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开始吹刮,飞雪在窗前横扫,仿佛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我在屋里和孩子们玩黑桃花纸牌游戏,时不时走到前窗,注视着外面暗流涌动的天空。我看见铲雪车开过,又一次把信箱撞倒。一年中的那个时候来了。
午餐之后,过道里的电话又令人不安地响起来,恐怕又是客户来电。我是一个修炉人,那头可能正在焦头烂额、处境危难,这倒也罢,还会有人打电话来缠着我说他们的调温器坏了。我和妻子及两个孩子住在明尼苏达,这里免不了常常有这样的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尖声尖气,像是个老男人。他说他名叫斯温森,住在索尔维尔,距此地大约有六英里。我们住的地方是乡村,有时候我希望我们搬到镇上,特别是在房檐上积满雪的冬季。我对这个斯温森说,因为他不是我的固定客户,所以我不会冒着暴风雪过来。电话沉寂下来,然后那声音说,这屋子里有一个老人,如果火炉熄火,他真的可能支撑不住了。我想了想。我的妻子琳达说我刻板,是铁石心肠,不管那是什么意思,这一刻我记起了她的话。正在这时,她走进过道,假装握着一只话筒放在耳边,动着嘴唇表示询问:“是谁啊?”
我用手盖住送话口。“一个我以前从没服务过的家伙,说他的加热器坏了。”
她走近,在我的肋骨上重重戳了一下。“今晚会降到零度以下,很低很低!”又戳了我两下,“你得去修理,梅尔。”
“你疯了?你没听到外面的风?”
然后她双臂交叠。那意味着我完蛋了,铁石心肠啊,还有其他什么什么全要来了。“你的地址是什么?”我用沉闷的声音问电话那头。
我穿上我的暴风雪防护装,足足花了十分钟才搞定所有的拉链和按钮,每一层都不含糊,还有特殊的手套,然后开足马力进入狂风之中。车道中只有约一英尺厚的新雪,所以我将我的小卡车置于四轮驱动的状态,倒车上了公路。然后我必须爬出去,扯开被冻住的雨刮器。当我正在拨弄它们的时候,香农太太驾车沿着公路而来,看见我,用力猛踩刹车,她那辆白色的老道奇就像一个雪球,滑行了五十码之后轻轻地撞上我的保险杠。车子并没有什么损坏,这我看得出来,所以我对自己停在半路表示歉意,她摇下车窗挥手让我走。“做你的生意去吧,梅尔,赶在被大风吹走之前,”她喊道,“在这里,车子要想过个冬,不撞出几个凹痕是不成的。”
开到索尔维尔的时候,风吹得就像是一阵汽笛,一只篮球在我前面的道路上飞滚,比我的车还快。我几乎辨认不出斯温森先生屋子的门牌号码,虽然这地方我曾经开车经过几次。这个街区是一个老旧的二层楼建筑群,也许是在一战期间与金属冲压厂同时建造的。我敲了敲门,门在门框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它的御寒效果如同一层薄纱。来开门的是一个男孩,大概十六岁,就年龄而言,个子小了点,但脸却显得老成,他迎着风,紧紧抓住打开的门,眯起眼睛。
“进来,不管你是谁。”他用电话里那种哀声哀气的声音说。
“我是修炉人。”
“快进来吧。”他抓住我的外套向屋里拽。
这屋子里面很冷,我猜大约五十度。男孩介绍说他叫杰克,他身穿宽松下垂的牛仔裤和罩在毛衣外面的运动衫。
“你爸爸在哪里,孩子?”
看上去他对这个问题有点惊异。“他们从没告诉过我。”我走近注视他,然后觉得我的判断是对的,这是个奇怪的人,一个孩子,他说的话远非你表面上听到的那样简单,这样的人我每年遇到越来越多。我从上至下地打量他,他的脸脏脏的,有哪个父母会让自己的儿子穿这样粗笨的廉价衣服!他举起手搔弄自己又直又黑的头发。我决定不去问他的妈妈。
“所以,你和你外祖父、外祖母一起住在这里,是吗?”
“外婆去年死了,是外公在照顾我。”他朝楼上点点头。
“为什么你不去叫他?”
“他在睡觉。”
我抬头看着楼梯,注意到被煤烟熏黑的墙纸。“去地下室的门在哪儿?”
“在楼梯下面,我会带你去。”
从前门走进来的那一刻,我便能闻到燃料油不完全燃烧的气味。它弥散在空气中,我觉得它已经渗透到家具里、墙壁上、地毯中。有时候人们会习惯那种气味。和一个未经调节的炉子相伴多年,那种味道会越来越浓——实际上,石油已渗入他们的骨骼之中。走进地窖,气味更为浓烈,因此看到这台炉子也就不感到奇怪了,这原是一台老式的燃煤铁皮炉,被改装成了燃油炉。
男孩拨亮了灯,然后双臂交叠,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但愿你能很快把它修好。”
我按通常的步骤进行,按动复位开关,没有问题,再检查变压器、鼓风机、保险丝。老修炉人称这种炉子为章鱼,我猜是因为从热交换器往上升的导管如同章鱼的银色手臂。线路很混乱,看上去,在过去二十年里,这整个系统被十几个不同的外行翻来覆去地折腾过。我双膝跪地,打开检查门,开亮我的手电筒。立刻,我看出是炉子本身出了问题,它结了一层湿湿的油壳;热交换器则穿了孔,所以屋子里会有烟气。
“你不打算为它点火?”男孩问。
“让我们去见你外公。”
他做了个鬼脸。这是一张老成的脸,它在揣测事情的方方面面。“那我们非得把他叫醒!你可以和我谈谈这件事。”
我站起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想如果我靠他够近的话,我会闻到他呼出的油雾气味。“不,我不能和你说。让我们去见你外公。”
“我能处理,我能处理所有的事情。”
“瞧,你还是个孩子,你不能接受估价,付我账单。”我开始登上阶梯,回到上面的走廊里,他走到我前面,开亮了另一盏灯。
“嗨,那么,来吧。”
我跟着他走上有鞋子凹痕的楼梯,二楼的一扇格子门后面就是老爷子,一个满头白发的家伙,正倒在一把摇椅上熟睡,摇椅就放在那张零乱未铺的床边。男孩站在我旁边,没有吭声。“是斯温森先生吗?”我大声说。
“他的名字是哈里。”男孩走上前,摇摇他的肩膀。
“什么?”那老人说,从他迷茫的眼神和说话的方式来判断,我知道将有一大堆“什么”要问。比如:“你是干什么的?”或者“这十年怎么样?”
“暖气工在这里,他想和你说炉子的事。”
“为什么?”
男孩把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是修炉人。我打电话叫他来的。他想和你说话。”杰克指着我,老人的目光朝我的方向投来。
“你好,哎呀,这里很冷。”
这倒是真的,这场暴风雪轰隆隆地从加拿大袭来,我能够听到一阵阵狂风把金属垃圾桶吹刮到了街上。“是的,先生,”我说,“我检查了你的炉子,你确实需要换一个新的了。它拖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彻底垮了。”
“你最好和我的妻子去说,你知道,事情都由她管。”
男孩看了我一眼。
“我不能按常规处理它,因为烟会从气门渗漏出来。”
老哈里点点头。“你知道,她付账单。这些厚厚的窗帘,是她买的。”
看上去那还是艾森豪威尔执政时期的东西,我猜楼上的温度只有华氏四十八度。“今夜你们全家得住到别处去,温度会直落下来,就像一块石头。”
老人慢慢地点着头。“真是这样吗?”
我等了一会儿,想听他再说些什么。这间房被粉刷成绿色,床框老得即将散架,是大萧条时期制造的。我看见窗帘像幽灵一样从墙上移开,然后又靠了回去。再瞥一眼那老人,他又睡着了。我向杰克示意,我们下了楼,又回到走廊里。
我盯着孩子的眼睛看。“还有谁住在这里?”
“只有我和外公。”
“那你怎么付账?”
“他有一张信用卡,他的支票账户里存了一些钱,是退休金或其他什么,这样我们就能够付账单了。”
我摇摇头。“我不接受信用卡。”我开始想到所有那些倒霉的、让我空手而归的当地居民。
“我知道怎么写支票。”他似乎在琢磨我的表情,坦白地说,我一脸狐疑。“我可以拿上去让他签名。”
“他还能签名,嗯?”
孩子眼看别处。“我帮他洗澡之后,他脑子够清楚的,可以做些事。”
“好吧,你得把他裹暖和了,送他到镇边的六号汽车旅馆去。”
男孩对着我仰起他的下颏,那副出人意料的固执样子,令我甚感吃惊。我能够看出,他长大后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说三道四。“嘿,炉子前天还是好好的。”
我注意到我呼出的热气在房间里飘浮。如果回到家里,妻子一定会问我,对这个求助电话我做了什么。“哎,让我去查一下卡车里有些什么。”
我一打开门,狂风就把我的雪橇帽吹落,我不得不跑进侧院去追赶这该死的东西。我看见窗边的支架上有一个生锈的油箱,我敲了一下,里面油不是太多。在卡车里我打电话给地区治安官,知道最近的流浪汉庇护所在二十英里之遥的伊尔玻,我问如果那个老爷子不能付我修理费,是否有什么紧急基金可以支付,他说没有,虽然我也许能够得到当地教会的偿付。
我看着这个老旧的地方,鳞片般的油漆、扭曲的小门廊。它不是一座太大的屋子,简朴无华。可以料想,到凌晨两点钟,它里面的所有管道都会爆裂。而到天亮,连抽水马桶也会破裂,所有水斗下面的P形存水弯全会爆开。男孩和他的外祖父虽然能够用毛毯和棉被把自己裹起来,但是他们要是出来吃饭,必会冷出病来。也许那老头会冻伤。预测明天的最高气温是六度。我再一次看了看那屋子,我知道我不想要死在那里面。我发动卡车,诅咒着可能出现的事实——那孩子的支票不能兑现,以及我最后竭尽全力而赚不到一个子儿。我不该这样悲观,但我生来如此,悲观的我,乐观的妻子。
城镇的另一头,在一幢老的石棉墙建筑里面,是阿贝管道装置和供暖设备公司。阿贝大约八十岁,结实得就像是一块两美元的牛排,是那些死硬派中的一个,他们如果发现有人因为没有维护好炉子而冻死,只会点着头,说:“呀,愚蠢真是不可救药。”我说服他到他店后面的一间小棚里去寻找老的零部件,他找到了合适的燃烧器。他对我索价毫不手软,他做得出。
我回到那座屋子,那孩子跟着我下去和“章鱼”搏斗。他看着我做每一件事,好像真的兴趣浓浓。我自己十五岁的儿子想成为律师,那花费会像地狱里的大火令我胆寒,所以接到求修电话,我常带他一起前往,想看看他是否会喜欢上我的行当。但他对我每天为养活他所做的一切不以为然。我能够断言,他永远成不了一个修炉人,这是千真万确的。
老炉子的重要部分被腐蚀了,使得它经常中断运行。大约另有七八个必须修理的问题。起先,唯一投入工作的是一个熔断器,因为有人在它下面放了一枚一便士硬币。但我在黑暗中点了火,我头顶上方的管道随着热气的上升开始发出滴答声和砰砰声。
年幼的杰克看我做每一件事,问了无以数计的问题。到我离开的时候,他对那台炉子知道得像我一样多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了的支票给我,我一路往外走。到了门口,虽然我急着快点到家用晚餐,但我还是花了些时间坐在楼梯上,系紧我的靴子。
“杰克,”我说,“除了你外祖父,你还有其他亲戚吗?”
“没有。”
“有个妈妈在什么地方吧?”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我独自一人。”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自从我生下来。”他脱口而出。
我想到他刚刚说的话。“你从没见过你妈妈?”
“没有。外婆告诉我她去了明尼阿波利斯,一直没回来过。我不记得她了。”
风在呼啸着冲撞门廊,但是沿着我肩膀而下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她的名字叫什么?孩子?”
“多丽丝。多丽丝·伊夫琳·斯温森。”他背诵他母亲的名字,好像它是一个谷物的商标。那声音里没有强烈的渴望,谁又能责怪他呢?他从没见过他的母亲,一次也没有。但是我见过,很多年之前,就是在这座屋子前面。这个女人和我同龄,我读高中的时候见到过她,但是我不能告诉孩子这些。
“她叫多丽丝·伊夫琳·斯温森,是吗?你曾经试图找过她吗?”
他耸耸肩。“你怎么找得到像这样的人?”
“哦,是啊,”我点点头,“你的外公,他可有什么兄弟或姐妹?”
“他以前常谈到那些,谈到他和外婆在他们家里是年纪最小的,几乎所有的哥哥姐姐都死了。只剩一个兄弟。”
我的目光从靴子上抬起。“他住在哪里?”
“德国,外公说,很久以前他就搬去那里了。”
“德国?”我死死地盯着他看,但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似乎正在渐渐离开我,“你肯定有一些表亲,嗯?”
他闭起一只眼睛,好像这样能帮助他记忆。“对,是的。一个住在法戈养老院的女士。”
“她那么老吗?”
“外婆说她的脑子出了点问题,这我不清楚。”
“你从没见过这些人?”
“没有,我想,住在养老院的女士给外公寄圣诞卡,但是他不再回寄了。有一次他告诉我,写信给她让他很伤心。”
我站起来,穿好了靴子。“你上学吗?”
他转动着眼睛。“当然,在‘第四区’。我是低年级学生。”
“你和你外公相处得好吗?”
这时,他把脸低下了一点点。“他是一个真正的讲笑话好手。在炼锡厂工作,他知道怎样用金属制造各种东西。但从前几年开始,他的话少了。现在,大多数时候只是睡觉。他说他再也看不懂电视了。”
我拉上外套的拉链。“好吧,小兄弟,我尽可能把旧炉子修好,不过,你必须准备买一台新的。它不会坚持太长时间。”这孩子用脚顶住门,让我走出去。
我一跨到门外,就被卷进一阵黑风之中。门廊已经结冰,我滑步前行,走下台阶进入雪地。我的工具箱砰的一声打开了,我不得不跪着花了足足五分钟寻找我的扳手、套筒。狂风呼啸着,咆哮着,穿过周围数英里的树林席卷而来。雪花在空中密集地飘飘而下,以致我无法看到我那辆停在二十英尺之外的白色小卡车。即使在第一挡齿轮上,也几乎无法把它从路边开出。在县际公路上,虽然铲雪车开出了一条车道,我的卡车还是鱼尾巴似的在摇摆不定,我开始有点醉酒的感觉。我踩着刹车下了尼德姆小丘,而车身仍像一块冰一样咔嗒咔嗒地滑行,撞倒了珀拉斯凯斯家的旧木头信箱。
晚餐之前,我在小房间休息,我最小的孩子特德从我面前走过。
“你好,小毛孩。”
“爸爸。”他继续朝厨房走去,但是我抓住他的手臂。
“今天我遇到一个像你一样大的男孩,在‘第四区’上学。叫杰克·斯温森,你认识他吗?”
特德按捺不住笑了,抖了抖挂在眼睛前面的金发。“认识,他在另一个固定教室。我们叫他臭小子。”
“臭小子?”
“这只是一个玩笑。他不在意,有时候他身上全是油味。或者有点发酸的味道。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的洗手间出了毛病。”
“他是一个好伙伴吗?”
“他很酷。不算太闷,在体育课上真的帅极了。他是篮球队的后卫。”
“他参加你们童子军或别的什么组织吗?”
特德把他的拇指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咬着嘴唇,这意味着他在假装思考。“他很久没有露脸了。去年有一个很老的老太太经常把他载到海外作战退伍军人协会参加集会,”他扫视了一下厨房那边,“妈妈大概准备好了。”
“知道了。”
“你是在哪里遇见杰克的?”
“今天我去修他家的炉子。”
“啊,这可是关键时刻。”他蹒跚地走进厨房,是那种十六岁的孩子走橡皮垫的样子。
晚餐和淋浴之后,我上床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我试了几个不同的搜索引擎,出现好几个多丽丝·斯温森,她们有的是阿拉斯加的公司董事长,有的九十岁了,但是,没有谁住在双子城附近。我的妻子进来上了床,我告诉她我在搜索什么,她说不妨去报纸上的警方报告和讣告中找找看。我宁愿她没说过这话,因为关掉电脑之后,我躺在床上总想到这事。我为什么这样在乎它?我是说,我修理这孩子的炉子,我接受他有风险的支票,我冒着暴风雪出门,我还应该做什么呢?琳达意识到我没像平时那样躺下两秒钟就睡着了,所以用只有妻子才有的耳语柔声说:“如果你用电脑,不会弄醒我的。”
所以我坐起来,继续在网络上冲浪,很快我查到了,四年前,在明尼阿波利斯郊外的一个废弃的小工业区里,三十七岁的多丽丝·伊夫琳·斯温森在一起制毒工场的爆炸中被烧死,她是索尔维尔本地人,父母亲还活着。
关掉便携式电脑,我久久地静听着风在房檐上呼啸而过。我庆幸我头顶上方有个金属屋顶,在阁楼里还有两英尺厚的保温层,但我很想知道杰克和他的祖父会怎么样,他们如此孤独地生活在人世。我有我的孩子、妻子、相隔两幢屋的弟弟、年老而脾气古怪的双亲、婶婶、叔叔、大量分布在附近县区的表兄弟和表姐妹。如果在这整个险恶的世界里我只有一个血亲相依为命,我会是什么感觉?
一阵狂风在使劲冲撞着屋子,就像一个火车头在试着挂上它的车厢。我把被子拉到下巴上,妻子轻轻拍了拍我。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声把我赶下了床,是帕德尔太太,她住在东边两英里远的地方。
“梅尔,你能出工吗?”
“碰到什么问题了?”
“蒸汽循环的时候,蒸汽泵出现噪声。暖气倒是还有,只是有杂音。”
“这可能仅仅是负载过高所致,让我看一下窗外。”我走进前室,该死的铲雪车根本没有来过,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事。在马路当中有一样东西,像是一块扁平的大卵石,“宝贝,”我喊道,“这路上是什么鬼东西?”
她在厨房里说:“是卡纳拜老太太的别克,它在那里动不了了。”
“她人在哪里?”
“和特德一起睡在后卧室。她四点半左右来敲门,我让她进来住下了。”
“我一点都没听到。”
“你在打鼾呢。”
我回到电话上,告诉帕德尔太太路上积雪有三至四英尺厚,我无法出门,除非等铲雪车来了之后,如果它会来的话。她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对此她完全能够接受。
所以我们整天玩拼字游戏,电视里的女气象预报员告诉我们:暴风雪没有过去,这是一个暴戾无常的天气,会有更猛烈的风雪来袭。卡纳拜太太精神抖擞,把全家发动起来,投入到马拉松式的克里比奇纸牌游戏中,我们玩点小钱,直到十一点左右大家才都上了床。我睡着了,梦见抓到一手七点和八点的好牌,电话铃在凌晨三点钟响了,是杰克·斯温森打来的,他的声音非常烦躁不安。
“托德先生,大概中午的时候炉子停止了工作,整整一天我自己试着让它重新启动,但就是不成。”
“哦,我们被堵死在这里了,孩子。”我没有办法出去,这真是一场要命的暴风雪。
“外公醒不了。我根本无法让他动一动。”他开始喊叫,恳求我来启动他的炉子,“我想给他喝点茶,可是水结冰了。”
我看着地面发愣,也许,是因为害怕出去。但是我妻子,她绝不会容忍我拒绝帮助一个困境中的孩子。让我想想,他在六英里远的地方,路被堵死了,风像喷射发动机似的狂吹。也许我能试着坐我的割草机去镇上。不行!那么,还有我弟弟的雪地摩托。“听着,”我说,“我会试一试,但是我不能保证我到得了。同时,别忘了打电话给消防队和911。”
“我打过电话了,”这时候他开始哭泣,他尽可能地克制住自己,“因为暴风雪,没有人能够过来。急救人员说,他们正在疏散离这里十英里的一家养老院。”
“坚持住。我只能试试。”
我打电话给布切,我的弟弟毫不犹豫地说他用雪地摩托带我去,就像我在晴天要求他带我去那家五金店一样。去年他买那套装备时我还取笑过他,说他是在糟蹋钱财。但是他很享受冬天穿一袭白色迷彩服和身佩弓箭的猎鹿生涯。他喜欢在夜里去冰上钓鱼。我觉得他的大脑里掺有防冻剂。反正,穿好衣服之后,我听到了后门的喧闹声,于是我推开厨房的窗子,然后走进雪里,身后拖着我的工具箱。他不得不喊着说话,因为风是如此的喧嚣。他说我们必须横穿田野。
“为什么?”我叫喊。
“如果我们在路上把别人家的车顶压烂了,我们得赔偿损失。再说,这样路程会短些。”
于是我们出发了,飞速越过一堆积雪,从后篱笆上方冲了出去。他戴着卤素帽灯,它们把空中的冰雪世界照得通明剔透,那感觉就像是在一个雪花飘飞的玻璃球里行驶。我们径直从他的屋子后面穿过,沿着隔开帕德卢斯基家族乳牛场的倒刺铁丝栅栏前行。我们进入了乳牛场的后场地,那里没有巨大的砾石和机械,在黑暗中向西疾驰。我不知道布切怎样,但是我周身每个地方都感觉到寒冷的侵袭。在特拉斯克农场,我们砰的撞上了一个硕大的隆起物,我被甩到雪里,他将摩托车恢复平稳之后,过来帮我,他脚上穿着雪鞋。
“我们撞上了什么鬼东西?”我问。
“我恐怕知道。”他说,一边将那东西上面的雪拨开,直到碰触到一层覆着冰的毛皮。此刻进入眼帘的,是一头冻死的壮实奶牛。
我们开始继续前进,上了一个小丘,摩托引擎发出呜呜的哀鸣,寒风几乎扯掉了我的鼻子,接着我们被卡在一道铁丝网的篱笆之间。这一路,我们从各种物体的轮廓上面飞越而过,我们搜寻篱笆的缺口,我们从防风林里跻身而出,我们还一度从大雪掩埋的干草压捆机上擦过。最后我们经过铁路,一辆大型楔入式铲雪车刚刚在那里推过雪,就这样我们骑在雪脊上,一路来到镇上。我们冲上男孩住的街道,绕开一棵倒下的杨树,然后停在他家的草坪上。
让我告诉你们,这屋冷得简直像个地狱。杰克忙着拖我上楼,我叫布切去用力敲击炉子。我走到老人的床边,单靠触摸我是什么也感觉不出的,因为我自己的手已经冻僵了。我掀开被子移动他的手臂。或者说,至少我试了。
我不想转过身来面对男孩,你怎么忍心告诉他,这世上能够照顾他的最后一个人已经死了?当我用被子蒙上他的外祖父时,我不由得想到,现在杰克是多么的孤独,他来自某个连历史都不知道的地方——也不知道将要去哪里。我用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肩膀,告诉他我不得不说的事实。杰克向老人走过去,拉下被子,给他一个久久的拥抱。然后走到门口,把头靠在门的窄边上,闭上眼睛。
“坚强些。”我对他说,让他下楼,然后他自己打电话给地方治安官,在那夜发生的所有不幸事件中,这一灾难是个尾声了。
布切已经在地库里把加热器拆开了,男孩坐在一只木箱上看着我们干活。他一度开始哭泣。我想现实对他有如晴天霹雳。
我埋头干活,因为我不想在无所事事中面对他的痛苦。但他哭个不停,虽然我浑身被烟熏得乌黑,我还是决定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抚摸着他的肩膀。“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是个了不起的老人,”男孩说,“外婆也很了不起。我经常和邮递员谈到他们,他说他们不再惹人爱了。”
“我知道。”
“她四十一岁时生我妈妈,”杰克说,“她经常告诉我她有了孩子是多么快乐。他们已经尝试了很多年,但她说我妈妈从不快乐,没人知道因为什么。”这时男孩注视着我的眼睛。“究竟是什么使她这样不开心?”
天哪!我该怎么说呢?我不是精神病医生或测心术者。我开始对他陈词滥调地胡说了一通,比如,生活是一个谜,或者,谁知道呢,但是在这个时候,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会尝试给出一个真正的解释。所以我说:“你知道吗,有一次我买了一批火炉用的变压器。第一个仅维持了一星期,因为这,顾客在电话里痛斥我。我安装第二个,接线的时候它在我手中着火烧毁了。供货给我的海外公司对我说他们爱莫能助。我不得不接受这二十四件烂货,于是我将其中一个放在工作台上拆开。发现它的接线有错,有个部位的金属绕线几乎没做过绝缘涂覆,整个变压器处于一个大短路之中,它永远不会正常工作。”
杰克已经停止哭泣,凝视着我,张着嘴呼吸。“你是说我妈妈是接线错误?”
我觉得他的反应很灵敏,现在我更为确信了。我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也许这不是她的错。每个婴儿都来自不同的工厂。有不同的电路,不同的电线。”
“但是为什么她不像外婆?”他呜咽着。
“我不知道,伙伴。基因并不决定所有的一切。我们无从知道人们为什么这样或为什么不这样。”
他似乎在考虑我说的。他点点头,挺直了身子,用他的衬衣袖子擦着眼睛。“现在我会怎样?”
我只好告诉他一些情况。“会有社会工作者和法官来照顾你。除非你有亲戚或亲近的家庭能帮你。”
他朝炉子那边看。“那么,就只有法官了。”
最后我们点了火,让热气通过管道和通风设备散发出去,至少让屋子恢复了几分活力。然后,我们听到我们上方的门廊里有警察皮靴踏出的嘎嘎声。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验尸官正式宣布了老人的死亡。布切善于四处闲逛消磨时间,他在摆弄一个个气阀。每个人都来和我交谈,好像我是这里的责任人。我一直在说:“我只是个修炉人。”可是我越是这样说,我越是觉得我有点莫名其妙地成了这孩子的一个家庭成员。最后,布切走过来给我一个眼神,意思是:“就这样了吧?”于是我收拾工具离开,留下警官、消防队员和一个老邻居作善后处理。布切和我登上雪地摩托,匆匆往家里奔。这时风渐渐平息,雪还在懒懒地飘着,温度回升到了零度左右,虽然乘雪地摩托回家并不是一件乐事,但却让人觉得像是逃出了一个可怕的深渊。
葬礼在下个星期举行,我和妻子去参加了。有一群好邻居,以及一些曾经和他外祖父一起在马口铁冲压厂工作的老人。男孩端坐在靠近灵柩的座位上,他的眼睛通红,表现得很勇敢,尽他所能地应酬着前来向他外祖父表示敬意的人们。通常这应该是由妻子或女儿做的,而不是让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来做。牧师做了一个虔诚的祷告,我们步行穿过马路到路德教会的墓地去,置身于那些灰色的、饱经风雨侵蚀的、倾斜的墓碑中间。土地非常坚实,必须用高性能的大型挖沟机来挖墓穴。我们站在挖掘现场旁边,我问托勒警官,杰克是否交给儿童服务处或由其他什么机构来安顿。
“是的,”他说,“镇西边缘上的马克西家要他,另外还有几家。”
“很凄惨,”我妻子说,“我是说,就此家破人亡了。”
托勒靠近我们说:“明尼苏达的法律规定,有时候一个孩子如果有能力,得到法官同意,可以独自生活。但是这男孩不想留在他的屋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说。
警官耸耸肩。“儿童服务处说他已经自己照顾他本人和那位老人两年了。但是他要出来。在我看来,他想要继续向前,这孩子。”
想到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办,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什么亲人都没有,独自一人在这个需要全面维修的杂乱之所。“有遗产吗?”
“对,有一份遗嘱,县治安官早上对我说。男孩将会得到一份相当不错的银行存款,外加房产和某项人寿保险。也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镇上的一块土地,或是阁楼上的一些古董。所有的会计工作都没有完成。老人早在五十年代就参加工作,那时赚钱易如反掌。”
琳达踮起脚尖看着他们把棺材放下墓穴,在其余的祷告期间,她看着男孩,然后向我投出一个难以想象的目光。她到底在想什么?当牧师递给杰克一小铲泥土让他甩下墓穴时,我飞快地扫视了他一眼。他把土掷下,然后凝视着墓穴,好像希望老人会活着爬出来。
当葬礼的聚会三三两两散开的时候,他向我走来。“你好,托德先生。”
我想捏捏他的肩膀,但是我缩回了手。“我们很为你难过,杰克,”我对他说,“失去了外公总是件很困难的事。”
“如果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事情,请告诉我们。”琳达说。
他回头看着坟墓,扣紧他外套顶端的纽扣。“谢谢。牧师带我来的。我想,他会带我回马克西家。”
“哦,我们会载你一程。”我妻子说。她是那种千方百计想帮助别人的人。有时候我想,她这样做只是让我觉得我很自私。“去告诉牧师,你和我们一同去那里。”
于是,我不得不把车子驶入过去是磨坊区的镇西,上了那条老农场路,它上面布满了车辙和半岩盐。然后我们转弯朝北开了几英里,马克西的住所就在那座没有护栏的单车道小桥后面。当我滑进私人车道的时候,我倍加注意。这座四四方方的房子建于四十年代,装有石棉披迭板,该油漆了。有一块很大的地,用树篱作栅栏,我敢说在二十年里没有作过修剪。我转身对着男孩,他坐在后座。“你来过这里吧?什么,上周就来过了?还顺利吗?”
“一切都好,马克西太太很好,就是有点老,像我外婆。”
“有别的孩子吗?”
“有两个,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事。”
前门是打开的,一个看起来忍饥挨饿的老绅士——我猜是马克西先生——站在阶梯上看着我们。“谢谢捎我过来。”杰克说,他砰的打开车门,走在车道上时把雪踢开。
“我们能做那件事。”我妻子说,声音中带着几分梦幻。
“做什么?”
“做孩子的养父母。”
“喂,我连自己的都应付不过来了。”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它就是个玩笑,因为我的孩子从来没有让我烦心,这不用说,加上我赚得还不错。在驱车回家的途中,她再也没有对此事说过任何话。我有点期待她说,可是她不开口。也许她认为如果她什么话都不说,我就会认真考虑,她猜对了。在这一带,养父养母们都是穷人,因此,他们可以从州政府领到钱,我并不完全符合这类条件。我是个修炉人,我没有必要去接受流浪者,或者说,孤儿。虽然可怜的杰克就是一个流浪者,假如非要选择的话。啊,见鬼!
大约一个月之后,我的女儿,我们叫她兔女郎,从那所远隔两个镇的小型学院回来了。早餐时她在读报纸,她习惯浏览“警方报告”,想知道是否有高中时的老室友因酒后驾车和超速被拘留。“哎哟。”她说,把报纸拉得贴近她的脸。
“你哎哟什么呀?”她妈妈问。
“爸爸的小男孩杰克因未成年人私藏酒而被捕。”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小男孩?”兔女郎有朝一日会是个虐待狂妻子,“是哪里在说?”
“就在报纸上。”
我从她手中接过报纸,找到右边一栏。“该死!”
那么,我为什么要在乎呢?那天下午,为镇长装完新的蒸汽供热系统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赶往马克西家。我回到寒冷之中,镇长大人在他的阁楼上装了四英尺的保温层,他把他的屋子变成了一个汗蒸室。
到了马克西家之后,我要杰克穿上外套和我一起到卡车里坐一会。
他爬进卡车之后,我说:“我看见你的名字上了报纸。”
他把他的连帽衫向后推了推。“是的,我去为马尔夫买啤酒的时候,收到了一张传票。”
“马尔夫和马克西夫妇同住在这里?”
“是的。”
“说吧,为什么这样做?”
他把目光转向那座简单而朴素的房子,望了很久。“我想和他友好相处。”
我轻拍他的肩膀,他转身看着我。“他威胁你?”
“这样说吧,我必须住在这里,是住到十七岁还是十八岁,取决于法官怎样办理我的案子。”
北风开始一阵阵劲吹,我的卡车摇晃起来,好像正在启动,要去一个比我们所在之处更好的地方。“然后怎样?”
“我考虑过。首先,我能把老屋子修好,让它可以舒适地住人,然后把它卖掉,再去读大学。”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这里的乡村地区,一幢屋子如果没人居住会很快倒塌的。”
杰克没有看我。“县治安官带我走之前,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排空管路和抽干马桶的水。”他突然转过头,偷偷笑了一下,“供热器又停止工作了,我检查过保险丝盒,二号保险丝烧断了。我猜是因为鼓风机马达短路。”
我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发动机罩盖上,一些像肥皂粉一样的干雪在那里弹跳。我们在谈话中度过了一段好时光,实际上,那确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直到天色差不多暗了下来。他告诉我他怀念在学校篮球队打球的日子,但是马克西夫妇不想载他去比赛。“我希望一切重新来过。”他说,语调带着深切的悲哀,这是我唯一一次从他说话中感受到的。然后他笑了。“我希望我和你住在一起,而不是和那些人。”
“是的,”我说,我假装同意,但是转头移开目光,我知道他看出了我的态度,“我希望我能负担得起。”我讨厌对他说这些。这不是真的,但是接手一个人的生活可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
“你什么也不用说,”男孩说,“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会发生的,往往是两回事。”
“我也这样认为。”我说。我无法正眼看他。
然后,他砰地推开卡车的门,但是在他离开座位之前,我的手臂伸出去抓住了他的肘。这不是我的意志,是我手臂的自身运动。滑稽的是,这个小小的动作没有通过我的大脑就发生了。
“什么?”杰克说,他有点吃惊。
“你什么时候放学?”
“两点四十五分。”
“有时候我需要一个勤杂工什么的,帮我抬管子或排线。你有时间来做这份小工吗?如果做得好,星期六你可以整天工作。”
于是,在那几个寒冷的月份里,我们就那样做了。我列出工作时间表,安排他三点左右来工作,一直工作到六点或六点三十分。我去接他,或者我妻子,或者马克西夫妇中的一个。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作为工人他没有浪费时间。他学会了怎样为自动调温器接线、怎样检查氟利昂气体的指标,他用自己所得买了一些电子和供热系统的书籍。星期六他像我一样全天工作,安装管道系统,调换火炉。我支付他的是一般成年帮手的薪酬。
转眼又到了夏天,他全天参与工作,然后在秋天开学的时候削减了工作时间。我能够看到杰克身上的一个变化,他对工作更加专注了,看上去总像是在思考。有时我问他脑中在想什么,但他从不回答,仅仅投我一个淡淡的微笑,并转动着他那双栗色的眼睛。我所知道的是,他没有把钱花在掌上游戏机和毒品上,不过他买了一只老人手机,买了一只万用表——比我随身带着的那只还要好。他的体重增加了一些,个子突然拔高了,下巴的轮廓比一般男孩子显得更加强而有力。
第二年,他以仅次于毕业代表的成绩毕了业。我没有去参加仪式,但是几天后,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和我一起去一个新小区工作。我到马克西家接他时,立刻看出他的一只眼睛被打青了,脸颊上有几道伤痕。我手捏着他的头,把他的脸转向我,他头在我手里的感觉真好。
“你这是怎么了?”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对我扮了个鬼脸,那样子却有点好笑。他只说了一句话:“马尔夫日子不好过。”
“好吧,一到十八岁你就能离开他了。”
他开怀地笑了,然后转过脸,透过挡风玻璃向外凝视,看着屋子旁边的农场,好像那是他的,还有几英里视野中的一切。
杰克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三。他要我放他两天假,所以直到星期五我才见到他,我问,生日那天下午马克西太太是否为他烤了一个蛋糕,他只是暗笑,把管子向我这边推。在整个工作中他没说太多的话。星期一,因为要安装一台自动调温器,我打电话给他,但是他没接手机。所以我打给马克西老人,他说杰克不在家。我就去现场自己把工作做了,忙到七点三十分才回家。晚餐和淋浴之后,我再打电话给他,马克西还是说没有看到杰克。我再试着打他的手机,也没有回应,所以我有一点儿担忧了。第二天我们将开始在弗罗斯特瀑布附近的一栋公寓楼工作,我对马克西说要杰克打电话给我,但是在我入睡之前,我没有听到电话的铃声。我想他可能和马尔夫去外面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一如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也许是攀爬一座水塔或一座建筑。第二天我不再打电话给他。我去阿贝管道制品商店购买一个部件,当我经过孩子的老屋子时,我看到前面有一块售屋牌。咦!我打电话给索尓维尔房产公司的奥斯卡,问他情况。
“是的。”奥斯卡说,他像往常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我想象他正挤在那张教师用的二手书桌后面,用肥腴的手指夹着一根卷烟,“是在上周三成交的,你不会是对它感兴趣吧?”
“不,不是。我只是认识继承它的孩子,他在为我打工。”
“杰克?是,是个孩子,循规蹈矩,是吗?很有礼貌。”
“他得到多少?”
“他净得八万九千美元,考虑到屋子外表还不错,估价是十一万九千美元,但他想快点卖掉。”
“我倒不觉得它值这么多。”
“听我说,他安装了一套新的暖气设备和空调系统,更换了所有的管子和大量的电线。我曾见他上课之前很早就去到那里,工作个不停,还看见他在街上用阿贝的手推车运送零部件。”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嘴巴禁不住微微张开。“他用这些钱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给了他一张现金支票。”
我觉得事情可疑,所以跑到阿贝的店里,问他情况。老人告诉我杰克以我的承包商折扣价买过大量的材料。
我不得不问:“他把费用记在我的账上?”
“没有,”阿贝说,“他买所有的东西都付现金。我以为你想偷偷做一份现金工程来省掉一点税金。他没有麻烦吧,是吗?”
“应该没有。我猜他只是修理自己的老屋子而已。”
“拓展业务,嗯?抓住机会。好,如果他自己创业,我会给那年轻人打个折扣。他是个工人,那个人呀,有时会让我想到你。”
我正要转身出门,听到他这样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说什么?”
“我喜欢他这样做,他非常得心应手。”
“那是件好事情,不是吗!”
阿贝在沉思中噘起嘴。“但是看上去他会抓住一个机会,那可不像你。”
我开着车回到街上,这时,一辆卡车倒在杰克老屋子的门廊前,车上已经装满了家具。我把车停在路边,看见一个高大的老年男子走出屋来,手中拿着一盒银餐具。“嗨!杰克·斯温森在吗?他是我的雇员。”
这家伙没有说话。他来自弗罗斯特瀑布的“古金矿和地产公司”。他买下了这幢屋子从地下室到阁楼的所有东西。
我瞥了他一眼:“你给了他一个好价钱?”
这个人放下盒子,低声说:“他有几件非常好的东西混在废物中。他的外祖父有一小笔钱币收藏,有几把很棒的威切斯特来复枪。这些枪我必须支付全部的零售费用,但是在拍卖中它们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个人皱起眉,好像意识到我怀疑他怀有鬼胎。“这么说吧,他可不是一个傻小子。他非常清楚每件东西值多少钱。全是该死的网络,现今,每个人都是专家。”
接下来,我在银行停下,获悉了确切的消息:他清空了他的账户。银行柜员莎蒂是我的近亲,低声说杰克告诉她,他准备把他的钱存在一个网络银行里。我无需去找处理地产事务的律师,因为那时,我知道杰克一定已经拿到了所有的一切。他外祖父的股票、一座砖结构的老仓库、一块城镇边缘的贫困区土地、一辆家用轿车以及其他所有东西,都已经被转换成电子形式,存入一个他在国内任何地方都可以提款的互联网银行。
过了一个又一个月,我试着用我知道的各种方法寻找杰克,这成了我的嗜好。警察看上去也在寻找,还有马克西夫妇,但是他消失了,变得无影无踪。工作之余我会在互联网上搜寻线索,秋天我的儿子离家去亚利桑那州上大学的时候,带走了我的便携式电脑,我就泡在图书馆里,埋头于那些运转快速的电脑,只是为了搜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也许是为了解开谜底。到哪里去联系一个杳无音讯的人呢?
我对男孩那位受过创伤的表亲保持关注,就是他说住在法戈一家养老院里的那人。我需要知道她的名字。一天我打电话给我的朋友托勒警官,询问斯温森先生的邻里中最年长的女士是谁。
“老兄,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他的声音带有几分不满,不过我觉得是我的话我也会这样的。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中弹,刚下班又被缠上。
“你是干哪一行的?是警察还是什么?”
“嘿,闭上臭嘴。”
“我还在找杰克。”
“知道,祝你走运。只要老太太们愿意搭理你,试试去找查尔斯街九十号的萨门太太吧。是街角那座黄色的大屋子,离斯温森夫妇家只有一条街。
“谢谢。”
“喂。”
“什么?”
“为什么你如此急于找到这个孩子?他欠你东西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他究竟还会不会回来,我需要帮手。”
电话线路那头停顿了一下。“是这样,我认识萨门太太,一年级的时候她教过我。下一次碰到机会,我会去她家,看看她是否知道斯温森一家都跟哪些人来往。如果你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廊,她可能会认为你来自政府部门或其他什么地方,会三缄其口的。”
“你是个好人。”我说。
我忙了起来,于是有一段时间杰克在我的脑中有些淡化了。我想大概有人在替我担心他吧。两个星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然后又过了一个月,我和琳达开始想念我们的孩子。没错,我们有亲戚,但是晚上我们走进屋子用晚餐的时候,就只有我们俩。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一天下午,在一家正在升级供暖系统的老机械修理铺里,我在一条二百二十伏电压的线路上遭到了电击。我把一个二手大插头推进连着他们电焊机的电源插座,那插座旁边闪出一道长长的蓝色电弧,如消防龙头似的喷射出电流。我被甩出一条走道,背部折了两节椎骨。差不多有三个月我陷于万难之境。恢复工作后,我常常是在浑身酸痛中把事情做完的。我的手损坏了,我的背也是。我需要一个帮手,但是却找不到,碰到的不是那些认为他们比我懂得更多的老家伙,就是抽鸦片的孩子。试下来没有合意的,结果,这场事故使我收入减半。
有一天我在厨房里,坐在桌边,由于服用止痛片而有点头晕目眩,整个人僵硬得像是一根拨火棍。我妻子还没有回家,我想起了杰克。我记起我们在马克西家屋外的那场谈话,那天我们谈了那么长时间。我记起泪水在他眼中打转,他要我做他的监护人,这样他就可以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一年,我让他失望了。可是,我给了他一份工作。还想让我怎么样?那毕竟是份工作,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利用它来筹集逃离这个城镇的资金。我也不清楚我内心对此的确切感受,我想,该是有几分被欺骗的感觉吧。
我站起来,走出屋子来到院中,吸进一些新鲜空气来淘洗双肺。天气不是太冷,只有少许雪的飞沫轻轻落在车库的铁皮顶上。我听到一架喷气式飞机凌空而来,在云层上面发出一阵轻轻的隆隆声,我想,是否杰克就住在很近的地方,就在航线下的某处,他也能听到这同一架飞机的声音。
我开始想到杰克的母亲。我和多丽丝·伊夫琳·斯温森的唯一接触,是我在中学高年级的时候,一个朋友介绍我和这个模样可人的金发美女约会,他说她在弗罗斯特瀑布的一所私立学校读书。我记得我开车来到斯温森家的街前,一切准备就绪,就要进去见她的家人,但她在门外信箱旁边,两肩耸起像是一个要搭便车的旅行者,急切地想要上车沿街兜风。她是个高大的、说话声音响亮的金发女孩,很漂亮,完美无缺,问我的第一件事是我能不能请她喝一杯。她喋喋不休地谈论索尔维尔是多么令人讨厌,而她的老师们又是多么的愚蠢。在弗罗斯特瀑布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指使我把车停到一个地方,然后我们便开始亲热。立刻,她给了我两个鲨鱼扑食般的热吻,我感觉这更像是一顿饭,而不是个约会。正当她开始往下推我的时候,一个当地警官来了,把车停在我们后面,车头灯亮着。弄得我只好带她去吃汉堡包解围,大约四口她就吃掉了,似乎这就是生活本身。我带她回家,一路上,她的车窗都是摇下的,好像她希望被吹到黑暗中去。她是个骇人的姑娘,所以我再也没有打电话给她。问题的关键是,这件事若以不同的方式发展,我可能会是杰克的爸爸。我可能会逃跑,去海军服役四年,而杰克的生活和他现在的会完全相同。此刻,要我说出我假想中的孩子和杰克之间的差异,倒是有点难。我交叉双臂,仰望已是空漠寥寂的天际,我是说,孩子都是一样的。突然间,像是有一根细线,把我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联系起来。
我想到了托勒警官,转身回屋打电话,他的妻子给了我他的手机号码。他在值班,但是他接了手机,我问起他曾经告诉我的那位老女士,起初,他的反应就像是我发疯了。
“对,对,现在我记起你问我萨门太太这件事。我非常肯定我打了电话给你,还在你的电话中留了言,但是你一直没有回电给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伙计。”
“那好,她知道法戈的表亲吗?”
“我想不起她说了些什么。”
“你能再打电话给她吗?”
“我可不会有这种想法,她去年就死了。”
“啊,见鬼,你一点也记不得了?”
“我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做,伙计。不过,我记得我和唐纳谈过这件事。你打给她吧,她的脑子像‘维可牢’尼龙搭扣。到手了!那个家伙没停车。我得走了。”在电话挂断之前,我听到一声尖锐的警笛声。
我打电话给他妻子,她是南方人,所以在切入正题之前,我必须讲几句客套话,询问询问孩子们和所有人的情况。
“哦,是的,我记得吉米告诉过我萨门太太的事。她是杰克外祖母的朋友。那位表亲是老哈里·斯温森家族的。她的婚后名是舍恩,和我曾祖母做姑娘时的名字相同。埃尔莎·舍恩。”
所以第二天我让吉米·托勒打了一些警务形式的官方电话,三天后他发现埃尔莎·舍恩还在人世,但不是在养老院,而是在普洛特金的一个名叫“受限人”的高档村庄里,在法戈这一边。那个机构的经理告诉他,因为埃尔莎从来没有客人,她很乐意见我。不过,基于她的听力,她不可能在电话里交谈。
那个星期五,妻子回到家里后,我跟着她走进厨房,告诉她明天一早我会开车去法戈,并解释了去那里的原因。
她的嘴角上出现小小的、警告性的抽搐。“她又能告诉你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杰克和她有接触,他在哪里,她会有一些思路。我有点儿怀疑,但是也许她知道另一个人,杰克的叔公。”
“天气看来要转坏了。”
“我就喜欢坏天气,这是修炉人赚钱的时候。”我对她咧着嘴笑,她没有回答。
琳达把她的臀部靠在炉灶上,双臂交叉。“宝贝,这样怕是会触犯法律吧?”
“触犯法律?去它的。你胡说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这家伙到底怎样了,到底有没有出什么事。他和我在一起工作有相当长的时间了。”
“好吧,别对我恼火。”她的表情就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忍住了。
“怎么啦?”
这时,她看了我一眼,好像能够透过我看到后面那个县城似的。“问你自己怎么啦!”她说着跨进走廊,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于是,第二天我开她的别克车去了北达科他州,大约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我起得很早,所以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但天气看来不是太坏。冷得像是冰块,不过没有下雪。我有点儿激动,好像终于发现了引导我找到杰克的线索。我并不是想见他或非要做什么,无论他在哪里,也许花一点时间和他通个电话就满足了。看看他是否需要一些忠告或其他什么建议。问问他是否回来。
拂晓的时候,天空阴郁多云,大约一小时之后,就在我入境之前,下起了雪,如此的大雪让我意识到我没开卡车出来是个错误。风从北方猛刮过来,天色阴暗无光,就像太阳被卡在地平线上了。
我差不多在八时三十分到达“受限人”村庄,它看上去不赖,有几棵耐寒的大树,老式的芝加哥砖面墙。到了里面,前台的服务生告诉我,见到埃尔莎·舍恩的时候说话要大声,现在她醒了,能精神饱满地和我见面。我沿着走廊找到了她住的房间。埃尔莎大约只有四十五岁,但是,她告诉我,她患有一种罕见的癫痫病,饱受病痛的折磨。她开玩笑说,她现在被储藏起来了,等待治愈。她甚至不知道杰克的存在,但是她给了我杰克叔公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他叫埃维·布罗特·斯温森,住在德国。我颇感失望,但还是觉得应该和这位女士闲聊一番。在我到访二十分钟之后,风开始咆哮,就像一群狼在嗥叫,于是,我谢谢她为我花了时间,握住她颤抖的手停了一会,然后走向走廊。
外面,风像铲车一样推着我,把我顶到车边,在琳达这辆老轿车上,我必须把冻住的邋遢雨刷弄活,把冰擦掉。公路上,风好像逐渐消失了,但是雪花开始卷曲着飘然而下,像是一群正在迁徙的稠密飞蛾。我越过平坦地区,朝明尼苏达的州界行驶,很快,路上的交通就稀薄到只剩我一个人还在游动,以每小时二十五英里的速度爬行,经过两辆抛锚的车子,它们的紧急灯在沾雪的光亮表层下闪动。然后,风又卷土重来,我能够感觉到我的后轮胎向侧面滑动了一点点,我太愚蠢了,出门时没有为这辆两轮驱动的轿车装上防滑链。现在身处暴风雪之中,我对自己的综合判断力产生了怀疑,或许,甚至是对我的整个生活!
当我碰到一段轻微的下坡路时,我觉得四个车轮都失去了控制。我记住不要去踩刹车,而是试图用加速来避免打滑。我继续这样做,就像一只猫在光滑的冰上,直到我穿过州界之后。雪突然下得非常大,副驾座那边的雨刷啪的折断了而且被吹走。我看见一头奶牛站在路边的手机信号塔边,活像是一块洒了糖粉的甜点,看不出腿,唯有那根顶着大脑袋的像管子一样的脖子,插在白雪皑皑之中。过了一会儿,一阵狂风旋转着向我袭来,把我连人带车卷入一条沟里,那是一片又深又宽的沼泽,里面全是大块大块的冰。我知道我最好还是待在车里,铲雪车或警察会发现我,我有温暖的衣服和大量汽油。大约十一点钟,我打电话到家里,但是琳达不在家。我打电话给高速公路巡警,他们说他们最终会找到我的。然后我坐着,大雪把我覆盖,我的窗子成了乳白色的玻璃。
我讨厌像这样无所事事地闲着,因为我会开始想事情。记忆在冲撞我,半小时之后,我意识到我极少像现在这样重温我自己的过去,重温我做过的值得骄傲的事情和那些或许不怎么光彩的事情。我从来都是在忙着做什么事情,而现在我掉进了自省的激流之中,如同外面的暴风雪一样可怕。我打电话给布切,显然,他的手机关着。我希望能够打电话给我父亲,他在去年过世了。总之,他是不会接电话的,因为此刻正是他午睡的时间。我开始想到所有我希望与之说话的死者。
我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所以我开始检查车上的杂物箱,把所有过期的保险证明理到一起。然后我打开皮夹子,把所有不带照片的汽车路保旧卡、钓鱼执照、电话号码扔掉,还有类似的东西。这时我看到了埃维·斯温森的电话号码,读高中时我做过一个时区的科技项目,所以我知道德国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八点钟,有事情可以做了,于是我通过繁琐的程序打了一个电话到欧洲。很快一个男子来接电话,说了一通我听不懂的话。
“嗯,嗨,我是美国的梅尔·托德。”我说。
“你说,”那个声音说,“我擅长英语。”
“太好了。请听我说,我有一个青年朋友,名叫杰克·斯温森,出于某种原因,我想知道,他是否和你联系过?我想他是你的侄孙或其他什么亲戚。”
“哦,没有,”他说,我的心沉了下来,“今天早上没有,出了什么事吗?”
我一时语塞。他说的不可能是同一个孩子。“不,没事。但是我想确定一下,这个年轻人是不是以前在明尼苏达住过?”
“是的,他住过。现在我想起来,他提到过曾经为你工作,托德先生。”
“不错,肯定对了。他在家吗?我能和他说会儿话吗?”
“哎,很抱歉,不行,杰克还在旁边一个城镇估算一项工程。”
“他在那里找到了工作,是吗?他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斯温森先生因为这句话而笑了起来:“确切地说他不再是个孩子了,他已二十三岁,拥有自己的暖气设备公司。”
我看着我的膝盖。“他是个能干的人。”我说,我的声音有气无力,感觉就像是我丢失了某种彩票。
“我很遗憾他不能在这里和你通话,”埃维·斯温森说,“他提到过你好多次,说从你这里学到了本事。我让他随时给你回电,也许星期日吧。”
我开始感到呼吸急促,但是我必须问。“是你帮助他摆脱了困难?”
“嗯,我收留了他。我是个建筑师,所以我能够帮助他找工作。他学德语课程,同时进技术学院读了两年。他开始步入正轨,做得很好。杰克和他的新婚妻子就住在街那头。我们只是为他出了一点点力,而他对我和我妻子帮助很大。
我感觉车内氧气越来越少了。“你是如此大度,我是说,你接纳像这样的一个陌生人。”
“嗯,”斯温森先生说,“有时候你必须赌一把。”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我挂了电话,我看着车子里面变得越来越暗。为了节省汽油我把发动机关掉,我把我的夹克衫扣子一直扣到颈上,双臂贴在胸前,跺着双腿。大约到了四点钟,我开始担忧,开始想到所有碰上这场暴风雪的人,那些像我一样陷于孤立无援困境的人,思绪慢慢流淌,回顾所有的事情。我想,如果杰克还在这里的话,生活会是怎样。我试图发动车子,但是发动不了。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我开始睡意缠身并深感不适。为什么我的妻子不试着联系我?这时,电话铃响了,是警察打来的。
“是托德先生?”
“是我。”
“你还困在那里,是吗?”
“一直困到现在。”
“嗨,我们正在从北达科他州的州界往东赶,在十号公路上,你在哪里?”
“也许在右边五英里,陷在一条沟里。在一群牛靠着栅栏乱转的地方再过去一英里。”
“你完全被雪盖住了?”
“被埋掉了。”我能够想象他在缓慢前行,伸长脖子张望着,跟在一辆铲雪车或拖车后面。过了半个小时,我听到引擎经过的声音,接下来又归于沉寂。就在那个时候,我特别希望能见到我的弟弟,没有人会像家人那样关心你,即使是那些过去你曾经挂在心头和经常施惠的人。而今,甚至连风也销声匿迹,似乎也把我给忘了。
我的电话铃又响了。“我找不到你,伙伴。”那个警察说。
第一次,我心中感觉到一种绝望的寒意。“噢,别,请千万别放弃!”
“你说你在沟底?”
“很低、很低的沟底。”我说。
“是有人和你在一起,还是只有你一个人?”
我的手指冻僵了,脚趾也是。我没有气力说出那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