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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种

坏种

那个老人从沃尔玛走出来,却突然停住步子,在这个热气腾腾的路易斯安那州的早晨,他什么也没有认出来。他试图离开路边,但是他的脚却挪动不了,一阵恐慌袭向他的胸口。铺有柏油层的停车场离他很远,那里上千辆汽车漆了磁漆的车顶在闪闪发光。其中有一辆是他的。他竭力要回忆起它的样子,但是他记不得早上是把家里的哪辆车开出来了。他退回到商店外挑屋檐的阴影中,坐在一辆用作展示的坐式割草机上。他的双手放在土黄色的卡其裤上,闭上眼睛,努力回想,但是早上发生的事情开始在他记忆中一件接一件地消失,然后是前一天,再后来是以前的生活。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似乎所有的汽车看起来都变得很小很小,非常明亮,光泽闪烁,但更像是一个个鱼饵。他右臂颤动,心不在焉地注视手背上的斑点。他低头看他的红翼牌短靴,觉得那鞋子很陌生。有半个小时,他坐在割草机的座位上,头晕目眩,一场夏季风暴刚刚过去的感觉。

最终,他站起来,僵直而摇摇摆摆地迈出步子,走到停泊汽车的线格里,那张白皙的面孔在红色的饲料帽檐下东张西望。几个看上去情绪愤怒的人坐在闷热的车里,他们的脸红得如同煮熟的螃蟹,带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沮丧。他留心走了很长时间,但是什么也认不出来,甚至认不出他自己不断映在车辆着色玻璃上的高大身影。

他两次从一个人身边走过,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辆停着的福特轿车里,车子底部的面板上粘着没有冲洗掉的脏物和大量锈斑。驾驶员正在吃一根从塑料包装中挤出的腌香肠,用门牙嚼着,他那稀疏的头发挂到了耳际。他注意到了这个徘徊者,在每次走过的时候都用一种迟钝的、探询的眼神看他。当对方第三次经过时,驾驶员盯着老头依然挺拔的后背和宽大的肩膀发出嘘声,老人停住,并循声寻找。“你这是怎么啦,老爷子?”

老人慢慢移步走到窗边,注视着车里的这位中年汉子,他的肚子遮住了方向盘下方的曲线。一只一夸脱容量的空啤酒瓶躺在前面的座位上。“你认得我?”老人的声音温和而充满疑惑。

司机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睛又向下移到他的身上,好像他是一串数字。“是的,老爸,”他最后说,“你不记得我啦?”他把一支未燃的纸烟塞进嘴里,用一根粗头火柴将它点着。“我是你的儿子。”

老人用手摸着下巴。“我的儿子。”他说,好像确认了这一事实。

“进来。”福特车里的人嘴角上有的只是微笑。

“好吧。”

“你的记忆力有点儿问题。”

老人坐进车里,把一只手放在白垩色的仪表板上。“我在做什么?”

“你在帮我买东西。现在把钱包还给我。”司机伸出他那只肉鼓鼓的手。老人则从裤子后袋掏出自己的皮夹子交给了他。

他们很快离开了停车场,顺着一条遍是垃圾的公路开出镇去,进入坦吉帕合教区那片荒凉的多沙松林。老人在路边寻找可以辨认的线索。“我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他说,此刻,他看着自己的格子衬衫。

“你叫特德,”开车人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特德·威廉姆斯。”他察看他的侧视镜。

“我甚至记不住你的名字,儿子。我肯定是病了。”老人想要摸一下自己的头是否在发烧,但又害怕摸到的是一个陌生人。

“我的名字叫安迪。”那个人说,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他。行驶几英里之后,他转弯离开公路干线,开上一条没有铺柏油的路。老人听着不熟悉的撞击声和石块弹跳在汽车传动轴上的砰砰声,然后路面上的沙砾层变得混杂和稀薄,渐渐袒露出胡萝卜颜色的脏土,就像是病狗的毛皮。只见瘦骨嶙峋的牛把头伸到有倒刺的铁丝网中间,寻食路边的野草。福特车颠颠簸簸地从发霉的拖车屋旁边经过,它们沉陷在吸足雨水的湿地中。再往远处,土地变得过于潮湿,不再适合放置拖车屋;也不能放牧,因为对饥饿的牛群来说,那土太过贫瘠了。过了两英里之后,他们在一座四四方方的红砖屋旁边停下,屋子坐落在两英亩大的湿土院落里。到处是树木东倒西歪的枝干,车道边的锈篱笆上爬满了猫藤和毒葛。在老人看来根本不需要什么篱笆,因为周围四面八方都是毁坏的灌木丛和砍伐后的树林。

“到家了,现在你记起来了吗?”安迪说,他走出汽车,摸了摸老人长臂上的肌肉。

特德环顾四周要想找出头绪,但什么也没说。他看见安迪绕到屋子后面,拿了一把铁铲和一双靴子回来。“跟我来,老爸。”他们来到一块满是铜绿色臭水的沼泽地,沼泽一直延展到这座地产旁边,距篱笆有十英尺远。“这需要开挖,两把铲子的宽度,往下深挖,从这里一路挖到屋后那条沟。有一百码长。”他伸直拿着铲子的手臂。

“我觉得有些乏力。”特德说着慢慢解开他的鞋带,后退着从鞋里拔出脚,然后滑进那双超大的红球牌靴子。

“你是大个子。也许你的脑子不好使,但是干会儿活你没问题。”当特德摇摇晃晃铲起第一铲潮湿的泥土时,安迪笑了,露出两颗蜡黄的门牙。

他挖了一个小时,认认真真地挖,他看着他挖出的那条直线,听着他的心脏怦怦乱跳,思考着这个可怕的计划——就像要把沸水排到他打通的水槽里。整块土地是平整而低洼的,由贫瘠的黏土构成,绝不会在海湾大雷雨的停息中干涸。挖了四到五码之后,他坐下,松树在他周围摇来晃去,仿佛要努力在大风中保持直立。安迪从屋里出来,带来一把草坪躺椅和一大罐混浊的液体。

“我能喝一点吗?”老人问。

安迪露出牙齿。“看,这是玛格丽特酒。如果让你喝下一杯,肯定会醉倒。”他又补充说,“屋里有水。”

整个上午安迪喝着罐子里的酒,老人回头看,试图认清楚他。铁铲挖到被化粪池污水浸透了的红色黏土,特德努力想要记起他曾在哪里见过这种贫瘠的土壤。这一天很安静,没有车辆在泥土路上颠簸而过;老人耳中听到的只有冰块碰撞和打火机点烟的咔嗒咔嗒声。一点三十分左右,他第二十次放下铁铲,吸了一口气。以前他使用过铲子——他身体上的感觉告诉他这点——但是他实在回忆不出是在什么地方或什么时候。安迪收起躺椅,把喝空的罐子扔到靠着篱笆的苋草丛里。当他走近时,特德能够闻到他的呼吸,有点像清洁液的气味,他合上眼睛,记忆在脑中蠢蠢欲动,但是当他眼皮张开的时候,那一点儿意象犹如跌下来的一团灰烬,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安迪把椅子移近,躺回到椅子上。“你被女人打过吗?”

特德很想朝他看,但淋漓的汗水使他颓丧狼狈。

安迪把手伸到黄针织衬衫里面去搔他的肚子。“记得吗?她对我说她还会打我,如果我不修整好这座院子,就把我的屁股打成两半。”他闭着一只眼睛说,好像是醉得太凶了,不能同时用两只眼睛看东西。“她又高又大,”他自言自语,“赚大把的钱,但下手也非常狠。曾经让我缝过不下一百针。”他举起一只软弱的手臂。“还把它打得断成两截。”

然后老人看着他,审视他那有气无力的双肩和疤痕累累的头皮。看得出他很沮丧,老人后退了一步。“她马上就要回来了,这个泼妇。我对她说我干不了这事,所以我来到停车场,想雇一个为了食物需要工作的流浪汉。”他试图把喝空了的玻璃杯里的一块冰晃得咯咯作响,但是最后那块冰已经融化很久了。“那些家伙根本不会做事,”他说,“他们只是举着纸板说他们会工作,以求得到一点施舍,这些懒惰的杂种。”

在老人的视野中,光线像是炸开的针尖那样刺眼。“能给我吃些什么吗?”他问,朝屋里看去,皱起了眉头。

安迪让他进入那间有垃圾异味的厨房,瓷砖铺就的地面粘着脏兮兮的泥土,面朝下的密胺盘子堆得像座小山,在水池里的幽暗浑水中浸着。安迪拔下电话线,拿着电话机离开厨房。他空手而回,笨拙地坐到一把厨房椅里,点燃一支烟。老人猜到食品放在什么地方,便走过去开了一罐维也纳香肠,用叉子把它们一根一根地扭出来。“也许我该去医生那儿?”他说,一边慢慢地咀嚼,好像在试图辨识它的滋味。

“特德,老爸。我曾经有过的最好工作是在一所养老院干活,记得吗?”他注视着老人的眼睛,“我整天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我知道怎样对付你。”

特德打量着这厨房,那神态就像在一个路边嘉年华会上看一场奇异展览。他看了又看。

下午过去了,像一个缓慢而潮湿的梦,而这条沟,他已经挖了五十码。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他浑身颤抖,汗水淋漓。要是他的记忆回来了,他就会知道他的年纪已不宜干这种活。他靠在铁铲的抛光木柄上,看着自己挖出的直线,差不多就要记起了什么,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是在一个以前从没到过的地方。他的记忆就像一本打开的长篇小说,被微风翻到后面的另一个章节。安迪为了醒酒跑进屋去睡觉,而老人则进去寻找吃的东西。他看见食品贮藏室里有一大堆辣椒,但是没有一只罐子是干净的,所以他将那只最干净的擦了十分钟之久,然后加热食物。

稍后,安迪出现在厨房门口,摇摇摆摆就像是喝醉了一样。他把特德引进一间里面只有一张条纹床垫的房间。老人把两只手指放在下巴上。“我的衣服在哪儿?”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安迪紧接着说,他转身向走廊走去,“如果你想要清理一下,换件衣服,我有一些适合的工作服。”

特德在污迹斑斑的床垫上躺下,似乎认定了这是他的床。这张床,它是我的,他想。他翻过身子,心甘情愿地要记住发霉的气味。是的,他想,我的名字叫特德。在这里我就是特德。

半夜里他被膀胱胀醒,在返回卧室的途中,他看见安迪坐在箱子般大小的客厅里看色情电影,里面一个戴头巾的男人在用绳子抽打一个裸体妇女。他走到安迪的后面,眼睛盯着的不是电视机而是安迪的脑袋,打量它的形状。在安迪的膝盖上,放着一只一夸脱容量的啤酒瓶,上面挂着水珠。

老人摇摇安迪的肩膀。“只有白人垃圾会看这种东西。”他说。

安迪转过头,缓慢而僵硬,像是一个病人。“嘿,老爸。挪一把椅子过来,乐一乐。”他的眼睛又回到电视屏幕上。

特德从后面发动袭击,他张开手掌,来了个大弧度挥臂,抽在安迪的耳朵上,把他打得从椅子里飞出,啤酒瓶在空中旋转,啤酒洒了一地。安迪跌得肚子贴着瓷砖,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够撑着一只胳膊肘翻过身来,向这个体型高大的人投以怀疑和愤怒的一瞥。“你这个老狗屎!等我起来给你好看。”

“白人垃圾,”老人怒喝道,“我的孩子是不会这样的。”他走近,安迪滚到电视机托架旁边,举起一只手来。老人则提起了右脚,好像会以他的颈脖为下一个目标。

“别这样,老爸。”

“把这东西关掉。”他说。

“什么?”

“关掉这东西。”老人喊道,当一个大而满是老茧的脚后跟落在安迪脑袋旁边时,他用一个指关节按下电源开关。

“行了,行了。”他眨着眼睛,后背紧靠着电视机,慢慢地避开在这个小房间里显得颇为高大的对手。

然后,那张清瘦的、两旁挂着白发的长脸探到他的面前,近距离地察看他,注意他的特征、他的鼻子形状;还用一只长满水疱的手指摸索着他的右耳,仿佛在评估它的品质。“也许你从我身上继承了某种坏的血缘。”说这话的时候,老人的声音颤抖了,如此一个软弱无能的丑陋男人竟会是自己的儿子。他后退,闭上眼睛,似是不能忍受眼前所见。“让好的血缘起作用,它会告诉你怎样做,”他说,“你不能让你的坏血缘毁了你。”

安迪从一摊啤酒中站起来,摇摇摆摆地靠在电视机上,目睹老人消失在走廊里。他被抽打过的脸火辣辣的,他的右耳里像是在演奏铜管乐。他走进厨房,在里面,他玩味起一张用玻璃胶带贴在冰箱上的照片,是他妻子,站在一只挂在树上的鹿旁边,右手握着一把长刀。他坐下,也许他忘记了特德,忘记了洒在地上的啤酒,甚至忘记了他妻子坚硬的拳头,他的双臂搁在厨房的桌子上,头倒下,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老人醒来后环顾四周,差点儿想起一个不同的房间。他聚精会神,但是他看到的就像没戴眼镜时的远处景象。他用拇指在指尖上揉搓,面对熟悉的人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在厨房里,他烧水准备冲咖啡,一边看着昏睡中的儿子,直到水壶的汽哨鸣响。他在一只法国滴滤式咖啡壶里加了料,找到面包,把四片面包上的霉块刮掉,然后烘烤它们,又在冰箱里拿出鸡蛋和油腻的熏肉。当安迪挣扎着直起身子的时候,他的腋窝搅起一阵恶臭,老人叫他去洗洗干净。

安迪在半小时内回到厨房,脸上带有裂口,血从一个月前的老伤口里流出来,新换的T恤衫充作了他的第二层皮肤。他坐下吃早餐,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没喝咖啡。吃了几口之后,他在冰箱里翻找出一罐啤酒。老人看了看反射在草坪露珠里的朝晖,然后回头看着啤酒罐。“说一说,你在哪里工作?”他问。

安迪对着啤酒罐喝了一大口。“我病得很严重,不能工作,这你清楚。”他变得无精打采,透过纱门看着车棚下面一台被拆散了的割草机。“我能做的就是维持好她的地盘。凡是有东西坏了,全靠我这双手去修理它们。”那割草机看上去像是遭了雷劈似的。

“为什么我记不起来?”老人坐下用他的早餐,他开始一边吃一边想,这是一个鸡蛋。那么我是怎么回事?

安迪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也许是酒精细流像霓虹灯那样照亮了他的血脉,激起了一丝善念,他俯下身子。“我以前看到过这种情况,几天之内你的记忆就会回来。”他喝光啤酒,咯咯地打了一个响嗝,“现在,快回去挖沟吧。”

特德把一只手放在肩膀上。“我觉得这儿酸痛。”他的手一直放在那里。

“快点,”安迪从冰箱里找出三罐啤酒,“你可能会有一点点酸痛,但是我的背根本就干不了这铲泥的活,你今天必须完成。”他死死地盯着老人的眼睛,好像他丢失了什么东西在那里面。“用你最快的速度挖。”

“我不明白。”

安迪搔了搔自己的耳朵,感觉很痛,于是恶狠狠地看了老人一眼。“起来,去找那把铲子,该死的。”

当安迪驱车去十字路口的商店时,特德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沟里,他开始挖出一铲铲恶臭而潮湿的新月状泥土。安迪回来后坐在一棵生虫的胶树的树荫里,他打开一罐啤酒,开始读一份刚买来的报纸。在报警的栏目里,有一则简短的描述:一个来自圣马利教区的退休农夫艾蒂安·勒布朗失踪,失踪前和儿子住在派恩奥伊尔。他儿子陈述,父亲和他一年前搬来这里后,健忘症便时时发作,有时候在外游荡不归。他最一开始发病是在前一年他妻子死的那天,那时他们正在折扣中心购物。安迪看着特德并暗自发笑。他回到屋里去拿别的啤酒,又一次看到冰箱上的照片。他妻子的肚子凸得比胸脯还高,红色的头发显得狂暴,覆盖着那张被冷绿色的眼影花纹弄污了的脸。甚至在早上,她的嘴唇也被一种永久性的化学颜料灼烤得血红血红,有时他从梦中惊醒,看到的是旁边她身上那些刺眼的染色。她是一艘挖泥船上的厨师,在密西西比河的河口工作,两个星期轮一次班,已明确警告他,等她回来的时候,如果排水沟还没有挖到侧院,她会操起木柴对他穷追猛打。

他做过努力,她离家的那个下午,他在从十字路口酒店回来的路上买了一把铲子,但是挖第二铲的时候,他掘到了一棵树的根,深深为之沮丧,他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他的铲子笔直地卡在院子里,宛如他的墓碑。那天夜里他一分钟都不能入睡。在接下来的十天里,他继续失眠,进而影响到他的肾脏,以致每夜起床六次光顾厕所,待到天亮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枚干燥的爆竹。他开车外出买了几夸脱啤酒,在沃尔玛的停车场里蛇行而过,透过他旧车的窗子朝外凝视,好像通过独自专心苦思,能够产生魔法召唤别人来承担他的责任。然后,他看到那位老人从他的车头走过,像是一缕漫无目的的轻烟。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特德的体内在发热,他眼馋地盯着那罐冰啤酒,它就放在安迪鲇鱼般的肚子上。他努力想回味啤酒的滋味,他能够感觉到舌尖有一种嗡嗡的鸣响,以及口腔上壁碰触到纯洁冰块时的快感。特德仔细打量着他的儿子,但还是不能完全认清他。水正在流入他开挖的沟里,他再一次把脚踩在铲背上,将它推进泥里,但是却没有抓住手柄将它抽回。“我想喝点冷的东西。”

安迪连眼都懒得睁一睁。“好吧,去屋里拿,但是我要你马上就回来。”

他走进厨房,站在冰箱边上,倒了满满的一杯水,慢慢喝下。他把杯子放到水池里冲洗,然后打开柜子放回去,这时,他看到一叠以蓝色柳树为图案的廉价盘子,顿时一朵纯洁的小火花在他脑中闪动起来,几乎点燃了他的记忆。

他打开另一个柜子,寻找那个女人的线索,因为这是某个女人的厨房,他觉得他肯定认识她,但是他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凌乱的,带有杀虫剂的气味,他认识的任何女人,似乎都和这种地方格格不入。冰箱上贴着的照片中,那个手中拿着刀的大个子女人和他是毫无关系的。他用一只厚大的手掌在放咖啡的搁板上抹过去,想摸到某个东西,虽然如今它并不在那里。搁板是没漆过的白坯木头,一块碎片刺痛他的手指。他转身走进安迪的房间,朝一个壁柜里看去,触摸里面的牛仔裤、工作服、男女都可以穿的套衫,还有五套颜色暗淡、被推到壁柜墙边上的女装。他试着识别这些衣服,直到从外面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喊叫声,他对着卧室的门转过身去,拇指伸进嵌入他肩膀的工作裤吊带后面。

太阳高高地当空而照,老人在遭受苦痛,那借来的、遮着他疲倦不堪肉体的卡其衬衫变得又黑又脏。每当他挖完十英尺长的沟,安迪就会把自己的椅子移到他的旁边,好像是一个卫士。他们停下来吃午餐。到一点三十分,他们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一阵雷雨在十英里之外滚动登场,阴云和微风把他们从酷热中解救出来。安迪在看杂志上的图片,一边喝着酒,一边抽了大量的烟。三点钟,老人回头看自己身后,发现他离后面教区的大沟渠还有三十英尺。有个想法闪入他的脑中,这条沟挖完之后,可能还会有其他事情要做。他注意到了,屋顶需要修补,他想象自己顶着刺眼的阳光跨坐在一堵山墙上。他在草地上坐下,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时候他觉得他不可能完成他的工作,他简直就是在挖掘自己的坟墓。

那个小碎片开始让他坐立不安,他低头看他的伤口,想起那木头搁板的粗糙边缘,他眨了两下眼睛。安迪已经沉沉睡去,一本彩色的杂志在他膝盖上被风吹得飘然作响。纸,老人想起来。搁板贴纸。新纸铺好之前,他的妻子绝不会往柜子里放任何东西。然后有些东西回到他的脑中,就像影像落在不聚焦的电影幕布上,这时观众拍手、吹口哨、咆哮,放映员醒来把他的放映机调整一个角度,然后实物、动作、颜色联合起来构成了一幅清晰的图片,他突然记起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们,还记起了他那辆珍贵的、1969年产的奥兹摩比,他曾经开着它去打折商店。

艾蒂安·勒布朗轻轻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环顾这个异样的院子和那座匍匐在地、顶上带有卷曲木瓦的屋子,他记起用铲子开挖沟渠前发生的所有事情,甚至回到那个时候、那个世界——他站在得克萨斯州的玉米田里,或者坐在巴吞鲁日的摩天轮上,或者是在海湾远离波因特奥弗的一艘捕虾船的船舱里。

他瞥了一眼那个熟睡中的人,不禁有些害怕。想起他的降血压药片,他走进屋子,在他熟悉的衣服里找到它们。他四处察看这座到处都在发霉的屋子,它不像他至今还拥有的圣马利教区的祖屋,那是用通风性能良好的柏木建成的,是一座有大窗子的农舍,里面挂了大量的家族照片。他在走廊里寻找肖像,但墙上空空的。他走过屋里一间间房,想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竟会没有他们亲属的照片。安迪和他妻子就像外星来客,孤立无援,又没有孩子,怕是不堪忍受自身的孤独。在厨房里,他把手放在原来放电话的地方,回忆他儿子的电话号码。透过纱门,他看见一个肥胖的秃顶男子,睡在一个由闪亮的啤酒罐和卷曲的杂志所堆积而成的垃圾堆里,一个废人,他既没有头脑,又没有体魄,也没有灵魂。他看着这个遍是湿地的院子、破损的割草机、沾满了泥的裂了的耙子和车棚下四处乱撒的工具,它们比他甘蔗田库房里一百多年前的废弃老用具还要更为破烂。他看到挖了九十码长的浅沟。他推开纱门走出去,因为冥冥中血液里有什么东西把他拉回到院子里。

他的影子落在那个熟睡的人身上,他察看坐在铝合金椅一侧的安迪,黄色的皮肤、披在头上稀疏柔软的头发,膝盖上的杂志中,一个裸体女人面带恐惧地皱着眉头。艾蒂安双手平拿着那把铲子,心中在盘算:作为惩罚可以敲打一下对方的脑袋,让他不知所措地跌倒在草地上,在那些乌烟瘴气的杂志上打滚,同时他离开去打电话报警。安迪可能会因为头上遭到重击而从此学乖。谁会指责一个老人这样做?这是一个罪犯,尽管不怎么明智,但这种人往往承受着生活中最不堪的打击。他用雀斑密布的双手紧紧握住铁铲的胡桃木手柄。

随后他的目光扫过那座屋子和院落,它们根本不值得人们从路上投以一瞥,它们也不存在变好的前景,因为那下面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土壤,粘靴子的、铁红色的黏土,只会毁掉孩子们的游戏服装。他想起他农场里的黑色土壤,想起在田间的妻子,想起一年前当他们正在买西红柿苗的时候,他妻子死在他的怀中。他朝路上望去,他想他此刻离他认识的人多遥远啊。他走到小沟的端头,深深地铲了下去,然后双手用足力气,猛地往回拔,铲子的刃口发出被泥巴吸住的响声,安迪抬起一只眼睛的眼皮。

“赶紧挖,特德。”他喊道,在椅子里辗转身子,他神志不清,伴有头晕、恶心。在安迪抬头看之前,老人又挖了两英尺,然后老人挺直腰看着他的眼睛。“你在看什么,你这老狗屎?”

艾蒂安·勒布朗把铲子插在四英寸厚的泥土里。“没有,儿子,没看什么。”

“今天晚上你必须完成。有时她会提早回来,也许,甚至会在明天下午。”安迪困难地改变他的姿势,就像养老院里的病人那样动作迟缓,他在椅子脚周围搜寻喝的东西,放在他膝盖上的杂志滑落到结了籽的草丛里,“如果你明白什么对你有好处,就加快速度。”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艾蒂安缓慢地前进,把泥土甩到沟右边那条笔直而潮湿的土脊上,他回头看,估算着时间。

安迪从屋里拿出一箱六罐装的啤酒,再一次让自己在酩酊大醉中进入梦乡。到了晚餐的时候,艾蒂安走过去用肘推了推安迪的折椅。

“醒醒。”他用手指戳着安迪软弱无力的手臂。

“什么?”安迪张开像病犬一样的眼睛。

“我准备挖最后一铲了,”艾蒂安向沟渠打着手势,“我想你可能希望看到这幕情景。”两人走到那块沟地的后面,老人把铲子斜插在沟渠的通道上,铲出一块硕大的楔形泥巴,水顺着附近的路径涌了过去,把沟渠的末尾一节冲宽了,在下跌两英尺后,进入一股较大的水流之中。

安迪回过头朝他的院子中间看,那里的积水正朝着新的排放口流动。“也许这样能解决该死的虫害问题,”他说,把脸凑近老人,“蚊子让她发疯了。”

“她就是为这气不打一处来?”艾蒂安说。安迪退后一步,注视着他。

第二天早晨,当老人被房间里的响声吵醒时,天还没有亮。安迪用脚轻轻地踢着床垫。“起来,”他说,“我们去兜兜风。”

他不爱听这话,但还是起了床,穿上他之前在打折商店时穿过的衣服,跟着走到外面车道上。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而且感到害怕。安迪靠近他站着,问他能够记得什么。

“什么?”

“你听我说,我必须知道你记得什么。”

老人让脑子认真地开动起来。“我记得沟。”他说。

“还有其他什么?”

他转动他的眼睛。“我记起了我的名字。”

他吹了一声口哨。“它是什么?”

“特德。特德·威廉姆斯。”他看着安迪,试图彻底想清楚。

“好吧,”他终于吭声,看着灰色的晨光开始照亮草坪,“去车里,躺在后座上。”老人按他说的做了,他觉得车转弯上了公路,然后又再次转弯,他希望这些转弯不会把他带回那个世界,那个充塞着毫无意义的人和事物的世界;他希望他不会遗失记忆,因为他之所以还是自己,唯一靠的就是记忆。

当那股明亮的车头灯光射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在这条车道上还没有开出一百英尺,安迪开始大声发出一连串烂熟于心的咒骂。老人的目光越过座位,看到一辆敞篷小卡车停在路的当中。

“是她,”安迪说,他的声音打颤并升高,“别和她搭话。让我来应付。”天色还没有亮到足以看清他的面容,所以老人只能琢磨他的声音,发现带着一种病态的恐惧。

小卡车停住了,在车头灯的映照下,艾蒂安看到那个女人下了车,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那紧身工作服穿在她身上,犹如裹在一台机器上的柏油帆布。她的头发红红的像是电枢线,编成一条条铜色的绳子,挂在她肥大的胸前。她走到司机座的窗前,弯下身子,从嘴里抽出一根牙签,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这鼻涕虫?”她的声音就像是一面破锣。

安迪试图回她一个笑容。“宝贝,钥匙给你,我只是决定起一个早——”

她接住钥匙,用一只拇指按住他的喉结说:“你从没在十点钟之前起床。从没。”

“宝贝。”他轻声说,声音通过他紧绷的声带震荡出来。当她看见艾蒂安的时候,她伸直了脖子。

“闭嘴。这是谁?”

安迪张开嘴巴,然后闭上。又一次张开嘴巴之后,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只是一个喝酒的老朋友,我正送他回家。”

她斜视着老人。“你为什么坐在后座?”

艾蒂安注视她肥腻的眼缝,记起半个世纪前一头几乎把他的脚撕裂的母猪。“他要我坐在后面。”

她直起身子,往后退让。“好吧,下车。竟然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他顺着她的话做了。她在晨曦中打量着他,嘲讽地嗅了嗅空气。“你到底是谁?”

他试图说点什么,又不知怎样才能避免伤害。他搜索枯肠寻找答案,但他的脑子像是一叶超载的小舟倾覆了。“我是他的父亲,”最后又说,“我和他住在一起。”

她的大脑袋斜向一边,就像是一条狗。“谁告诉你的?”

“我是他的父亲。”他重复。

她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拉进能闻到她酸臭呼吸的距离之内。“让我来猜一猜。你的记忆不太好,对吗?他在离老人院几条街的地方发现了你,是吗?你知道,他以前编造过这种胡话。”她向丈夫投掷过去的目光看上去很骇人,“站住,让我看看你。”她把他拖到车头灯的光亮中,注意到了他的裤子。“你怎么搞的身上都是泥巴,老爹?”当她这样问的时候,她的大方牙露了出来。

“我在挖一条沟。”他说。

她绷紧那张木板似的脸,脑壳上的肥肉变成了有纹理的大理石。她突然扫视四周,然后匆匆跑回她的小卡车,从车斗里拖出一把短柄的方头铲子。当安迪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的时候,便使劲从方向盘后面挤出来,下了车,试图逃走,但是顷刻之间,她就挡在他的面前。当老人听到铲刀沉闷的拍打声时,害怕地朝后退缩,看见安迪在一阵尘土的腾起中跌倒在车后。她漫不经心地挥动手臂,继续殴打他。

安迪大声喊叫:“啊……别打了,别打了。”但是他的老婆和他对着叫,用铲刀的棱角捣在他的肋骨上。

“你这黏糊糊的小粪块,徒有一副人样,”她叫骂,用铲子又捣了他一下,“我要你亲自为我做一件事,一件傻瓜也能干的活儿,”她说,为了强调“活儿”这个词,在说到它的时候特意用铲刀在他肚子上拍打了一下,“而你拐骗了某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老混蛋,让他来为你做这事?”

“对不起,哎,求你了。”安迪喊叫,举起一只手,上面一根手指已经弯得不成样子。

“看看他,你这个白痴,”她发出尖叫,“这狗娘养的,他已经是一百岁的老妖精了。如果他死了,你就去坐一辈子牢吧,我也会因为工装裤里的铆钉而被起诉。”她把铲子扔了,抓住他的腋窝把他提起,又一个巴掌把他掴倒在汽车的车尾行李厢上,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抽掴他,就像低俗电影里的一个流氓。

老人低下头看这条沙砾路,觉得远处变得明亮起来。他试着不去听身后可怕的声音,试着去记起他的农场和家庭,但是当安迪的叫喊开始变得嘶哑,像是被陷阱夹住的野兽的哀号时,他绕到车子后面,使劲拉住那个女人的手腕。“你想杀死他,”他厉声呵责,摇着她的手臂,“你有病啊?”

她转过身,伸出两只手拽住他的衬衫。“我没有病。”她狂怒难遏,推开他,又去追他,但是,就在她伸手之际,那把金属铲刀咚地敲在她的头上,她眼冒金星,倒在一片沙砾上。

安迪落下铲子,身子重重靠在铲柄上口吐鲜血,然后单膝跪在地上。“噢,天啊。”他气喘吁吁。

老人后退,那声铁铲敲打在女人头上的声响,已经在他脑中形成一个白色的伤疤。他低头看着车道,看到她那辆空转的小卡车,他立刻坐到方向盘后面,在一阵砾石尘土的烟雾中慢慢倒车,进入路面的一个宽点,然后掉头朝镇上开去,他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一个拐着脚的人影在狂舞着园艺工具。他快速驶离这个可悲的乡村,上了柏油马路,然后加速前行。到了一个未作修饰的十字路口商店前面,他停住车,他的思绪开始在罗盘的方位上飘浮。他的手在大脑发出指令前就捏着方向盘向左转动,是记忆在引导卡车。十五分钟里,在城镇的边缘,他看见了打折商店用煤渣块砌成的墙基层。很快,建筑物的灰色侧面朦朦胧胧在他上方显现,他从这女人的卡车里闪出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商店的前面,他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也许仅仅是在完成某个他意识中的循环圈。

太阳的底端把与地平线连为一体的停车场映照得一清二楚,他看到两辆车,他的深红色的奥兹摩比旧车,和它旁边的一辆,犹如他自己那辆车的雏形,是一辆没有个性的现代轿车。他慢慢穿过那沥青湖,用力呼吸,他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坐在一辆小车的驾驶座上睡着了。他俯下身子仔细察看他的脸,看到的是一个具有勒布朗特征的鼻子,于是他再靠向前去,认出他妻子特有的、顶端呈圆形的耳朵。他认出了他,他的思路闭合起来,就像是一个拳头,把他这个孙子和其他每一件事情都捏紧在里面,甚至他妻子在他怀里告别人世的那幕,甚至铜色头发的女人受惊被击倒在沙砾中时露出的怒容。好像记忆可以是一个决定,他完全接受了它,现在,他明白,比他死那天再现噩梦更糟的就是忍受这一段充满陌生人的生活。他闭上眼睛,祈求他记忆中的老农场留在原处,他记起了它那柏木建造的屋子,记起了晨风在它那平坦而雾气缭绕的甘蔗湖上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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