动对他是一个信号,是一个为他未来人生指引方向的路标。

等马隆女士喝完咖啡后,费利克斯就告辞去斯卡尔逊家,去干他这天的最后一家活儿。他给斯卡尔逊一家子人取了个绰号,管他们叫“鼻涕虫”。作为一个走家串户的灭虫人,他具有相当的阅历,各种各样的人他都领教过,各种各样的场面他都见识过。因为大多数主顾都会任由他在没人陪同的情况下把屋里一个个房间走遍,包括阁楼和地库,他们毫不忌讳自己的隐私被窥探,仿佛他不长眼睛似的。所以,他看到过污秽不堪的水槽,看到肮脏得吓人的卫生间,看到过十几岁的孩子吸毒,他还在躺着醉酒老人的地板上喷洒药水。他还曾经不合时宜地闯入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年轻男孩的情色现场,他们面无愧色地看着他,仿佛他只不过是一只在房间里徘徊的流浪狗。他是一个灭虫人。他不是一个窥视别人秘密的跟踪者。

尽管不愿意,但是他还得每月一次造访斯卡尔逊家租住的那幢屋子,去面对它斑驳破败的墙壁,为它喷洒灭虫药剂。在门口他遇见“鼻涕虫父亲”,他红着脸膛,手中拿着一只一夸脱的啤酒瓶。“进来吧,费利克斯。你最好在药桶里再加些DDT,你上次喷洒过后,才一个星期,那狗日的虫子又回来了。”

“我会加大剂量。”费利克斯回答他。但是心中在想,这屋子没虫才怪呢!厨房炉灶周围堆满了油腻的垃圾纸袋,里面正是虫子最好的藏身之所,要想灭尽它们,除非将整座屋子浸在一个巨型的药水罐里。当他打开水槽底下的柜门,一群德国蟑螂正蠕动着它们黑色的身体。

他喷洒好厨房后便走进用廉价镶板隔成的起居室,正好撞见斯卡尔逊先生和他十几岁的儿子布鲁斯争吵。

“那不是我的错。”儿子喊道。

斯卡尔逊先生的两只大手就像是粗糙的橡胶工具,他一只手捏住男孩的脖颈,另一只手狠命地甩过一个巴掌,他儿子的鼻子顿时淌下血来。“怎么会生下你这个孽种,简直是狗屎一堆。”他对着儿子咆哮。

费利克斯·罗比绍继续在他们父子两人的身边喷洒,只当他们是两把椅子而已。他朝窗外望去,斯卡尔逊太太正在后院焚烧一大堆肮脏的一次性尿片,用一根树枝在火堆里搅动它们。他上了楼,在一间卧室里,他看见了斯卡尔逊的女儿,她是个肩膀圆溜溜的女孩,正津津有味地在一个旧电视机上玩杀人游戏。电视机周围堆积着一些吃剩的三明治以及几碗发馊的谷类食物。在另一间房间,身上散发着酸臭的祖父正一边大喝超市买来的波旁威士忌,一边对着电视机观赏色情电影。

斯卡尔逊家族的悲剧在于他们满足现状,不求进取。祖父和父亲在油田拥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他们骄傲地把高中毕业文凭挂在书房里,而灭虫人看到他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争吵,然后便是躲进房间生闷气,就像蜷缩在花园里的鼻涕虫,仅有的能耐就是损害花卉,甚至连做梦都在想怎么损害花卉。

费利克斯·罗比绍住在拉斐特城外的自家宅地上,他的住宅离公路有一百码之遥,是座白色的建筑,屋前耸立着一棵高大的山核桃树,而屋后,在住宅和谷仓之间,长了棵枝叶茂盛的橡树。一片低洼的青草地像是一个绿色的湖泊,一簇簇修剪过的杜鹃花仿佛在湖面漂浮。一株株生气勃勃的灌木丛,在费利克斯的眼中就像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在叽叽喳喳中围成的圆圈。他坐下享用妻子烹饪的晚餐,那是一份热气腾腾的烟熏炖鸡。餐后帮妻子收拾餐桌上的盘碟刀叉,他的餐桌表面贴了一层富美家塑料贴面。当妻子在热水的雾气和嘈杂声中冲刷餐具的时候,他把铺了瓷砖的地面扫干净,顺手把调味品放回原处。一切清理完毕,他们便来到前面的门廊,各自在一把带弹簧的铁椅上坐下,这两把椅子还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生活对于克拉丽丝和费利克斯而言,似乎少有乐趣,他们的状况正如一对被成年后的孩子“抛弃”的夫妇。由于没有孩子解闷,由于一个个无所事事、闲得令人发慌的下午,他们有一种羞于见人的负罪感。这种时候,他们便觉得应该通过家务和为社区戏剧活动提供帮助来缓解这种负罪感。在他们婚后的整整十年中,他们也做了不懈的努力,尝试着改变这种状态,他们曾经跑到像休斯敦那样远的地方去求医。但是,他们家主卧室之外的卧室依然空置着,他们的夜晚依然没有婴儿的啼哭声来加以充实,在他们想象中,那哭声虽然可能令人烦躁,却不失为一种心灵的安慰。他们拥有一辆大轿车,在百无聊赖的周末,他们驾着它在乡间兜风,可车里显得空空荡荡,令他们意兴阑珊。他们两人都是矮个子,小骨架,以至于那天,当他们把新买的汽艇停在一条水草繁茂的小河里,一边钓鲷鱼,一边谈论他们的生活将何去何从时,这小船显得是那样巨大与空旷。几只幼小的白鹭在他们头顶上的柏树秃枝上栖息。米诺鱼在深色的河水中闪动它们的粼光,仿佛时间悄然无声地从小船边上滑过。

克拉丽丝的目光从门廊渐渐移到前院,最后锁定在山核桃树枝头的累累果实上。她用白皙的手指慢慢梳理颈后的深色鬈发。费利克斯注视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即便在黄昏的光线下,它们也完全呈蓝紫色。他在心中猜测接下来妻子会对他说些什么。克拉丽丝问他今天最先到哪家去灭虫,他笑了起来。

“我是从‘船夫’家开始的。”

“是梅尔文·劳伦特。新主顾吗?”

他点点头。“然后是‘鱼’‘小内格’‘铁路先生’‘白蚁双胞胎’。”他的视线落定在山核桃树的梢头,每提到一个名字他的指头就轻轻地弹动一下,“最后是‘美皇后’和‘鼻涕虫’。”

她把手放到他的臂上,“你应该称他们为‘美皇后和野兽’。”

“明天我还要到‘野兽’家喷药。”

“这样说就对了。”克拉丽丝叠起她修长的双腿,脱下一只鞋子来察看她的脚趾。

“马隆女士不找个人结婚,太糟糕了。我下班后在银行看到她两次,可以说,我给了她很多提议。”

费利克斯噘起嘴唇。“是啊,她真的需要很多很多的帮助,你可能听说了,所有的支票开票员都在议论,说那天下午她遭受意外打击昏倒了。每一件事情都让她悲伤,每一件事情都让她萎靡不振。她丈夫的死,让她一下子失去太多。”他边说边想起“美皇后”的那双眼睛,想起他在那双眼睛里窥探到的信息。

“你觉得‘美皇后’依然漂亮吗?”

“废话。”

她的目光落到公路上,一辆装满干草的卡车隆隆地向西驶去。

“真遗憾,我们不能为她介绍个人,好让她振作起来。”

他对着妻子转动双眸,把手按在她的手上。“我们不知道她喜欢哪一类人。你该不是想让她和特德表兄约会吧?”

“去你的,别自以为是了,特德的心气很高,有金融公司撑腰,他购买了一艘钓虾艇,还准备去拿会计学准学士学位。”她挪开自己的手,“小心我也提起你家那边的人。”

草坪逐渐被绿荫淹没,他们相互打趣、争辩,直到蚊子把他们逼进屋里。没多久,他们快乐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平息下来。

这个月的最后几天,费利克斯如常在教区走家串户,完成他的喷药作业,力求把恼人的害虫从人们的生活中驱除,尽管这些人视他为可有可无,他的存在,还不如他们家中的一只苍蝇那样惹人注意。三十一日他去“美皇后”家附近的地区造访一个新主顾,那是位离了婚的律师,名叫麦考尔,他个子高高的,看上去健壮敏捷。虽然费利克斯是第一次来这儿喷洒药水,但是这位律师对他毫无戒心,任由他一个人在这幢租赁下来的大屋里随意游走。费利克斯故意在起居室久作逗留,这样能有机会和麦考尔接触,观察他的性情和为人。他把喷嘴的喷洒量调到很小,还几次停下加药水。律师面露微笑,问他是否对橄榄球感兴趣。

“哦,是的,”灭虫人回答,“从第一天起,我就支持圣人队。”

律师放声笑了起来。“我也是,你知道,我曾经承接过一宗圣人队球员向球迷索赔的案件,该球迷在比赛结束后闯入运动场的地下通道,把一个球员的臂膀打伤。”

“不是开玩笑吧?”这个故事强烈地吸引了费利克斯,且令他愤慨,一个向球员施暴的球迷,这不是人渣吗?和他要灭掉的害虫简直如出一辙。他待了半个小时,陪戴夫·麦考尔喝了一点啤酒,闲谈中探知他来自何处并对他的好恶有所了解,但是,对方始终没有谈及个人私事,费利克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因为自己只不过是个灭虫人,一个今后未必再有交集的灭虫人。矮小结实的灭虫人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倾听律师说到的每一件事,他想,也许这里面会包含什么重要的信息。

“你不妨去会会马隆女士。”话音刚落,他就对自己感到吃惊,他也弄不明白,这句话怎么会脱口而出。他只是觉得眼睛里有些蓝色的小火花在跳动,这句话就自动跑出来了,突兀得就像是一封没有写回信地址的信。“她以前是一个选美皇后,是一个非常优雅得体的女士。”律师微笑着,灭虫人担心他是不是在想:这真是一个友善而毫无意义的建议。律师的笑容满满地堆在脸上,持久地保持着它的新鲜,这让费利克斯感到欣慰,他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件非同凡响的事,或许,他已经播下了一颗种子呢。

十五日那天,和马隆女士一起喝咖啡的时候,他开始不失时机地为他的种子浇水灌溉。马隆女士看来有些无精打采,眼圈灰暗,仅仅给他倒了一小杯咖啡,似乎在催他早些离开,尽管她并没有流露任何逐客的言辞,也没有其他冷淡的表示。其实,对灭虫人,是根本不用顾忌言语上的冒犯和表情上的漠视的。

“你知道,”他开腔了,挤出在心中反复斟酌过的话,“你应该多到外面去走走。”

他呷了口咖啡。“有个年龄和你相仿的单身汉刚搬到这街上来,前几天我见到他,他给我的印象真不赖,是个文雅又有教养的人,还是个律师呢。”

“难道律师就文雅又有教养,罗比绍先生?”

这反问一下子把费利克斯清理好的思路全给打乱了,他嗫嚅着:“当然,他们并不都是如此。但是你知道……呵,对了,我刚才正和你讲什么来着?”

“一个新邻居。”

“对,一个单身男子。”他喝光了咖啡,斜起杯子注视着里面,然后又抬头看了看那只宽口饮料瓶。她帮他加满咖啡。“今天早晨,我在‘水牛’——不,我的意思是——我在布德罗女士家喷洒,她告诉我,明天在让松内家有一个小区派对,此人说不定也会参加。”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去约他出来?”她一边说一边扭动她的肩膀。费利克斯心想她莫不是在嘲笑自己。

“他是个非常有教养的人。我还能肯定地说,他长得很帅。”

“你的妻子克拉丽丝会认为他英俊吗?”

他咬了咬嘴唇。“当然,克拉丽丝认为我是最帅的。”最后,他憋出这句话,把“美皇后”逗得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克拉丽丝和费利克斯坐在自家的门廊里,听树蛙争相发出刺耳的呱噪声。串门的邻居刚带着他们两个幼小的孩子回家去了,费利克斯用手摸了摸衣领旁边一个湿漉漉的地方,那是被婴儿的口水弄的。他用手指捏着那块布,久久没有把手移开,好像那地方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克拉丽丝坐着,左手搁在胸前,右手握成拳状放在嘴唇上。“我倒是想知道,如果我们有一个小女孩,她会长得怎样?”

“深色的鬈发,还有一双像井一样深沉的眼睛。”他说。恰在此时,院中的树蛙蓦地安静下来,它们常常这样诡秘莫测,仿佛想偷听费利克斯夫妇的谈话。

一阵长长的静默之后,克拉丽丝说:“太糟糕了。”这句话空泛而不着边际,没有点明指的是什么,因此对它可以有无数不同的猜测和解读。蛙群开始骚动,一个接着一个鼓噪起来,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明丽的脸蛋。对街的住户大门开着,一个母亲扯着嗓子呼唤,她的声音在银色的月光中穿越,泻落在深浅不一的草地上。“凯——文,”这声音既带有戏谑的成分,又十分坚决强硬,“从暗处出来,你立刻给我从黑暗中出来。”

下一个星期,费利克斯来到马隆女士家,这是他作业计划之外的一次造访,时间比通常晚一点,他发现马隆女士正在后院对着空空的泳池出神。

“天气如此潮湿,我正好在附近喷药,所以就乘便过来给你再喷些药。”

她对他点了点头。当他从她身边走过,开始喷洒泳池四周凸缘的裂缝时,她说:“很感谢你的服务。”她的嘴角滞留着一种喜悦的暗示。

“噢,你可曾出去走走?你知道的,驱散驱散忧郁?”他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圆圈,好像是要把忧郁圈在里面。

“正在想这个问题呢。”她一边说,一边用一只白皙的没戴戒指的手掩在嘴上。

“这就对了,但是千万不要考虑太久,”他说,“该是告别忧郁的时候了。”他摆动肩膀,涨红了脸膛。“美皇后”咬了一下指甲,慢慢转过身去。

然后他去律师家喷药,在那里和主人相处了一个小时,喝了两瓶令他非常惬意的进口啤酒,闲谈中,麦考尔先生所展现的魅力更是让他惊叹不已。

三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晚饭后,灭虫人去拉巴特俱乐部喝啤酒。他的车驶入佩里劳克斯街,经过一家名叫“马车夫”的餐馆,这家餐馆供应价格不菲的美味牛排。这时,他看见一辆宝马轿车停在路边,他在不经意中发现,缓缓从里面跨出修长美腿的正是马隆女士,律师麦考尔先生为她拉着门,那模样煞像从男性时尚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在这短暂的瞬间,费利克斯竭力注视马隆女士的面部表情,“美皇后”容光焕发,面带微笑。看得出来,至少,因为今晚的约会,她把生活中所有的不顺心都暂抛脑后了。她的金发披落下来,被深色的上衣衬托得非常显眼。她的颈上挂着一串贵重的项链。灭虫人把车开过去,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们经过一道铜门迈入餐馆。费利克斯抵达拉巴特俱乐部,进入那个具有怀旧风味的酒吧,但他没有喝啤酒,他喝的是汤姆·柯林斯鸡尾酒,他在扑克游戏机里输掉了三美元,但在和两个从大克拉波特来的表兄弟玩桌球游戏时赢了四美元。整个夜晚,他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

第二天正是十五号,是他到马隆家喷洒的约定日子,马隆用咖啡款待他,言语不再像先前那样哀愁,但是也丝毫没有吐露她和律师之间的进展。当然,灭虫人不便询问,但他确是从马隆女士为他准备的一大杯浓咖啡中得到了满足,从她卧室里的变化,比如梳妆台上新的化妆用品,获得了令他欣慰的信息。他细心认真地做完他的工作便离开前往“鼻涕虫”家。虽然他们家的卫生间臭气熏天,但是也不能减弱他内心深处不可言传的兴奋。这兴奋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期待和希望,正如农夫在插秧之后,对它们的绿色长势执着地怀抱热望。

费利克斯走进厨房喷药的时候,斯卡尔逊太太正在和丈夫吵架。她把丈夫推倒在地,用一只平跟鞋抽打他。她的嘴唇张开,额头和脸颊肿胀得像凝固了似的。斯卡尔逊先生从太太手里逃脱,从炉灶上抓起一罐正在炖煮的青叶芥菜猛地扔过去,击中他太太的腿部。这时候,尖声的叫喊比堆放在炉灶边的变质食物更令人受不了。费利克斯看着青叶菜飞散到地板上,柜子下面四处都溅上了汤水,一大块咸肉弹落在桌子底下,他知道,它准会在那里留上一个星期。他们年幼的女儿跑进厨房,头上的乱发和那副头戴式耳机纠缠在一起。她从冰柜里取出冰块,敷在她母亲烫伤的皮肤上。费利克斯觉得再等下去也是徒然,眼下的境况是,不可能有人出来为他结账。他沿着车道慢慢向自己那辆白色卡车走去,它就停在那里,刚被擦洗得干净明亮。让每一样东西保持清洁整齐,是他久有的习惯。

进入八月,费利克斯·罗比绍调配了一种性质温和但更有效能的药水,用它为整个教区服务,到各种类型的家庭去作业,和任何他接触到的人交谈,喝无论是谁递给他的咖啡,他像是上帝那双无形的带着道德审判的眼睛,对他们生活中的隐私洞察无余。他开始使用新的药剂,它没有气味,也不像老的喷剂那样,会留下模糊的斑点和滴痕。他的存在感更低了,这让他有些烦恼,因为每个人都渴望在身后留下些东西,比空空如也的咖啡杯和账单更有意义的东西。

他对马隆女士的关心和好奇与日俱增,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日趋密切,他会直截了当地向她问及麦考尔先生,这时她的眼睛便会扫来轻柔的一瞥。毫无疑问,几个星期以来,她成了一个快乐的女人,她询问克拉丽丝的近况,她告诉他她准备重新启用院中的游泳池,因为她发现律师爱好游泳。

但想不到的是,后来事情竟起了变化,八月十五那天,费利克斯照例上门去灭虫,但马隆女士没和他作任何交谈,她独自走到水槽边,清洗前一天留下来的餐具。当他在客厅喷药水的时候,突然听到她喘着粗气,费利克斯站在厨房门口向里探望,看见一只精致的盘子从她手中滑落到铺了瓷砖的地上。

“让我来帮你清扫吧,”他说,“我知道畚箕放在哪里。”

“谢谢,今天我觉得有些虚弱。”他注意到,她的脸色尚好,但那双原本直率清澈的眼睛中隐含着一种焦虑。他跪在地上,细心地将瓷器碎片扫入畚箕,然后弄湿一块纸巾,将地面上的瓷屑清除干净。

“要不要帮你煮些咖啡?”他问。

她微微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好的。”她说。

灭虫人设置好煮咖啡壶,然后去其他房间喷洒,其间,煮咖啡壶滴下了满满一壶咖啡。当他返回厨房的时候,她呆坐着没动,他有数以百计的主顾,他对他们的家居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杯子和糖匙放在哪里。他只是打开第一扇厨门,就看见了他所要的餐具。

“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一边说一边为她倒了杯咖啡。

“噢,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心神不定。”她慢慢叠起她的腿,扯了扯深蓝色的裙子。

“还和麦考尔先生在一起吗?”

“不再和麦考尔先生碰头了,”她淡淡地说,“他告诉我不要再见面了。”马隆女士和律师对费利克斯来说,就像他母亲爱看的肥皂剧里的角色,举止高雅,罩着一圈圈迷人的光环,但那也是他永远看不透﹑永远理解不了的人物,他是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从不踏足乡村俱乐部,除非那里出现蟑螂之类的虫害。他想,有许多富有的人,他们内心世界过于丰富复杂,感情生活过于细腻脆弱,也许正是这些秉性使得他们总是郁郁寡欢,不易得到快乐。但是,对于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他依然是一头雾水,弄不明白。他突然想到克拉丽丝,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这是他想了很久唯一能说的话,“我觉得你们两个真的是很相配的一对。”

她从桌上抓过一张餐巾纸,开始抽泣起来。这使得费利克斯不知所措,他环顾厨房,一会儿抬起他的双手,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放了下来。“是的。”她说,情绪异常激烈地看着他,费利克斯避开她的目光,他能够肯定,她真的是在盯着他看。“我们确实相处得很好,我觉得戴维有点像我的丈夫。”她朝后院看去,但目光显得游移不定,“我想,他该是个做事有始有终的人。”

“哎,马隆女士,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你说呢?”

“我怀孕了,”她终于告诉他,“但戴维并不想娶我。”

费利克斯·罗比绍喝下一大口滚烫的咖啡,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然而,马隆女士的话就像一个惊雷,使他的思维顿时清晰起来,他觉得有一束光照在他的脑后。“你作何打算呢?”最后他这样问。

“我还确定不了,”她收拢目光,打量着费利克斯,“为什么?”他迅速坐回到椅子上,左手从白色的工作服上移了下来,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绣在衣上的绿色姓氏。“我的意思,你是打算自己抚养这孩子,还是让别人领养,或是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圆滚滚的臀部滑到椅子边缘。

这时,她的声音带有几分不信任,这令费利克斯甚为沮丧。“我不应该和你讨论这些。”她的目光落在粗糙的瓷砖地面上。

“让我来说吧,马隆女士,克拉丽丝和我,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个孩子。如果你打算放弃这孩子的话,我们倒是很乐意收养。”当灭虫人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仿佛是一个手足无措的求爱者。

“美皇后”从椅子上直起身。“又不是丢弃一只沙发,我们不要在这儿讨论这类问题,罗比绍先生。”

“马隆女士,你别生气。你知道,我不过是个灭虫人,不可能有律师和生意人那样得体的谈吐。”他说着向她摊开一双粗厚的手掌,“我只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而已。”

她站起来,把门拉开,一副逐客的架势。灭虫人赶紧收拾药桶和喷具,走了出去。“一个月以后我们再见面。”她说。当她把门关上时,她那优雅的香水气味飘游在门廊里,一会儿功夫,就把费利克斯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药水味淹没了。

费利克斯心怀一种朦朦胧胧而似有似无的希望,焦虑地等候下月中旬的到来。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克拉丽丝,尽管这些天他显得有些异常,他会比往常更热切地拉住她的手,他会突然蹦跳起来,走到门廊边口察看庭院,考虑哪个地方适合安置一副秋千……他对这一切不作解释,这令克拉丽丝感到纳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个月的十五号越来越近了,他心中的希望越燃越旺,然而他的忧虑也在随之增添。当他到律师的住所去喷洒时,麦考尔没有露面,躲在他楼上那间小办公室里,让他自个儿在这幢奢华而空荡荡的住宅里喷洒药水。灭虫人决定送他一个雅号——“犹大”。

终于等来这天,十五日下午五时不到,“美皇后”让他进了屋,他以飞快的速度完成灭虫作业,最后,像往常一样到厨房喷洒水槽下面的地方。他注意到,她没有为他准备咖啡。他到门厅和客厅去找她,他折回走过的地方,为掩饰尴尬,他朝角落里又喷了一些药水,似乎在检查自己工作中的疏漏。最后,他在卧室里找到她,她的背靠在床背上,正在读一本书。

“我的支票留在柜子上了。”她说。

“我看到了,你还好吗?马隆女士。”

“我很好。”但是,她僵持的嘴巴和深陷的眼睛告诉他并非如此。她把书放在她的衣服上面,书的封面是百合花图案,后面用黑色的背景衬托,“是不是有哪里你忘了喷药水?”

“是,夫人,我有时会喷洒你的床下,特别是你在床边放了糕点盘和茶杯的时候。”他弯下双膝,调节好喷管端头的喷嘴,开始喷洒起来,“关于孩子的事,你决定了吗?”他问道,心中在琢磨,对这个问题,她是否会像先前那样情绪大大反弹。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明天我就去做人工流产。”她好像不是在回答他的话,而是在背诵书中的一个句子,那本书正搁在她的膝盖上。

他像是受到致命的一击,他的拇指从喷具的杠杆上滑落,他的双膝仿佛被冰凝结在她床边的地板上。“那会是个多好的宝宝啊,”他说着直起背,目光越过松软的床罩,直向她射去,“你是选美皇后,他是个英俊的律师,生下的孩子怎么样,这是可想而知的。”他开始嗫嚅地吐出一连串的话,窘迫得脸颊发烫。此时他的感受恰如一个渴望得到心爱之物但愿望无从实现的孩子,因为他被冷酷地告知,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如果你答应,克拉丽丝会很高兴的。”他一边说一边尽力露出笑容。

马隆女士缩起腿,注视着他。“罗比绍先生,你能为这样一个孩子做些什么呢?事情并不如你和克拉丽丝想得那样简单。”

他膝盖着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想,接下来她是否会有什么长篇大论要说。

“这对我们非常重要。”这是他能够对她说的全部。

“把孩子交给你,这是残忍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呢?”有好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就像她后院的大理石雕像,带着冷漠和蔑视,“请你马上离开。”她说,目光定在她的书上,捏起一只白皙的拳头撑在自己的前额上。

灭虫人离开马隆的住宅,他忘了替她关上门,他觉得心中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是一根被白蚁蛀空的木梁。二十分钟之后,他驱车进入斯卡尔逊家那条垃圾堆积的肮脏车道,这时他还没有缓过神来。他比约定的时候晚了些,“鼻涕虫”一家围着一张破败不堪的桌子,正在为了一盘炸鸡块而争吵。费利克斯站在门口,将他的药桶泵满药水,他注视泛黄的天花板和墙壁,它们上面满是水的印迹和溅痕。他注视铺在地面的油毡,它们开了裂且沾满污泥。他注视斯卡尔逊一家人,他们一个个睡眼惺忪,像是没有梳洗过,正扯开嗓子尖声叫喊。祖父一边在一盘堆得高高的炸鸡块里挖找,一边责骂孩子们把鸡肝全吃掉了。母亲一块一块地把鸡肉上的皮扯掉,然后把它们堆在自己的盘子里,孩子们则用油腻的手掌相互拍来打去地戏闹。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吃着,就像一群在院子里觅食的动物,把面包屑和卷心菜色拉撒得到处都是。“快给我一块鸡翅膀,你这小杂种。”斯卡尔逊先生对儿子嚷道。

“你们不要这样闹了。”费利克斯说,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所有的人顿时转过身来,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受到如此的关注,这对灭虫人来说还是头一遭。

“哦,我真该死,法国人今天来。管好你自己的药水桶吧,上个月虫子又在我家造反,我付你钱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矮鬼!”

当斯卡尔逊打开门准备逐客的时候,灭虫人按动他药桶的手泵,五下﹑十下,二十下。他调节喷嘴,使喷出的药液成为一条针状的细线,然后按动杠杆,让药水向斯卡尔逊先生的左眼窝射去。痛得这个彪形大汉哇哇叫了起来。费利克斯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对着所有人的脸部﹑胸部狂射起来,杀蟑螂的药水像利钻一样钻进祖父的嘴巴之中。所有的斯卡尔逊家庭成员一时反应不过来,像傻子一样呆坐着,当他们的眼睛再度被药水喷击的时候,才慌慌张张地叫出声来。斯卡尔逊们一个接一个惊惶地蹦跳起来。父亲摇摇摆摆地扑向灭虫人,他急忙躲开,挥动手中的喷管,在对方的脸上划开一道横过鼻梁的裂口。祖父操起一把椅子朝他砸来,灭虫人挡在头顶的铜喷管立刻被折成两段,他脑壳上的皮肉绽开,留下一道鲜红的裂缝。

第二天,天气是暖和的,黄昏时分,费利克斯和克拉丽丝坐在黄色的弹簧铁椅上,椅背有平面的金属花卉作装饰。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们一起默默注视几只在草丛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那就像失败者间歇而不灭的希望。路对面,一位母亲在第二次呼叫她的孩子,接着,他们看见那孩子飞快地从田野里跑出来。

屋子里电话铃响了,费利克斯懒懒地起身去接电话,是马隆女士的,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安。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他问,他让电线绕过他的拳头,闭上眼睛。

“今天下午我在诊所候诊室,”她开始说,“我在本地报纸上看到关于攻击事件的报道。”

当他听到“攻击”这个字眼时,脸部的肌肉抽搐起来,他低下头注视客厅一尘不染的硬木地板。“对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他立刻想起那天妻子带着钱把他保释出来时脸上的表情。

“你离开我家之后做了这事,这我可以理解。”她说,她提高自己的嗓门,“我不知道自己对此应该有什么想法。”

“是的,夫人。”从电话里他能听出她的呼吸声,这不均匀的呼吸声至少持续了半分钟之久。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准到底为什么去伤害斯卡尔逊一家人。在那个时候,他只是想阻止他们那种腐臭的生活状态罢了。

“我不想让你再为我服务了。我不能让你再进我的住宅。”

“我不会再打扰你,马隆女士。”

“不,”她的话像是颗飞出枪膛的子弹,“你还是别来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从那天开始,在以后的十年里,每个工作日费利克斯都是天一亮就早早出门工作,在这种走家串户的勤奋工作中阅尽了人世百态。他的业务日益扩展,以致不得不雇用三个当地的男工来协同他的喷洒作业。他盖了一栋小楼,以作仓库和办公室之用。还雇用了一位年轻妇女,处理灭虫预约事务和财务管理。克拉丽丝去地区学院进修,当上了一年级的教师,还在幼儿园兼职。费利克斯加入当地一个锻炼俱乐部,很快就把自己的大肚腩减掉了,尽管他的头发稀少了很多。

在费利克斯三十七岁之际,镇上另一个独立灭虫人决定将自己的生意转让给他。这些新的业务是很有经济效益的。费利克斯手下最得力的喷药手乔·布拉瑟对主顾认真尽职,两年里从没失约过一次,直到这天因为生病,不得不打电话通知费利克斯。费利克斯察看地址,了解了布拉瑟下午的工作行程,然后决定自己去喷洒这些住宅。

大约四点钟的时候,他驾车经过一条长长的车道来到“美皇后”的住所。他从卡车里出来,抬头注视旁边的橡树和周围的环境,这里有了一点变化,后院的游泳池里晃动着闪亮的水光。植物长得葱茏茂盛,形成一道齐肩的绿色边界。私家车道上没有车辆,只见门锁上插着一把钥匙,钥匙上吊着一副小小的塑料骰子。他按响门铃,然后弯下腰为药桶抽满药水。他抬起头的时候,门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小男孩,棕色头发,蓝眼睛,下巴微凹,有着一张纯净无邪的聪明脸庞。费利克斯还注意到他的脚很大。“有什么事,先生?”孩子问道,他穿着类似足球衫的套装,此时拉了拉腰上的裤带。

费利克斯沉默了片刻,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伸手抚摸男孩的头顶,但是他没有,他的手最后指向他的药桶。“我是来喷洒杀虫剂的。”

“乔在哪里?是乔为我们喷药的。”

灭虫人怀着希冀朝门里望去。“你妈妈马隆女士在家吗?”

“她不在家,很抱歉,她不让我带陌生人进屋。”男孩想必是注意到费利克斯正盯着他看,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别害怕,”费利克斯向他投以和善的微笑,目光仍在端详他,“我是灭虫人。”

男孩眯起明亮的双眸。“不,先生,别走近我,你最好还是离开。”

他像是受到当头的猛击,顿时泄下气来,浑身感到难受,仿佛成了一只遭到药水喷射的昆虫。费利克斯思忖,是否应该告诉这男孩,自己认识他母亲,也知道他是谁。然而现在,费利克斯已经是一个善于处理业务失约的老手,他甚至可以推诿于没有准时赶上出站的列车。他再一次把不舍的目光向男孩投去,然后转身走开。

他把车驶离车道,在反光镜里,他瞥见这个皮肤白嫩的小孩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他的车尾,但是他知道,那孩子并不是在为他送行。他允许自己投去这最后一瞥,这一瞥是他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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